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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上) page 4 作者:郑媛

  今夜雍竣脱衣时,织心的态度不冷不热,她如常站在浴桶后方为主子刷背,不再试探水温、嘘寒问暖,只顾忙碌。

  这冷淡是压抑、细微的,稍一不察即未能知觉,雍竣单手支额,若有所思侧首看她。

  织心仍如常迅速完成手上工作,她的眼未曾有一刻瞟过他水下的身体,总是细心掠过不该凝目的部位。

  「你好像不太高兴?」盯了半晌,他忽然慢声问她。

  她继续手边动作。「奴婢没有不高兴。」她面无表情答。

  「没有?」他挑眉,伸手掬起一掌水。「这热汤凉了,你不知道?」

  织心愣住,片刻立即警醒过来,试探水温。「奴婢立刻唤冬儿送热水进来。」在衣摆上随意擦干两手,她转身要出去唤冬儿——

  雍竣捉住她的手。

  「不高兴的人是我才对吧!」他寒着睑嗤笑。「在永通桥时没跟上,还让娄阳知道你姓柳,你在桥上究竟与他聊了多久?看得出他已经为你神魂颠倒,说不定明天就会上门提亲,跟我要人了!」

  织心扭着手腕,他不放,她只好说:「贝勒爷,请您放手。」

  「你真有本事!」他啧啧低笑。「我跟你说话,你总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的意志可以自行过滤主子的问话,再决定想答,或者不想答!织心,你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可这一个多月来,我实在看不见你的心悦臣服。」

  见他这么说,她停止挣扎。「贝勒爷的话,让奴婢不知怎么回答。」

  这说法似引他发噱。「就拿你平日聪明能干的一半,还会看不出娄阳的居心和意图?」

  织心不说话。

  他冷哼。「要是明日他当真来我府里跟我要人,他要的可是『我的』织心!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我是给还是不给?」

  织心脸色一白。「贝勒爷当真想要奴婢的答案?」她平声问。

  「说。」他放开她,两手摊架在浴桶边,背朝后靠,水面露出大半个结实胸膛。

  「贝勒爷要给便给,奴婢全凭爷作主,没有意见。」她垂着眼说。

  「废话!」他嗤之以鼻。

  「奴婢知道这说的不是贝勒爷想听的话,可奴婢是奴才,纵使有想法也不该道出,何况奴婢今日头一回见到娄阳贝勒,没有任何观感,所以根本毫无想法。」话说完,她还跪在地上。

  雍竣斜目睨视她半晌,然后冷声评道:「啧啧,你实在滴水不露,确实是个好奴才。」

  这话伤了她。

  织心站起来,表面若无其事般走出房外,唤冬儿取来热水。

  等她进屋,雍竣已经走出浴桶外。

  织心一惊,慌忙别开脸。

  他瞪她半晌,不动也不开口,就等她侍候。

  两手压着心口,定神后,织心咬牙回头,为主子擦干身子。

  前些日子,他总在关键时刻支使她取来衣裳,巧妙解除两人间尴尬的窘境。

  可今夜,他没有了好良心。

  瞪着蹲在身前,不发一语为他擦干身体的织心,雍竣阴沉的表情莫测。

  好不容易擦干他的身体,再侍候他着装,织心就像木雕泥塑似的,神色木然。

  他似笑非笑,似乎,她平板的表情反而逗他开心。「再不高兴也别板着脸,别忘了,你是个『奴才』。」他提醒她。

  这话像反话,似嘲弄她开口闭口称自己奴才。

  织心一愣,锁着眉心。

  「贝勒爷的伤口还要换药。」她强咽胸口苦水,尽职地说。

  「不必了,这伤早好了,还换什么药?!」他粗鲁扯下臂上药膏,看了眼长出的新肉。

  织心虽觉得不妥,但她明白雍竣不会依她,所以就连开口劝阻也免了。

  「对了,近日我好像没再见你,做那针线活的玩意儿?」

  她一僵,然后答:「奴婢不再刺绣了。」

  他挑眉。「怎么?为什么不刺绣?』

  「刺绣只是闲暇余裕,用来打发时间。贝勒爷既已回府,奴婢就不能刺绣。」

  「那夜我明明看见,你连为我守夜都要拿针。现在我的伤势已好,你应该很闲,为何不能刺绣?」

  她不明白,他何必追问这个问题?

  「说话啊!」他沉声喝道。

  「奴婢不能刺绣。」

  「刚才是『不再』,现在是『不能』,你说话可不可以一遍就讲明白?!」他沉眼瞪她。

  这回,他挑刺得有理。

  「贝勒爷说过,奴婢是奴才,不该有时间作画。既不能在画布上作画,也就不再拿绣针了。倘若奴婢只绣画工所做的画,绣出的也只是俗品。」这一遍,她便答的清楚明白。

  他嗤笑。「我说过的话,你倒记的清楚。」

  她垂眼站着,沉默不答。

  雍竣眯眼看她,走到床边坐下。「要是明日娄阳真跟我要人,我真该给?」他忽然又问。

  织心没有表情。

  他瞪着她瞧,似揣摩什么,复又低笑。「也罢,该不该给,就看你明日的表现了。」

  她板着脸,似听而未闻。

  雍竣不再跟她说话,上床睡了。

  织心上前,如常为主子拉被、整鞋……

  只是,今夜,她的神情凝肃,有一抹压抑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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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娄阳果然依约来访。

  「娄阳贝勒果然言而有信。」

  「是,娄阳说过来访,必定不会失约。」

  雍竣挑眉。「是对我不失约,还是另有目的?」

  「大贝勒是明白人,娄阳自然是不敢对您失约了。」娄阳笑酬。

  雍竣沉眼,随后令小厮。「去,叫『我的』织心出来奉茶。」

  「嗻。」

  小厮既去,娄阳问:「织心姑娘,深得大贝勒的欢心?」

  「体贴人微,心灵手巧,岂能不讨人欢心?」他低笑。「欢心则已,若复疼爱,恐怕娄阳贝勃是白来一趟了。」

  娄阳眯眼,沉思他话中深意。

  织心进来,手上端着新沏的茶,走到娄阳面前。「贝勒爷请用茶。」

  娄阳的目光一如昨日炽烈,追随着她的身影而转。

  「织心!」雍竣忽然高声唤她的名,低笑。「娄阳贝勒到咱们府上,是特地来看你!」

  她一僵,明知该笑,却挤不出笑容。

  「怎么?贝勒爷特来看你,你不高兴?」雍竣淡眼问她。

  「不,奴婢今晨身子不适而已。」她平声答。

  「织心姑娘不舒服,便该歇息。」娄阳道。

  「听见了吧?」雍竣沉声笑。「娄阳贝勒怜惜你,你就回房去吧!今日应该好好歇息!」

  织心怔怔地看了她的主子片刻,才转身离开。

  「大贝勒似乎未把话说透?」娄阳忽道。

  「话?」雍竣撇嘴。「还有什么话,让贝勒爷听不明白的?」

  「大贝勒夸赞织心姑娘,定是疼爱她了?」娄阳一次问的直白。

  雍竣嗤笑。「娄阳贝勒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娄阳敛起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可以是一笔生意。」

  「生意?」雍竣忽然大笑。「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这织心丫头,竟还能让我拿来谈生意?」

  「倘若大贝勒爷肯将织心给我,我可以让出京城马市,与大贝勒洽商合作。」娄阳了无笑意,神色认真。

  「马市?这可是笔大生意!」雍竣啧啧有声。「娄阳贝勒想妥了?京城马市是你元王府的独断生意,为个丫头,值得如此?」

  「我想要的,便值。」娄阳沉声答。

  雍竣淡眼。「答得好,值得要紧!」

  「大贝勒肯?」娄阳两眼发亮。

  他咧嘴。「我肯无用,要织心肯才成!」

  娄阳眯眼。「只要大贝勃肯,织心姑娘不会反对。」

  「噢?」

  「只要大贝勒肯作主?」

  雍竣嗤笑。「丫头也是人,即便我作主把织心给你,也得让她心甘情愿。」

  娄阳沉下眼,伸手取茶,浅酌一口。

  十年旧识,雍竣不好应付,娄阳心知肚明。

  京城马市竟还不能让他心动,若雍竣有意刁难,娄阳便要付出加倍代价。

  「大贝勒要考虑多久。」娄阳问。

  「成了,便能立即回复。」雍竣笑,却这么答。

  看来,此事着急不得。

  娄阳只能确定今日话末讲白,更未说死,这门「生意」一时半刻,不会有定数。

  第四章

  雍竣回房,看到正在整床的织心。

  「你身子不适?」他走上前笑问她。「既然身子不适,还留在这做苦役?」他揶揄。

  织心不答,迳自铺床。

  雍竣冷眼看她忙进忙出,不再置一词。

  片刻后,织心从屋外端进一盅参汤到他面前。「贝勒爷,稍后用晚膳,您先喝口参汤暖胃。」

  他接过。「你——」

  织心转身,从箱笼里取出净衣净裤,预备雍竣稍后沐浴。

  雍竣挑眼。

  织心走到房门前,唤夏儿取来热水。

  夏儿端进热水,织心接过,走到主子面前。「贝勒爷,奴婢给您洗脚。」

  他不动。

  织心等了一会儿,只好伸手为他脱鞋脱袜,之后抬起他的腿,放在热汤中为他洗脚。

  其间,她不发一语,认真专注,一眼也不瞧她的王子。

  洗净两脚,织心取来干布为主子擦腿。

  他研究她固执的神态,漫声问:「你不高兴?」

  织心端起热汤,站起来走到门边把汤盆放在门前待夏儿取走,她还是不回话。

  雍竣淡眼瞪她。

  看来,她是跟他杠上了。

  于是,他慢步至她身边。「怎么?又闹脾气了?」

  她还是不吭声,转身回到桌边收拾茶盘后,拎着凉透的茶壶朝房门走——

  「从昨天到今日,你已经第二次跟我闹脾气了!」雍竣索性放开嗓子朝她背后喊。

  织心在门口站住。

  他沉下脸。「现在连我问话都不回,你倒越来越会使性子了!」

  「奴婢是奴才,即便身子不适,也得干活。」背着他,她终于答话。

  雍竣寒着脸,第三遍走到她身边。「你是奴才?既是奴才,主子问话就该立刻答话!」

  「奴婢不是不答,只是觉得不必回答。」她板着脸,平声说。

  「你『觉得』不必回答?」他嗤之以鼻。「这就更可笑了!」

  她抬步,预备跨出门外——

  雍竣忽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他手劲不轻,织心吃痛,眉宇间痛苦一闪即逝,又回复面无表情。

  她倔强固执的神态,他看进眼底。

  然而她越是如此,他就越加重手劲。「痛就说话,否则,没有人知道你痛。」他柔嗄地道,意有所指。

  织心还是不吭声,更不叫痛,直到脸色发白。

  她如此固执,终于惹他发火!

  雍竣的脾气上来,脸色冷峻。

  「说话!」他沉声喝斥。

  织心不开口,不看他。

  他沉下脸,捏住织心的手臂把她往自己身上拽!

  抵不过他的动力,织心—个站不稳跌到他的怀里。

  她开始挣扎,却没办法挣脱他的束缚,反而被他越缚越紧。

  他像在跟她玩游戏,单手逗耍她小鸡一般的力气,看着她频频喘气,白皙的脸孔因此涨得通红,额上冒出一颗颗细小汗珠。

  最后,她被困在房门与雍竣之间,尽管她已经挣扎得一身汗,他身上的热度还比她更高,隔着衣衫熨到了她的肌肤上。

  「跟我耍脾气,」一字一句,他压低声警告她:「总得让我明白,是为了什么!」

  织心大口喘气,瞪了他很久。

  「说话!」他又斥她。

  没得到答案前,她知道他不会放手。

  于是,她终于说:「贝勒爷要奴婢出去奉茶,是为什么?」

  雍竣冷笑,勒她更紧。「娄阳贝勒的用心,你难道不明白?」

  「娄阳贝勒的用心是一回事,贝勒爷要奴婢出去奉茶又是另一回事!」就算难以喘气,她固执的眼眸仍执着地平视他诡谲的眼神。「请贝勒爷明白告诉奴婢,您的用意是什么?」

  第一次,她勇敢地直视他霸气的眸子。

  被她眸中的某种东西触动,雍竣眯眼一笑,放手。「好,那我便告诉你。为了得到你,娄阳竟然愿意拿马市买卖换你!」

  听见这话,织心的心口又悬着。

  「这样,我的用意,你够清楚了?」他瞪着她,无情地说。

  织心脸色苍白。「奴婢虽是奴才,可奴婢是巴王府里的奴才。」尽管他的话伤人,她还是挺直背脊,凝白着脸,出言不逊。「贝勒爷可以打织心、骂织心,可是不能把织心让给其他的爷。」

  仿佛她的坚持是个笑话,雍竣嗤之以鼻,反问:「给个理由,让我信服!」

  「奴才知道忠于主人,」织心苍白着脸往下说:「一旦易主忠心便会败坏,不像货物没有知觉没有魂魄没有羞耻,可以任人买卖。」

  「啧啧,你不但顶撞,理由还冠冕堂皇!」雍竣不怒反笑。「你的意思是,我跟娄阳把你当货品交易,让你很不高兴?」他冷眼问。

  织心瞪着前方虚空,不再开口。

  雍竣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颔迫她抬头。「织心啊织心,」他忽然柔嗄地念诵她的名:「你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可你到底明不明白,奴才的意思便是有口不能言、有志不能伸、有怨不能平?」

  她眸子颤动,木然瞪他。

  他的唇却贴到她耳畔,嗄声道:「你不高兴,就该明明白白告诉我!因为你那套奴才的理论,我听不惯、听不懂、而且根本就不想听!」话说完,他放手。

  织心没表情。

  他冷笑。「亏你冰雪聪明,侍候我九年,最该明白我想听什么!但你就是不肯说我爱听的话!」

  她还是没表情。

  「如果你老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那我又何必顺你的意?」他冲着她邪魅地笑。「拿你换京城马市的买卖,可是一门千载难逢的好生意。要是不高兴我把你当货品,赠予娄阳,那就说出你的不高兴,否则,我就当你愿意!」

  她瞪他。

  雍竣冷佞的眸也回瞪她。

  两人间近得呼息可闻,可谁也不开口,直至屋内变得燥热难当,雍竣鼻端嗅到织心身上的香气,缭绕鼻端的幽香扰人,无端刺激了他的耐性!

  肌肤相亲本来就是一种意志的角力,对男人而言,更是如此。

  忽然,雍竣五指一紧牢牢握住她,织心吃惊后退,就被困在房内床柱与雍竣之间……

  寂静时刻,织心听见自己的喘息。

  「你是奴才,」雍竣的睑孔几乎压到她的鼻尖上,他黑沉的眼紧盯着她,粗嗄地道:「别忘了,你也是人。」

  织心颤了—下,她困难地吞咽,拉扯了全身的知觉……

  他终于放手,阴鸷的目光仍盯牢她。「给我一个好理由,不然就听从安排,认命到元王府当你的『奴才』!」

  织心不动、不说话。

  直到一维竣完全退开。

  「我不要到元王府!」她忽然喊。

  他瞪着她,等她往下说。

  强忍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织心不让软弱的泪水落下。「开始是巴王府,再来是元王府,谁知奴才的下个主子会是谁?谁又知道,奴才的境遇会到如何不堪的地步?」

  他没表情,只听她说。

  「是,我是害怕,我是惊慌,我是心乱!」她脸孔苍白,眼神却清明坚毅。「既然贝勒爷想听,我就全都承认!可承认又如何?贝勒爷是主子,做主子当真能明白奴才心底真正的害怕是什么?或者,贝勒爷想听奴才说真话,只为了满足施舍的痛快?但对奴才而言,不管真话假话,在主子面前要说出口的话,一样都是折磨!」她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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