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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上) page 2 作者:Killer

  南英翔一手按住他,示意医护兵把药留下再离开。

  「你不要这样,伤兵那么多,药材也是有限,倒掉多可惜。」

  「那给别人喝好了,不然你喝也行啊。」

  南英翔并不生气:「好主意。」竟真的端起药汤喝了一口,聂乡魂正兀自吃惊,岂知更惊人的在后头。南英翔口里含着药汤靠了过来,唇紧贴在他唇上,硬在他震惊之中,将药汤渡到他口中。

  聂乡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旁边的伤兵无意间看到,也呆住了。

  南英翔面不改色:「你是要自己喝完,还是要我继续喂你?」

  聂乡魂的脑袋完全失去作用,乖乖将碗接过来喝完,南英翔要他躺下休息,万分温柔地为他拉上被子。

  聂乡魂苍白的脸现在红得像煮熟的虾,裹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南英翔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道:「赶快好起来,张大人跟大夥都在挂念你。」

  「嗯……」

  南英翔拿出一个荞麦饼:「你吃不吃?我可饿死了。」

  聂乡魂摇头,南英翔便老实不客气大嚼起来。

  「好吃吗?」

  「没你做的好吃。」聂乡魂自幼是僮仆出身,煮饭打扫等杂事样样来得,不时会做些点心给南英翔打牙祭,手艺着实不差。

  沉思了一会儿,南英翔道:「至于我跟你的帐嘛,我不是还欠你一个要求吗?现在再加一个好了。」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那当然。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一定给你办到。」

  聂乡魂想了想:「那么,我的第一个要求,以后要是我真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

  「行。第二个呢?」

  「我还没想出来,先记下。」

  其实他早就想出来了,但若是这时候说出「求你别娶崔慈心」,只怕会破坏了这得来不易的融洽气氛。

  南英翔微笑:「你真爱吊胃口,好吧,我等着就是了。」

  两人又聊了些不相干的小事,聂乡魂知道南英翔又累了一天,便催着他回去休息。

  南英翔离开前说:「你已经十九岁了,也该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

  聂乡魂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咀嚼着他说的话。未来……

  是啊,十九岁,已经是个大男人了呢。

  但是,要是没有你相伴,我就不知道未来到底是什么了。

  第二章

  晚上,聂乡魂在床上喇来覆去,疲倦的身体虽然极需休息,但是整个脑海里都是南英翔的影子在飞舞流转,怎么也无法入睡。一旦触及唇上的余温,更是全身燥热,连这张床也无法再躺下去。转念忆起南英翔说干粮难吃,心想:「反正是睡不着了,不如借用厨房做几个饼给他,明早托人给他送去。」

  主意既定,便下了床偷偷摸摸钻进军医庐的厨房里,从橱柜里找出面粉,卖力地揉起面来。

  脑中幻想着南英翔的感动表情,正在陶醉时,从窗外飘来一阵清亮的笛音,温柔婉转的语调,在寂静的深夜中完全不显突兀,反而还带着一股祥和抚慰的力量。然而听在聂乡魂耳中,却只感到直觉的厌恶。放下手边的工作走出厨房,循着笛声去确认破坏他下厨兴致的元凶。

  军医庐是一所大街上的客栈改装而成,聂乡魂沿着大街来到路口,一转身就看见转角处的大榕树下坐了两个人。其中那名男子,正是肠胃饱受难吃干粮折磨的南英翔。聂乡魂看见他,吃了一惊,直觉便躲到路旁屋角,观察他的动静。

  南英翔并没有发现他,始终一脸安祥,出神地注视着身旁吹笛的女子。

  那女子年约十八九岁,虽然因战乱而稍有清瘦,仍是标准高头大马的北方身材,相貌清秀。而所谓的「清秀」,就是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的意思。

  常人道美女是靠三分姿色,七分打扮,但这女子的打扮全无可取之处。黑中泛黄的头发中规中矩地挽了个髻,露出脂粉不施,淡而无味的素脸;偏又画蛇添足,戴了副质地色泽均差,一望即知是廉价品的翠玉耳环,毫无装饰作用,只会更显出她的寒酸。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的衣服。战时物资缺乏,衣着破旧土气是难免,但她只分到一套过小的衫裙,将她全身绷得死紧,几乎包不住那对大奶子跟浑圆的屁股,过细的腰肢也一览无遗,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肉欲的味道,仿佛在向所有的男人抛媚眼:「上我吧。」贵族女子穿着贴身袒露,只表示她们豪放大胆,要是出身贫寒的女人穿成这样,就只显得贱。

  她唯一的长处就是那手笛子吹得还不错,曲调流畅而且没有走音。但这也不值得感动,毕竟那是她吃饭的家伙。她吹的曲子也全是嫖客喝酒猜拳时助兴的乐曲,没有格调可言。

  然而南英翔对这些缺陷全然无动于衷,仍然全身贯注地聆听着,眼中含情脉脉。聂乡魂看着他着迷的神情,忍不住暗暗切齿。

  一曲奏罢,南英翔轻声鼓掌:「吹得好,再来一首!」

  崔慈心,也就是他从汾州城带过来的红粉知己,道:「您不用回去休息吗?」

  南英翔笑道:「听到你的笛声,我精神全来了。」

  「南大爷……」

  「说过几次了,别叫我南大爷,喊我名字。」

  聂乡魂心想:「别傻了,你在她心中跟花钱的嫖客没有两样,她当然喊你大爷了。」

  崔慈心讷讷地说:「南将军……他怎么说?」

  「他说要再想一想。」

  崔慈心低垂着头:「他毕竟还是不愿意……」

  「你别担心,」南英翔打断她:「我爹不是那种会看人出身的人。现在毕竟在打仗,当然不会有心情管我的亲事。况且,还有小瑶的事,总是要处理一下。」

  崔慈心满腔幽怨地说:「南大爷,您还是回去娶了小瑶吧!她毕竟是您从小订亲的未婚妻,况且我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姑娘,再这样下去只会累了您……」

  南英翔伸手按住她的唇,轻声道:「你怎么到现在还说这种话?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的心吗?」

  聂乡魂只觉双耳几乎要喷出火来:呵呵,这句话还真好用啊!

  「我……」崔慈心满脸通红,头垂得更低。她似乎是想表现出娇羞的模样,但是结果却只会让人深深地怀疑,那过于细长的脖子撑不撑得住那颗大而无当的脑袋。

  「当初跟小瑶订亲,完全是父母之命。我也只想着娶房媳妇帮我孝敬爹娘,从来没有别的念头。有个人曾经告诉我,婚姻是人生大事,应该找个心灵相通的伴侣,我一直听不明白;直到那天在镇隆寺见了你,我才明白。我命中注定的伴侣,就是你。」

  聂乡魂险些当场吐血三升。事实上,那位「有个人」正是他。那时因为南英翔跟小瑶婚期将近,他难忍醋意,这才跟南英翔说那番话,目的是要他三思而后行,不要胡乱凭父母之命娶个邻居的村姑,忘了真正「心灵相通」的人就在身边。万万没想到,南英翔居然会把这话套用到比小瑶更不如的崔慈心身上。

  聂乡魂恨死自己的多嘴。

  崔慈心仍是有气无力,畏畏缩缩地说着:「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南大爷您。别说我的出身太差,就算我没当过……那个,我也只是个小老百姓,顶多只会炒几道小菜,缝缝衣服,而且还不识字,打仗的时候一点用处也派不上。您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人,要是娶了我这样没用的人,只会让您失了面子……」

  南英翔笑道:「你又不上京赶考,识字要做什么?而且,大将军也没什么好神气的,老百姓才是天下第一了不起。」

  崔慈心很疑惑:「怎么会呢?」

  「你想,要是没有人缝衣烧菜,大将军要吃什么,穿什么?要是没有老百姓,就是皇帝也没处摆他的龙椅。所以说,你们老百姓日常的工作,才是天下第一重要的大事。我们军人打仗,原本就是为了保护安份守己的无辜老百姓。如果不是这样,只是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那跟安禄山那群屠夫有什么两样?」

  崔慈心更疑惑了:「呃,南大爷,您刚刚说挤什么银?」

  聂乡魂真想冲出去敲开她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馊水:这女人是废物啊?

  南英翔并不介意,仍然耐性十足地说明:「汲汲营营,就是满脑子想着升官发财的意思。」

  「哦。」

  「我本来想等情势缓和一点,再向我爹禀告,没想到杜瀛那小子多嘴,坏了我的大事。不过你放心,这场仗我一定会尽力表现,立下大功劳让我爹满意,然后我再请张大人跟雷叔叔替我们作媒,我爹一定会答应的。」

  「这样……真的好吗?」

  南英翔拉起她的手,柔声道:「永远要记住,我打仗是为了你。所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知道吗?」

  崔慈心的双眼缓缓上抬,难能可贵地对上了南英翔柔情似水的眸子,轻声道:「好。」

  南英翔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聂乡魂再也看不下去了,也不管会不会被南英翔发现,一转身快步冲回军医庐。

  缩在床上,感觉到腹部有湿热的液体流出,原来是伤口又扯开了。他也不理会,只是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加倍压迫着全身的伤口,让身体的痛楚混合着心口的绞痛,在体内流窜,直到眼前发黑,完全失去知觉为止。

  第二天,聂乡魂发了高烧,被褥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全身不住地打着冷颤,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南哥、南哥……」

  军医庐的人手忙脚乱地帮他诊治,南英翔也是每旦下了哨就飞奔过来看他,整液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两天后,聂乡魂终于清醒了,谁知他一张眼,看见床边的南英翔,二话不说立刻背过身,任南英翔如何叫唤都不理睬。

  南英翔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几天之内他的态度会差这么多,只当他是病糊涂了,仍是每天不间断地来照料他。

  几天下来,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聂乡魂总是一见到他,就加倍闹起别扭,不但不肯吃药,连外伤换药都不肯配合,一定要南英翔离开才乖乖换药,医护兵气得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南英翔不肯死心,仍然不住口地劝慰他,但聂乡魂总是无视他的存在。

  某日,南英翔端着药汤劝他喝,他烦了,想也不想便劈手夺过汤碗,一把掼碎在地上,然后又转身睡下。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南英翔一眼,但他知道,此刻的南英翔一定是微张着嘴,双眼圆睁,眼神充满震惊、落寞和委屈,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无故被母亲煽了一耳光,让人心痛不忍。他不知道已经败在这眼神下多少次了,但是这次,他决定绝对不再软化。

  他不想这么对待南哥的,他真的不想。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在劝慰过他之后,又用同样温柔的声音去跟那女人谈情说爱,还用吻过他的唇去碰她肮脏的嘴,他就是没办法忍受!说什么也不能!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要是张巡跟雷万春真的介入,南霁云再怎么不愿儿子讨个妓女当媳妇,也一定会答应这门婚事。

  全部的人,都在跟他聂乡魂作对。

  可恶!可恶!

  他把自己独自封闭在愤怒的藩篱里,就像多年前在父母坟前,用仇恨武装自己一样。

  南英翔静静地坐在他床边,待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离开了。

  从那天起,南英翔就不再来探病了,却变成杜瀛天天来。事实上,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只要在聂乡魂的床边一坐下,那张嘴马上开始啪哒啪哒响个不停,从最近的天下大事,到军中的大小新闻,无所不谈,当真有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完全不用换气,也不管聂乡魂到底有没有在听。

  后来聂乡魂实在被他的魔音穿脑轰得受不了,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

  杜瀛的确闭嘴了——开始哼歌。他越哼越大声,有如一大群发疯的蜜蜂,听得旁边的人也快疯了。

  「求求你别出声行不行?」

  声音停了,聂乡魂正暗自庆幸,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呼着气说:

  「我告诉你哦——」

  温凉的气息吹在他耳上,让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干什么啦!」

  「你不是叫我不要出声的吗?」(气音)

  聂乡魂气炸了肺:「我是叫你安静!」

  「我、很、安、静、啊。」(气音)

  聂乡魂觉得自己体内剩下一半的血也快喷出来了:「杜执戟,我求求你快走好不好?别再来探病了,我的病会给你越探越重。」

  杜瀛薄唇一抿,拉出一个最无赖的笑容:「既然你叫我杜执戟,而你只是个小小的传令兵,那我请教你,你凭什么命令我呢?叫我闭嘴就闭嘴,叫我走就走,你当我是谁?」

  「我!……」

  「就算不谈军阶好了。论出身,我是堂堂龙池派杜大侠,你只是个无名小卒;论年纪我比你大,个头比你高,相貌比你俊,武功更是比你强几百倍,到底有哪一条律法规定我得听你的使唤呢?」

  聂乡魂自知辩不过他,只得负气拉过棉被蒙着头,任由杜瀛继续高谈阔论。不过,虽然被他吵得受不了,当杜瀛提到潼关失陷,长安即将不保的时候:「这下李隆基八成吓得从杨贵妃床上滚下来喽。」他还是忍不住暗叫痛快。

  南英翔从来不会这样说话。每次他提到「皇上」,总是一脸的庄严肃穆,仿佛光是从嘴里讲出这两个字,就是人生最神圣的大事。所以聂乡魂纵有满腹的不屑不满,还是得跟着他,小心冀翼地称呼「皇上」。

  这天,杜瀛提到最新的战果。前阵子箭矢不够用了,张巡便命人扎了几百个草人,趁着黑夜将草人从城墙上垂下去。燕军看到黑暗中人影晃动,以为唐军又来夜袭,立刻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全插在草人上,正好全进了雍丘的兵器库。他们如法炮制了几次,每回都有一万多支箭进帐。前天夜里他们又故技重施,燕军以为又是草人,懒得搭理,谁知这回下去的是真人,杀得他们哭爹喊娘,杜瀛跟南英翔自然又是大显身手。聂乡魂听他说得兴高采烈,心头不禁泛起一阵荒凉。

  杜瀛望着他的背,轻叹一声:「别人玩得正高兴,只有你一人窝在这里自怨自尤,不觉得窝囊吗?」

  这话正戳中聂乡魂的心病:「这是打仗,不是玩!我再窝囊也没你这么轻浮!」

  「我轻浮?天大的冤枉啊,我可是很认真地在玩欸。不像某人,做什么事都是有头无尾,不折不扣的半调子。」

  聂乡魂怒道:「我哪有……」随即想到跟此人吵架是自我麻烦,忿忿地闭上嘴。

  「我说你啊,多少也适可而止吧。南老大整天追着我问你的情况,快把我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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