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过婚,不过现在离婚了。”翊捷微微一笑。
“喔。”经理有一种快要昏倒的感觉,可是还是努力想要说服翊捷,“就算你是为了儿子也好,但去大陆回来之后是你可以进入管理阶层,你真的不考虑吗?”
“我想公司里大部份的同事都会想要这个机会,经理你可以考虑比我更好的人选。”
“翊捷,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想成我是听到那些流言蜚语才选择你,我们评估过去大陆接任组长的三个候选人,一个是你、一个是阿盛、另一个是研发部门的人,结果是你最适合。最近在你部门里传开的流言只是提早要你过去大陆的时间,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感情而放弃往上升约机会。”
翊捷看着经理摇了摇头,“抱歉,我还是不接受这个调职的命令。”
“调去研发部门呢?”经理决定退一步。
“研发部门的工作时间太长了,我没有办法。”
“……翊捷,你要想一想,虽然你可能觉得无所谓,但你原来的部门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接受你是同性恋的事。你也为我想一想吧。”
“以前的我大概会被说服吧,但现在的我想留在台湾。”翊捷将辞职信推回给经理,“为了不替公司带来困扰,我会辞职。”
“难道对你来说还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吗?”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儿子。”翊捷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不过儿子只占了一半,另一半是家驹……
“好吧,如果你这么决定的话。”经理叹了一口气,“但公司不会发给你资遣费,因为是你自己递辞职信。但是……你若是能待到一月底,你刚好可以拿到股票,顺便可以把工作结束或是交棒给新人。”
“当然可以。”
“我也可以替你写推荐信。”经理叹了口气之后收下了辞职信,站在公司的立场是不希望失去贵重的人才,但站在他个人的立场还是希望翊捷去其它公司之后有更好的成就。
“很感谢您过去几年的照顾。”
“我是没有照顾到你啦……”陈经理伸手搔了搔头,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翊捷打断。
“不过,我这几年加起来还有大约七十几天的年假没有休到。”
“咦?”
“是的,我想请假到一月底。”翊捷对他笑了一笑,用一种感谢的心情向经理点头之后转身离开。
“喂,等一等……”经理愣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想追回翊捷,但他追了门口只看到翊捷搭了电梯往地下一楼去。
***
家驹在煎蛋的味道中醒来。
时钟指示的时间是九点三十分,翊捷应该去公司上班,浩浩也应该去上学了,为什么还会有蛋饼的味道?
他爬下床,在身上披了一件衬衫当作外套。
他仍感觉得到昨天晚上他用自己的手留住的温度。很多书里都写着情侣在做爱之后感觉到空虚,但他只感觉到某种东西将他的空虚填满。即使翊捷已经不在身旁,他还是觉得翊捷的爱在他的身上并没有离去。
他真的不知道拥抱另一个男人的感觉会这么好,而且透过那种形式他们交换了灵魂的一部份。这样的说法听起来也许有点恶心,但除了这么肉麻的句子之外他也想不到更贴切的形容方式。
当他走出房间时,透过窗户照射在客厅地板上的冬日阳光特别的温暖。
记得高中宿舍的窗户正好是面向阳光的那一侧,所以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在刺眼的眼光中醒来,带着睡眼惺忪的表情去上课。高中三年家驹一次都没有迟到过,但那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准时上课的好学生,只是他跟翊捷住在一起,翊捷总是会死拖活拉,硬是要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一起去上学。
因为不忍心看翊捷总是对他的赖床大惊小怪,还是勉强自己起床了。
“……咦,我竟然还记得这些。”家驹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竟然记起这些事。
但他确定自己并没有恢复记忆,因为他想不起来和父母生活的过去,也想不起来工作上的事,只是偶尔会在某些情境之下勾起一些片段的记忆。
想起来的那一瞬间他仿佛不是自己,好像有另一个家驹在他的体内。
不,这应该是他的错觉吧,不可有另一个家驹。
不,你迟早会想起来过去的事,等你想起来之后现在这一切又会变得微不足道了。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脑中提醒他。
不,我才不是微不足道。
这个想法——过去二十八年的家驹醒过来之后可能会杀死只有三个星期生命的家驹——让他有些害怕。这三个星期的事变得微不足道是否代表现在的他已经死去了呢?随时可能会被“杀死”的想法让他抗拒去记起过去的事。
家驹刚力地甩了甩脑袋,想把这些恼人的事全都丢到脑后。他也许根本就不会想起过去的事啊。
正好从厨房传来杯盘碰撞的声音,家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一探头进厨房就看到穿着围裙、正在煎法国土司的翊捷。
“你不是去上班了?”
“我正在休年假,不过只休到一月。”翊捷笑着说,“一月之后我就要辞职了。”
“什么?”家驹愣了一下。
“正好可以休息一阵子。”翊捷把煎好的法国吐司放在桌上,“不是有人说过人生需要给自己一个假期吗?”
“那是我自己胡诌的吧。”
“啊?”翊捷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我刚刚说了什么。”家驹看着翊捷,刚刚那些话根本没有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家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你说那是你胡诌的。”翊捷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不记得那件事了。”
“我说过?”
“你说我是工作狂,叫我不用工作过度早早就挂了。”
“我是什么时候说的?”家驹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他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自己用带着讽剌的声音对翊捷说这么爱工作小心早死喔。
是在翊捷还没结婚,刚开始工作时说的。心中的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那种带着嘲讽意味的说话语气让家驹很陌生却又熟悉。
“在我结婚之前吧,记不得了。”翊捷一边脱下围裙一边回忆,“怎么啦,你该不会想起来了吧?”
“……好像有一点。”家驹抬起头来看着翊捷,“我觉得好像有两个我。”
“啊?”翊捷露出疑惑的表情,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但看到家驹皱起来的眉头大概知道事情不太妙,“你说两个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家驹摇了摇头,坐在餐桌旁用一种无助的表情抬头看着翊捷,“我不知道另一个我是谁,可是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一个我有二十八年的记忆,另一个我只有三个星期的记忆。”
“家驹……”
“那是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吗?”
“不,那都是你。”
“翊捷,我真的很爱你。”家驹看着翊捷,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惧出现在他的眼底,他害怕自己——现在这个自己——会失去翊捷,“可是却开始害怕,怕你爱的是过去的我,并不是现在这个我。”
那是过去的家驹不会有的脆弱,至少翊捷从来没有看过那么脆弱的家驹。他半跪在家驹的身旁,让家驹将头埋进他的肩膀里。
“家驹,我爱的是你。”翊捷轻声地在他耳边说,“不管是过去或是现在,我爱的都是你。”
“我不知道自己会害怕。”翊捷感觉到肩上有一股凉意,是家驹哭了吗?
他不知道家驹也是会有眼泪的。
也许是家驹一直隐藏在心里的那一部份,只是被隐藏在心里的最深处,直到失去了记忆才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之前一直都没有想过,但也许他们真的该认真地去面对这个问题。
翊捷轻声地说,“……我们去看医生好吗?”
家驹微微地点了点头。
翊捷抱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在家驹的心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只知道他不能再失去家驹一次,仅管现在的家驹和过去的家驹已经完全不同。
***
那是一个比他的年纪大三轮以上的老医生,翊捷当初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很烦恼的时候也来找过他。据说,他是从英国留学归国之后开始执业,现在是半退休状态只接受一些过去的朋友或是病患转介过来的病人。
老医生的家里乱七八糟到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唯一的例外是光亮清洁的诊疗室。家驹很肯定老医生一定没有结婚,不然有哪个女人可以容忍这么脏乱的房子,和这么脏乱的丈夫。
“请坐。”医生让家驹坐在舒服的椅子上,详细描述他有什么困扰。
“我常觉得自己的心里住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过去的自己,收藏着很多照片、有很多朋友还有很多故事。另外一个是现在的自己,像一张白白的纸,等着画上图画,染上颜色,写上文字。
两个自己都想占领这个躯壳。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太小了——就算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还是住不下两个人。所以,过去的自己会在某些时候突然冒出来,现在的自己则会在大部份的时间里主导这个躯壳的行动。但这两个人有太多的不同点,过去的他好像会抽烟,现在他却不喜欢烟的味道,过去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工作,现在的他什买么想不起。
在他心中的这两个人仍乎很难共存。
唯一幸运的是两个“家驹”都很爱翊捷。虽然一个是喜欢翊捷很久很久,一个才刚开始喜欢,但他们同样不想失去翊捷。
“翊捷是你的男朋友?”医生一边做笔记一边问。
“呃……”家驹搔搔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较好,万一回答说‘是’,这个医生会不会叫他来做心理治疗啊?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叫你做心理治疗,同性恋不是一种病。”老医师的目光从泛着油光的眼镜后面穿出,仿佛可以看见家驹心里的想法,“翊捷以前有来找过我,我也知道他的情况。”
“喔,他是。”
“只有关于翊捷的事才会想起来?”
“差不多都是,想起来的时候我好像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嗯……”医生在纸上不知道书写什么,家驹有一种想探头过去看的冲动,但他每一次靠过去,医生就会用拒绝的微笑让他停住动作,“会头痛吗?”
“倒是不会。”
“有失去意识吗?”
“也没有。”
“你提到是在车祸之后才有这个现象,医院检查时脑部有受伤吗?”医生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在检查家驹有没有哪里受伤。
“有轻微的脑震荡。”
“最近有去检查吗?”
“有,不过没有问题。”
“嗯,嗯。”老医生又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好了,我想你不需要药物的帮助,也许是因为有些压力。”
“压力?”家驹回想起自己这三个星期,根本就没有什么压力。几乎都是快乐的生活,顶多只有回父母家里那一段时间很不快乐而已。
“对,压力。”老医生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你的大脑正在重组你过去记忆,慢慢地你就会想起来,这些和你现在的记忆有些冲突。”
“我不太懂,那两个人都是我吗?”
“简单一点讲,并没有两个人的存在。应该是还没有完全找回来的回忆对你造成了一些影响,虽然我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案例,大概是因为想不起来的记忆变成阴影、创伤或是压力,让你认为有另一个自己。”
“……医生,你讲的我完全听不懂。”有关压力、回忆之类的词汇让家驹有种头晕的感觉,“反正我没事就对了?”
“基本上是,至少不算太严重。”医生耸了耸肩,“你只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或许可以度个假。”
“度假?”家驹微微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了白色的沙滩,还有带了海水咸味的空气。他曾经和谁去海边度假吧?
“想起什么了吗?”老医生注视着家驹。
“海边,不过我不知道是哪里的海边。”
“也许你该考虑到海边度假。”老医生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开始和家驹闲聊,“我知道垦丁有一个不错的地点。”
“医生也喜欢海边吗?”家驹有些讶异。
“是啊,我和我的情人是在海边认识的。”老医生低着头,目光越过眼镜的上缘,说话时的语气带着温和的笑意。不知道是刻意营造还是老医生本身就有这样的特质,家驹从老医生身上感觉到了亲生父亲没有的父亲感觉,“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纪比现在的你们小多了,还是个念大学的孩子。”
“大学生已经算是大人了吧。”
“他和我年纪差了快三十岁,算起来应该是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他还是翊捷的同国中的学弟。”老医生笑着对他说。
儿子?学弟?
家驹觉得有些晕眩。这个世界上的同性恋会不会太多了,还是那么刚好全都集中在他们的身边,“医生是……”
“你要问我是同性恋是吧?”老医生挑起一边的眉毛,“我的确是。不过是在我妻子去世之后才发现。”
“医生结过婚?”
“不然我儿子是怎么来的?不过,我妻子和当时才五岁大的儿子在二十几年前就去世了。”老医生看了看眼前的钟,从家驹进来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钟头,“时间到了,如果一个星期之后你还有同样的烦恼就再和我约个时间。”
“谢谢你,医生。”家驹站起来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把的时候忽然回过头,“医生,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老医生正在柜子里找东西没有回过头。
“医生你会帮助我和翊捷是因为我们和你也一样吗?”
老医生转过头来看着他,用一种很微妙的表情看了家驹好一会儿才说,“……不,那是因为我是个医生。”
***
“度假吗?”翊捷抱着已经在他怀里睡着的浩浩,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家驹聊起有关老医生的事,“那也不错。”
“他劝我到海边度假。”
“海边……”翊捷露出了苦笑,现在可是十二月底——也就是会有寒流来袭的冬天,什么样的人会想去海边度假,去泡温泉还差不多,“你真的确定你要在这个天气去海边吗?”
“应该没关系吧?”家驹耸了耸肩,“还是由你决定好了。”
“如果你这么想去的话,去海边也没有什么不好。”翊捷耸了耸肩,“我今天早上到一家公司面试,情况看起来不错,他要我马上去上班。”
“所以你明天就要开始上班了。”
“我说了我必须在原来的公司待在一月底。”
“老板不觉得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