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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上) page 14 作者:Killer

  如果,聂乡魂能够将方才他跟老人的对话多少透露一点给杜瀛听,杜瀛应该就能有所警觉,进而防止日后种种风波。只可惜聂乡魂一心牢记着卧龙谷中一旦大战的惨况,除非必要绝不开口,因而又种下了冲突的种子。

  二个时辰后,杜瀛带着聂乡魂进了镇上一家破烂的客栈安顿下来,原先在江上还好端端的聂乡魂,此时却是被杜瀛扛进去的。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锐利如刀,因为他被点了五六处大穴。杜瀛将他安置在卧榻上,看着他向自己投射看愤恨的眼神,心中疑惑着,是否自己注定一辈子都得用这种粗暴的方法对待他。

  平心而论,这回真的不能全怪聂乡魂。话说有些爱国志士在大街上设了太上皇李隆基跟新皇帝李亨的画像供人瞻仰,马上就聚集了一堆忠君爱主的人跪在画像前叩头哭泣。他们两人当然没这么多泪水分给这对窝囊父子,杜瀛打算一声不吭绕过去,难得的是聂乡魂也不想多生事端,默许了他的作法。偏偏就有个满腔热血慷慨激昂的人看不惯他们的淡漠态度,当众高声指责他们两个为何不过来叩头,这下可彻彻底底激怒了聂乡魂,两人就当街对骂起来,场面顿时一发不可收拾,整条街的人都被惹毛了,连路旁的商家都不做生意,全走出户外,将杜聂二人团团围住。

  其实这群乌合之众绝不是杜瀛对手,但是得罪一整个镇的人未免太不智,况且杜瀛也狠不下心来痛殴这些在烽火中艰苦求生的老百姓,只好出手点了聂乡魂穴道,再谎称他兄弟有病胡言乱语,向众人赔礼了事。结果就演变成两个人在房里大眼瞪小眼的状况。

  「我知道你跟李隆基有深仇大恨,但你不要忘了,在那些朝不保夕的百姓眼中,皇帝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都没有资格践踏别人的希望!懂吗?」

  如果眼睛会说话,聂乡魂的眼睛大概在说「呸」吧?

  「只要你答应我,不再惹事生非,我就解开你的穴道。听到了就眨二下眼睛。」

  聂乡魂紧紧闭上眼睛,拒绝再看他。

  杜瀛火冒三丈,冷冷地说:「照这样看来,二爷是打算让我一路扛到蜀郡去,每天服侍你吃喝拉撒兼帮你洗澡,是吧?无妨,我奉陪!」

  这时店小二来敲门,满脸难色地说外面有几位乡亲要找躺在榻上那位爷。杜瀛心中叫苦:莫非街上那些人又找来了吗?

  急忙推开门出去,却被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年妇女硬是挤了回来,其中一位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扑在聂乡魂身上嚎陶大哭:「阿材啊!你可回来了!想死你娘我啦!你怎么一动也不动啊?」

  杜瀛一头雾水:「什么?」

  人群中唯一的男人,是一个憔悴的老汉,同样是涕泗纵横,一口咬定聂乡魂是他夫妇失散多年的儿子,他完全拒绝接受杜瀛提出的种种证明他认错人的说法,坚决表示他一眼就认出儿子了。而旁边的几位邻居大娘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还有各式尖锐程度不一的魔音,轰得社小七脑袋快爆了。

  「我们出去说,出去说,行不行?」

  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所有人推出门外,再将那像水蛭一样附在聂乡魂身上的好太太一并拖出去,杜瀛关上门,努力想向这群人解释聂乡魂绝不是本地人,但他很快就发现根本没人在听他说话。在一片缠夹不清中,杜瀛深深后悔刚才没干脆带着聂乡魂跳窗逃走。

  才刚想到跳窗,灵敏的耳朵便感觉到房中有异状,用力挣脱众妇人的拉扯冲进房中,只见窗户大开,榻上的聂乡魂早已不见踪影了。杜瀛发觉中计,怒不可遏,冲出来揪住那假装认儿子的老汉,喝道:「是谁叫你们来的?说!」

  老汉给吓得几乎翻白眼,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是……是赤胆帮的秦爷……」

  在梅实镇郊外约半里,有一座小山,淮水在山凹里转了个弯,形成一个小小的河港。在这依山面水的地方,立着一栋宅院,出了宅院门口就是码头,随时可以调度港口里的三十艘大小船只。

  宅院不大,外观也不豪华,唯一特别的一点,是屋顶上挂着两面大旗。一面上画着烈焰图案,另一面较小,画着一只银色的蛟龙,这里正是赤胆帮银蛟堂的本堂。进了门口,穿过小小的庭院,四扇关闭的纸门正对着门口,正是本堂最宽广也最重要的所在,议事厅。打开纸门,迎面第一眼就会看到梁上挂的一块大匾额:「赤胆雄心」,笔力刚健饱满,字体方正端严,正是南霁云的好友,平原太守兼河北五郡盟主颜真卿的真迹。颜真卿素有「心正笔正」之誉,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在议事厅里,有三个人。负手站在厅头的青年就是本堂的主人,银蛟堂堂主秦邦;面无表情坐在椅上的,正是被人从客栈劫出来的聂乡魂;另一个是五十开外的老者,正将手掌搭在聂乡魂背上,专心运气。

  只见老者脸色逐渐涨红,头上大汗淋漓,聂乡魂仍是一点反应也无,最后老者收回掌力,长叹了一口气。

  「长老,怎么样?」

  老者摇头:「不成,这是龙池派独门点穴手法,不能用普通的方法冲开穴道。」

  秦邦道:「看来还是得请姓杜的来解穴了。」

  老者哼了一声:「秦堂主还真是天真,姓杜的小贼要是真来了,还能不闹个天翻地覆吗?」

  「老实说,长老,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误会,还是跟他当面对质一下比较妥当。」

  「这是南堂主亲口说的,怎么会有误会?还是说,秦堂主信不过南堂主?」

  「属下不敢,只是……」

  老者打断他:「秦堂主,我知道你跟南堂主有些不痛快,但是你摸着良心想想,你和南堂主相识十余年来,可曾听他说过一句谎话?」

  「没有,但……」

  「那不就得了?」

  聂乡魂心中好奇:「南堂主想必就是指南哥了,不知这秦堂主跟南哥有什么过节?」而在这同时,秦邦心中正嘀咕着:「不说谎的人不一定就可靠。」

  「好了,我们还是快把聂相公移走,等回雍丘再请南帮主解穴好了,再待在这儿,那小贼就要杀上门来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吵闹斗殴声,秦邦苦笑:「来不及了。」

  长老骂道:「谁叫你要出那种馊主意,三两下就露馅了。在客栈趁乱把他杀了不就得了呜?」

  「这只怕不妥……」

  哗啦哗啦,纸门像落叶一样四散落地,冲进来的正是怒火攻心的杜瀛。八名彪形大汉立刻从门后冲人,挡在秦邦和长老面前,奇怪的是只有四个人带刀,中间夹杂的四个人却都手持一条碗口粗的麻绳。

  杜瀛心中冷笑:「这些人是想拿老子当活鱼网吗?」口中说道:「秦堂主。」

  秦邦颔首答礼:「杜大侠。」

  「杜某今天在江上多管闲事,扫了秦堂主与人过招的兴头,实在多有得罪。」

  秦邦摇头:「今日全亏杜大侠仗义相助,秦某与帮中诸多兄弟才捡回性命,秦某深铭五内。」

  「哦,那你派人掳走我兄弟,就是你的谢礼了?赤胆帮的报恩法还真希奇。」

  「大侠息怒,容在下先向大侠引见,这位是本帮季长老。长老刚从雍丘过来,受本帮潜龙堂前任堂主南英翔之托,代为找寻南堂主失踪的义弟聂乡魂。根据画像,显然就是这位相公。」

  「失踪?」

  赤胆帮三长老之一的季成城冷冷地道:「说得更清楚点,是被人挟持。」

  杜瀛大叫:「挟持?有没有搞错?是你们南堂主自己把义弟交给我的!」

  季成城不屑地笑道:「杜大侠这话也说得太痴了。如果真是这样,南堂主何必这么急着找聂相公?」

  「我怎么会知道!」

  「你编谎也该编得漂亮点吧?」

  杜瀛怒道:「他一个没钱没势的毛头小子,我没事挟持他做什么?」

  季成城冷笑:「这个我就不方便明说了,免得削了杜大侠的面子。不过,江湖中人尽皆知,贵派虽然人才济济,却多半有些特殊癖好……」

  「长老!」秦邦郑重考虑拿只槌子敲昏自己,免得淹死在这淌浑水中。

  杜瀛气得脸色发青,碍着南霁云父子的面子,还是按捺下来:「季长老,劳驾你用常理想想,如果我真的挟持聂公子,我应当避着贵帮才是,但我非但没有刻意避开贵帮地盘,今天还自己带着聂公子去拜会贵帮的船,又自报姓名,这事秦堂主想必也清楚了。」

  秦邦点头:「是啊,长老。杜大侠还义助我们击退血虎帮和找碴的官兵,怎么可能会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季成城瞪他:「你到底是哪边的人?谁晓得这小子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们龙池派的人个个一肚子坏水,仗着一点本事,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进了官场也是胡作非为,欺君罔上,王文基就是榜样!」

  杜瀛听到「王文基」,脸色白了一下,随即反驳:「王文基是王文基,我是我!我就不信你们赤胆帮没出过害群之马!」

  「害群之马是吧?」季成城道:「那么,那个什么『龙池三杰』,不是广真的得意门生吗?趁着战乱,到处骗吃骗喝,搞得天翻地覆,还敢自称『三杰』,真的是杰出得很!」

  秦邦忙道:「长老离题了况且龙池三杰早已被逐出门墙,跟杜大侠无关。」

  不过杜瀛可不这么认为:「谁『自称』三杰了?『龙池三杰』本来就是你们这些外人胡乱给我三位师兄安的绰号,人家当红的时候猛拍马屁,等人家运气不好沦落天涯的时候,就这绰号拿来损人,你也太缺德了吧!」

  「要说缺德,我可不敢跟令师兄比。」

  杜瀛冷笑:「老头子,我看你不用扯了。你这种人我见得还不多吗?你们全都是嫉妒我们龙池派地位尊贵,长年被朝廷看重,年轻弟子一出道就能飞黄腾达,而你季长老一把年纪了,却只能困在淮水边捞色丫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不过我说你也别丧气,趁现在还剩几年阳寿,早早拜入我龙池门下,学个一招半式,说不定在进棺材前还来得及到长安露个脸。这么着,干脆拜找为师吧?」

  这话说得季成城和众多帮众咬牙切齿,好几个人已经蓄势要冲过去拼命,秦邦只得努力制止。聂乡魂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暗笑:杜小七的毒舌又更上一层楼了。

  秦邦生怕场面控制不住,设法导回正题:「长老,南堂主真的明明白白跟您说,杜大侠挟持了他义弟?」

  季成城怒道:「秦邦,你当姓季的是三岁小儿,听不懂人话吗?南堂主说,他义弟被龙池派杜瀛带走下落不明,几个月来音讯全无,他担心得不得了,说什么也要找到他。这还不够明白吗?」

  杜瀛心中大骂:「南老大,你这是什么用词啊?讲成这样不是存心给我好看吗?」眼光一扫,看见聂乡魂双眼湿润,显然极为感动,顿时心中了然:「哦,原来他使的是一招欲擒故纵,先让我当坏人把阿乡带走,然后再悬赏找他,表现他念弟心切,从此阿乡就被他彻底收服了。真是高招啊!杜某果然道行不足,甘拜下风。」

  聂乡魂的确是万分欣喜:「南哥在找我!他后悔把我送走了!他心里毕竟还是念着我!」

  杜瀛强忍住胸口翻江倒海的僧恶,一字一句地说:「他说『带走』,可没说『挟持』哦!我早跟他说过,要带阿乡去隐密的地方,当然没办法跟他联络,南老大就爱瞎操心。」

  季成城喝道:「一派胡言!那你说,你要是没有歹念,为什么要把聂相公的穴道封住?」

  这回杜瀛可真的头疼了,难道要他告诉这赤胆忠心的帮派,说聂乡魂在街上大吼「李隆基这狗杂种,干脆让安禄山一刀杀了干净」吗?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回答这问题。聂乡魂听到南英翔找他回去,心情激动,胸口气血翻涌,偏偏要穴被封,真气运行受阻,顿时脸色发青,全身开始大大抽搐。

  「阿乡!」

  秦邦大叫:「快解穴!是不是挟持,问本人最清楚!」

  杜瀛心想:才怪!但聂乡魂这种状况,当然不能放着不管,箭步上前,解开了穴道。聂乡魂猛咳几声,虽然很想伸手给杜瀛一个耳光,但手臂酸麻举不起来,只能恨恨地瞪着他,骂道:「王八蛋!」杜瀛叹了口气,退后了几步。

  秦邦看他们两人这副光景,杜瀛对聂乡魂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聂乡魂对他虽然气愤,却毫无恐惧受制的神情,心中实在疑窦丛生:「聂相公,刚刚的状况你也清楚了,劳你明白告诉大夥,到底怎么回事?」

  聂乡魂睐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是被人打昏,嘴里塞着手巾,身上点了七八处穴道带走的,你想是怎么回事?」这话一出,屋内自然是人人脸上变色。

  我就知道!杜瀛心想,嘴上仍是不肯服输:「喂,是你家南哥把你打昏的欸!」

  季成城怒道:「胡说!英翔那孩子绝不可能这样对待心爱的义弟!」

  杜瀛怒极,冷笑道:「是,是,全是我不对,我心术不正,掳人勒赎,那又怎么样?我现在又要把他掳走,你们又能怎么样?」

  堂下八人立刻移动,按八卦方位站定,使刀者站在乾、坤、巽、昆位,四刀同时出鞘,持粗绳者站兑、离、震、坎位,也摆出架势备战。季成城冷冷地道:「你倒是先过了这天罗金刀阵再说。」

  「这倒好,我今天还没打到像样的架呢。」回头对聂乡魂笑道:「小美人儿,乖乖坐着,等哥哥回来好好疼你哦。」口气虽轻挑,眼中却燃烧着森冷的怒气,聂乡魂咬住下唇,别开双眼。

  杜瀛纵身一跃,进入金刀阵中心,扬声道:「就你们八个?别这么小家子气行不行?什么东鳄鱼,西青蛙,南草虾,北泥鳅的,还有中间一只大螃蟹,一次全叫出来啊。」聂乡魂听到这话,险地一当场笑出来,幸好他及时捂口。

  季成城冷哼一声,四名使刀者挥刀往杜瀛劈来,分四路攻击他颜面、胸腹、下盘、背后,杜瀛移步转身,避开背后及下路攻击,手中长鞭窜出,直击上、中二人颜面,就在此时,头顶风响,兑位的粗绳朝他脑门用力砸下。粗绳砸人不但少见,而且笨拙,杜瀛心中原本还有些好笑,然而下一瞬间他就笑不出来了,绳子在半空中现出原形,竟是一面大网,束成粗绳模样,此刻完全伸展开来,对着他全身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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