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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page 7 作者:无糖绿

  “没关系,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会很有耐心听。”家驹笑着回答翊捷。他一直都很喜欢听翊捷讲过去的事,因为翊捷说往事的语气让他很舒服,让他不会去抗拒过去。

  “我说了你一定会吓一跳。”翊捷喃喃自语地说,吞了口口水。

  “嗯?”

  “我和你是恋人,不……其实应该是更接近夫妻程度的关系吧。”翊捷说完立刻低下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驹厌恶的表情。

  但他错了,家驹只是用一种平静温和的眼神看着他,静静地等他说下去。可是翊捷说了这一句之后就一直低着头没说话,只剩下周围的鸟叫声和偶尔吹过的风声。

  等了一会儿之后,家驹觉得他应该要催促翊捷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然后?”翊捷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家驹并没有厌恶也没有生气,“然后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会想告诉我?还有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因为我觉得你如果留下来可能就不会再回台北了。”翊捷说话的同时也开始回想他和家驹是怎么样在一起。

  “嗯,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家驹点了点头,“然后呢,我们怎么在一起的?”

  好像是在结婚没有多久之后发生的事。

  “我的女朋友怀孕了,很意外的。”翊捷回想起前妻告诉他怀孕的事时他一脸无法相信的表情,那时他才二十四岁,研究所刚毕业开始找工作,“她虽然说没有结婚也没有关系,可是我觉得好像应该负些责任,所以就结婚了。我结婚的时候,你刚好回国当我的伴郎?”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吗?”

  “没有。”翊捷摇了摇头,“你到国外念了商学院研究所,回来就找了个外商工作。我是一直念同一间学校同科系的研究所,毕业后就一直做现在的工作。大概是浩浩出生后没多久,我发现其实我不是那么爱我老婆。”

  翊捷其实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好像忽然之间就知道了。

  “然后我去找了心理医生,我以为我不正常。”

  “结果你不是,对吧?”

  翊捷点了点头,“大概是那时候你告诉我说你喜欢我很久了,而且你相信我喜欢你。我一开始很惊讶,觉得你太有自信了,怎么认定我一定会是想像中的样子。但是没多久之后我就知道你说得没错。”

  “所以你离婚了。”

  “嗯。”

  这下子换家驹沉默了。

  翊捷从家驹的表情中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有些不安,可是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家驹对他说什么。

  他原本预想过很多状况,比如说家驹无法接受暴跳如雷的将他赶走,那他就只有带着浩浩回台北,然后伤心个一阵子努力去接受爱他的家驹已经永远不存在的事实。或者家驹忽然什么事都想起来了,那他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台北,然后回到他们原来的日子。虽然他也很喜欢这两个星期来有点笨的家驹,可是还是原来的家驹他比较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每天每夜都会想到一种不同的情景,但没想过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

  家驹什么也没想起来,可是也没有厌恶的样子。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嗯?你是说我们两个是恋人的事吗?”

  “对。”

  “我大概有一点感觉。”家驹扯动了一下嘴角,“很多事都让我觉得太巧合了,所以我想过我和你是恋人的可能性。”

  “所以,你可以接受吗?”

  “嗯……”家驹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不知道?”翊捷不明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该接受还是不接受。”家驹摇了摇头,“我很喜欢你,不管是当亲人还是当朋友,你给我的感觉是安心、很温暖,即使你喜欢的是男人也不改变我对你的看法。但是对于当恋人我还是有一点犹豫。”

  翊捷勉强地笑了一下,“那很正常,就算你觉得不舒服都不奇怪了,我也不期待你马上就能接受。”

  “我父母知道吗?”

  “嗯。”翊捷点了点头,“虽然你没有对你父母说过是我,不过我想他们看到我来接你大概猜到了吧。”

  “难怪他们的表情会那么奇怪。”奇怪的是,即使到了现在——等于是翊捷对他告白——他还是没有厌恶的感觉。相反的,他有一种微微的兴奋感,而且很高兴,“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办?决定我要不要和你当恋人吗?”

  “……我也不知道。”翊捷摇摇头,眼中充满了迷惘,“我曾想过你也许已经没有感觉了,但我也不知道该怎办。”

  “也不是这么说。”家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毫无感觉的。可是,突然之间被一个男人告白然后马上要决定是不是和对方交往这种事他没有经验——至少在他失忆之后还是第一次,“以前的我是同性恋吗?”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不是同性恋,但也不那么肯定。

  “嗯。”翊捷点了点头,“但你现在可能不是。”

  “但我也可能同样爱你。”

  家驹的话让翊捷又抱着一丝期望,可是他也不加道该期望多少。要家驹马上对他说“我爱你”吗?应该是没办法吧。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是因为同性恋所以和父母没有往来。”

  “所以,如果我和你成为恋人的话会伤害到很多人吗?”

  “至少会伤害到你的父母。”

  家驹又再度沉默。

  他虽然喜欢翊捷,可是好像还不到成为恋人的程度。虽然他记不得很多事,可是他还知道同性恋在这个社会是很难生存,很多人无法接受。

  他不知道自己失忆前是这么有勇气,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变得这么胆小。

  “……对不起,这件事我还是得一个人想一想才能回答你。”家驹看了看家门的方向,隐隐约约好像有个人一直站在那里等他,“我也答应我父母至少要待个几天了。”

  “没关系,你慢慢想。”翊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塞到家驹的手里,“这里面有我的电话,等你有决定之后再和我说。”

  “这个直接给我可以吗?”

  “本来是要给我妈的,但她不想用这么麻烦的东西,她说有一般的电话就好了。”

  “谢谢。”家驹将手机收进口袋里,“你也会留在南部吗?”

  “不,我得回台北去工作。”翊捷的表情很冷静,但家驹可以感觉到那平静的外表下,随时有崩溃的可能。

  “你一个人开车回去可以吗?”

  “我会很小心的开车。”翊捷笑了笑,手指还住微微地颤抖着,“你好好想想,把你的决定告诉我吧。”

  “……难道你不担心我最后的答案是我决定要留在这里?”家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他发现在他说到“留在这里”时,翊捷的表情几乎就要崩溃了。但翊捷还是勉强给了他一个微笑,“我一定会很难过,可是在你失忆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准备。”

  他知道现在这个家驹其实不完全是原来的家驹。原本的家驹在父母和恋人之间选择了恋人,现在的家驹却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和完全不同的决定。

  但不管那个决定对他而言是好、是坏,他会尊重现在这个家驹的决定。

  有些事情强求不来。

  所以,他关上车门时没有跟家驹说再见。

  并不是因为他很有信心还会再见面,而是因为他很怕自己要是说了再见,恐怕就会忍不住要求家驹不要留下来。

  第四章

  转眼间就星期三了。

  坐在办公桌前的翊捷把整理好的东西放进信封里,准备交给隔壁的男同事。

  翊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平安无事地开车回台北。浩浩睡得很熟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半路被警察拦下来两次,开了两张超速罚单,其中一张是一百一十七公里,另外一张是一百三十。

  一百三十的那张罚单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即使他可能失去家驹,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而且后座还坐着浩浩,他已经不是可以轻易地把一切抛下的年纪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缠在他身上的线,紧紧地将他拉住,拉回人生的正轨和应该走的道路。

  刚回台北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电话旁边没有办法入睡。有时候不小心阖上眼也会马上被电话铃声吵醒。但那电话铃声只是他自己的幻想,只是梦中才能听见的电话铃声,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人打电话给他。

  当然也没有家驹。

  翊捷摇了摇头,他不能再想,也不能再等了。

  “阿盛,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他站了起来,把信封递给旁边的男同事阿盛,就算是完成他这一天的工作。阿盛和他是同一间学校毕业,算起来是小他两届的学弟,不过因为不用当兵所以和他是同时进到公司,两个人平常交情不错,阿盛常常自称是翊捷好朋友。

  拿信封给阿盛的时候他没回头看,阿盛也没看,两个人的手指有些微的触碰。

  “不要碰我。”阿盛用力地挥开他的手,眼中有着极度的恐惧。

  翊捷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有点尴尬。房间里的所有同事都回过头来看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和阿盛相同的恐惧。

  翊捷看过这个眼神。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前妻的眼中看过。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冷了。

  平时总是热络地拍着他肩膀的同事全都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向他,仿佛他身上带有什么致命的病菌,或是一碰到就会死的诅咒。

  “你不要碰我,我不想得艾滋病。”同事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尽是一种摸到脏东西的感觉,“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阿盛知道他是同性恋了。

  翊捷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热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掉在地上的信封捡起来,也不知道该不该把缩回还在半空中的手。

  他有一种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的感觉。

  同性恋的秘密仿佛让他成为不敢站在阳光底下的吸血鬼,躲藏阴暗之中只因为他和其它人血液中流的是不同的成份。

  与众不同就是一种罪恶,即使他无意去伤害任何人。

  这就是他不想告诉同事的原因之一,他虽然不认为自己的性向是一件可耻的事,但不能接受的人对他仍然是一种伤害,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修复知道他的性向之后被破坏的同事关系。

  他有考虑过总有一天这个秘密会不再是秘密,但他打算选择可以接受的人、等到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天……或者说,他自己可以坦然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时再把自己放在阳光下。

  现在,他还没准备好。

  那些灼热的目光现在正在烧伤他,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烙印和伤痕。

  翊捷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要愤怒。

  要冷静。

  只要他平静地去面对这些事,这些伤人的目光就伤不了他。他很清楚愤怒悲情都解决不了事情,他越冷静、越真诚就有越多人能接受他。

  弯下身捡起地上的信封,轻轻地放在阿盛的桌上,“艾滋病是由血液传染,不是由接触传染。”

  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有几个人转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继续工作,但大部份的人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盯着他看的人之中有几个人的目光明显变得和缓了,有些甚至开始有了善意,虽然大部份仍是不想靠近他的表情,但是敌意也没有那么深了。

  阿盛也自觉到说话太过伤人,脸上的表情一阵红一阵白,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来弥补。可是却说不出半句话缓和场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信封里的东西就麻烦你,我要下班了。”翊捷尽可能地用和平常相同的表现收拾他的东西,然后和其它同事说再见。

  有几个人拍了拍他的肩,用眼神鼓励他,但大部份的人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就马上转到工作上或是时钟的方向。

  翊捷大概猜得出来他们不敢看他的理由。

  要每一个人都接受同性恋是不可能的事。

  他一脸若无其事地走进电梯,幸好其它部门的同事似乎还不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事。另一个设计部门的工程师阿广也是他以前的同学,看到他就问他是不是发烧了,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有点热,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啊,公司里很多人都感冒了。”

  手的温度很冰,和他发热的脸颊完全不同。

  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以后迟早也会知道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公司里的八卦一向流传得很快,到时候,阿广看他的眼神和现在还会一模一样吗?

  虽然心中有着怀疑,可是翊捷还是笑着对阿广说,“我可能真的有点发烧吧。”

  “你自己要保重啊,明天见。”阿广在电梯到二楼走了出去,对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翊捷继续乘电梯到地下二楼的停车场,打算开车回家。

  整个停车场只有他一个人在找车子,当他坐进驾驶座并将手放在方向盘上的时候,有一股巨大的寂寞和疲倦在那一瞬间淹没了他。

  透过车窗,他注视着眼前的墙壁,上面写着大大的C19慢慢地变模糊了。

  他并没有哭,可是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办法动作。

  如果这个时候家驹在他身边就好了。虽然不会改变公司同事的目光,可是他却不至于会如此孤独。

  微微地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

  “翊捷、翊捷。”手指敲车窗的声音和被闷住似的叫唤声传进翊捷耳中时他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追寻声音的方向转过头,佑如的脸就贴在车窗上,手上拿着鼠标垫,“你的东西忘记了。”

  翊捷摇下车窗,接过鼠标垫后一声不吭就打算关上,可是佑如的手摆在车窗上,他实在不能就这样关上车窗。

  “翊捷,你没事吧。”

  “没事。”翊捷注视着墙壁,没有正眼看她。

  “你这哪里像是没事。”佑如伸手想碰翊捷却被翊捷避开,“你干嘛这样子,我又不像阿盛那个笨蛋以为同性恋就是艾滋病。”

  “我知道你不是。”翊捷顿了一下,“你能不能让我静一下,虽然不能怪你可是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什么意思?”佑如愣了一下不到一秒钟就马上就反应过来,“你该不会以为是我说出去的吧?”

  “我们部门只有你知道而已。”翊捷轻声地说。他也不想怀疑佑如,可是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人就只有佑如一个人而已,“我不知道你说了多少,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提到家驹。我和他已经不在一起,他也不是同性恋了。”

  “你说什么啊?你和家驹不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佑如好想抓住翊捷的脖子狠狠地摇醒他,“你们的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我也不知道阿盛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很想相信你。”翊捷转过头看着佑如,“可是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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