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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囚犯 page 3 作者:罗莉塔·雀斯

  “我好像也观察到同样的情况。”

  她往上看,并立刻后悔。她看入这双眼睛已有十多次,每次都无法移开,甚且深深着迷。因为它们的颜色委实太过特殊,她向自己解释。那蓝色深到不似人间所有。当她画他的眼睛,如果她有机会画他,没有见过他的人会相信她绝对是夸张了那个颜色。

  他微微一笑。“你真透明,我几乎可以看见你正在选择并调和颜料。”

  她看向别处。“我早告诉过你,我是有工作的女人。”

  “你可曾想过工作之外的事?”

  “女性艺术家要付出两倍的努力,才可能获得男性艺术家一半的成功,”她说。“我如果不这样专心一志的工作,完全没有机会受托绘制若丝夫人的画像。那今晚的掌声就肯定是给一位男性艺术家了。”

  “世界是愚蠢的,我或许,呃,也有一点愚蠢。”

  而她竟抬头再看那对眼睛,也有一点愚蠢。她原本已因既要说话、又要跳舞而微喘,且有些晕眩,现在更严重了。“你认为女性不该成为艺术家?”她问。

  “倒也不是,我唯一能想的是,我正在跟一位美丽的女人跳舞,可是在她眼中,男人跟画架相差无几。”

  她还来不及回答,已被他拉着转圈,速度之快使得她没能抓到拍子,因此绊到他的脚。然而,就在同一个心跳之间,宛如钢索的强壮手臂绕过她的腰、将她揽起,用力贴向一片坚硬如花岗岩的男性肌肉。

  一切在转瞬间完成。伯爵几乎没有错过任何节拍,继续轻松自在地引导她静静的舞过人群,仿佛任何事都不曾发生。

  在此同时,一道汗水沿着黎柔的乳间滑下,如擂的心跳声大到令她完全听不见音乐。幸好她不必听到音乐,也不必思考目前正在做什么,她的舞伴全权掌控着一切,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的镇定与自信。

  她同时不悦地发现,他又比刚才更靠近了好几英寸。

  终于,晃荡的思绪稍微清晰,回旋的颜色逐渐各自归位,她发现樊世正注视着她,而且他不再哈哈大笑。甚至连微笑都没有。

  黎柔感觉到腰上的压力,是他正促使她再更靠近一点。她突然领悟,自己早就感觉到这似有若无的压力,而且一直不自觉的逐渐靠近;就像一匹训练有素的马,只要骑者微微扯动缰绳、或膝盖最轻微的夹动,便有所回应。

  她的脖子整个烧起来,她才不是任何人的“母马”。她开始往后退,但是抓着她的腰部的手,硬是不让。“先生。”她说。

  “夫人?”

  “我不会跌倒了。”

  “那我就放心了,刚才我真担心我们不是好舞伴。然而,你也发现到了,那样的担忧真是没有道理。我们的搭配如此完美。”

  “我相信距离如果更远,我们的搭配会更完美。”

  “我毫不怀疑,因为那时你就可以天马行空地思考你的绿色、蓝色和赭色。稍候一下吧,那时你要怎样思考颜色都随你。”

  她难以置信的眼光射向他。

  “啊,我终于得到你全部的注意力了。”

  *****************************************************

  那天夜里,樊世并没有跟艾司蒙伯爵外出冶游,而是陪同黎柔回家,而且是回到她的卧室。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仿佛正对某件事情做出决定,然后走进房间在床尾上坐下来。

  “你不能待在这里。”她把披肩挂进衣橱,一边告诉他。“而如果你要教训我什么——”

  “我知道他想要你,”他说。“他一直假装不是那么回事,但我很清楚,从第一天就很清楚。啊,那张纯真的脸。我看过,也对付过太多了,可是他——我的天,我有时甚至会猜想他究竟是不是人类。”

  “你醉了。”她说。

  “我中毒了,”他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亲爱的?他是一种毒药,就像——”他做个手势。“人做成的鸦片。那么愉悦、甜美……无忧无虑,只有快乐——如果剂量刚好。然而,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弄不清楚怎样的剂量算是刚好——而只要剂量不对,那就等于毒药。记得许多年以前,离开威尼斯的那个晚上,你有多么不舒服吗?那就是我现在的感觉……里面,和外面。”

  樊世已有好多年不曾提起威尼斯,她不安地打量他。他以前也曾一身狼狈地回到家来,可是从未这么可怜。那时他通常活在自己的想像世界里,即使语焉不详,但声音总是快乐的。现在,他是那么的凄惨、哀伤和难过,灰色的双颊凹陷着,双眼充满血丝而红肿,像个六十岁而非年方四十的人。他曾是非常英俊的,她伤感地想。

  她并不爱他。女孩式的迷恋早在多年前就觉醒了,所剩无几的喜欢,没有多久也被他无情地消灭殆尽。但,她总是记得他曾经对她非常好,也总是想像他原本可以成为多么好的人,这使得她为这种浪费哀伤,也使得她感叹并同情令他沉沦至此的那些弱点。

  然而,她原本可能和他一样沉沦。幸好,老天不只给了她天赋,也给了她想把天赋发挥到极致的意志力。她也幸运地拥有一位睿智又耐心十足的监护人。如果不是贺德鲁,她也很可能变成被人可怜的对象,不管她有多少天赋和意志力。

  黎柔走到他身边,拂去他额前的湿发。“去洗把脸,我泡茶给你喝。”她说。

  他抓住她的手压在前额,他在发烧。“不要挑艾司蒙,黎柔。任何人都没关系,不要挑艾司蒙。”

  他在胡言乱语,她不要因这语无伦次的话而生他的气。“樊世,我没有要挑任何人,”她拿出面对小孩的耐心。“我没有情人,也不曾跟任何人调情,我不要当任何人的妓女,即使是你的。”她把手抽开。“所以不要说这些无意义的话。”

  他摇头。“你不了解,而且跟你解释也没有用,因为你不会相信我。或许连我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只有一件事情很清楚:我们要离开巴黎。”

  她本想去为他打条毛巾过来,听到这话转身回来,心脏急促的跳着。“离开巴黎?只因为你今天服了太多对你有害的麻醉品?真是的,樊世——”

  “你不想走可以留下来,可是我走定了。光想这一点就好,亲爱的,如果我不在这里替你阻挡那些崇拜者——我知道,我也只剩当你的保镖这个用途了。不过,或许你已经决定不要保镖了。今晚,你就不想要。而说起妓女,”他像在喃喃自语。“你迟早会是的,几百个之中的一个。你该看看那些女人看着美丽的艾司蒙伯爵的样子,好像群聚在美味起司上的蛆。他要的每样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到手,而且一个苏(译注:当时的法国货币)都不用花。即使是你,我的宝贝,”他抬头看着她。“你若替他画像,根本不会收他的钱,对不对?”

  樊世所描绘的画面叫人厌恶,但应是正确的。而且他对她的估计,正确性也很高。樊世不是笨人,而且他非常了解她。迎视着他,她说:“你不能真的相信我有危险吧?”

  “你一定会有危险。但我不敢奢望你看得出他有多么危险,何况就算你看出来,或许也不愿承认。”  他站起来。“我要去伦敦,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他苦涩而自嘲地一笑。“我希望我能理解为什么。或许,你也是我的毒药。”

  黎柔希望自己也能理解,但她早在多年前就放弃理解丈夫的努力了,跟他结婚已经是个很到的错误,但她设法应付着活了下来。事情永远可能更好,但也可能更不好。如果樊世没有把她从威尼斯救出来,很多不好的事情可能降临在她身上。目前,因为贺德鲁的帮忙,她的经济已有保障。而虽然身为女性,她的艺术家身分也已获得尊重。她有菲娜当朋友。而且当她工作的时候,她是快乐的。虽然丈夫是个不可救药的浪荡子,大体上来说,她比她认识的大多数女性更快乐。而他,唉,也尽他所能地善待她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敢撇开丈夫留在巴黎,或任何地方。而不管他说了什么大话,他也不会让她单独留下的。

  “如果你真的决心要走,”她谨慎地说。“我当然会跟着你。”

  他的微笑温柔了一点。“我不是突发奇想的,你知道。我真的要去伦敦,下星期之前就要出发。”

  她忍住一声惊叫,下星期之前,三个工作泡汤了……不过,她很快会得到其他的工作,她告诉自己。

  不会有其他的艾司蒙,那样的脸是独一无二的。然而,也就是那样了吧,一幅画的对象物。何况她也非常怀疑自己真有能力把他画好。

  或许不要尝试反而是安全的。

  “你需要更长的时间吗?”樊世问道。

  她摇头。“我可以在两天内就把画室收拾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天就可以。”她说。

  “我会帮你,我们越早离开越好。”

  第二章

  一八二八年  伦敦

  结果,想要自己的脸永存不朽的,不只法国的贵族。刚在皇后广场一栋简单的城中住宅安顿下来不过一个星期,黎柔已开始工作,春天、夏天、秋天随之过去,她的工作既多又密集。作画使得她没有社交生活,但即使不作画也不会有吧。她在伦敦的雇主,社交地位都比巴黎的更高,一名女性画家在这个社会根本微不足道;而樊世日益恶化的浪荡行径,当然更无助于提升。

  他还是有很多朋友,英国上流阶级也生产许多浪子。但他们很少邀请他去他们的家,或值得尊敬的场所与他们的女眷吃饭或跳舞,而除非很少的例外,社交圈当然不可能只邀请妻子出席。

  反正黎柔也忙得无暇顾及这些,她甚至没有时间感觉孤单,或替樊世每况愈下的行为担心。无论如何,与世隔绝使得她更容易感觉自己跟他的缺点及恶行无关。

  至少在这一年圣诞节的前一个星期时,她是这样想的,直到薛本尼伯爵走进她的画室。伯爵夫人是她最近的雇主.而伯爵本人则常跟樊世一起玩乐。

  画像今天早上才刚完成,颜料都还没有干,但是他坚持要拿,而且立刻用金币付了她的酬劳。黎柔无话可说,只能交出画像任其处置。她随即目瞪口呆地看他拿出一支装饰在领巾上的别针,对着妻子的画像冷酷而愤怒的刺了进去,并将整张画完全撕毁破坏。

  黎柔的脑袋终究没有呆掉。她很清楚他破坏的并不是她的作品,而是他显然红杏出墙的妻子。黎柔也不难猜知,樊世想必就是罪魁祸首,而且这一回恐怕超过了危险的界线。

  她也无比清楚地看见,把丈夫阻隔在她生活之外的墙,也从此被推倒了。樊世这回得罪薛本尼伯爵,已经危害到她……使她进退不得。她若继续跟他在一起,不断的丑闻会拖垮她的事业;然而,她若离开,他也可以将之完全摧毁。他只需透露她父亲的事,她就完了。

  他从未公然威胁她,那是不必要的。黎柔对于“他的规矩”清楚得很,他不强迫她同床是因为跟她打架太麻烦。然而,她仍然是他专有的财产,她不能跟别人睡,当然她更不可能离开。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躲开。

  毁画的事她什么也没说,并但愿薛本尼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三缄其口。

  她不再替人画像,对外宣称她太累了,需要稍事休息。

  沉醉在酒乡与鸦片烟雾中的樊世根本毫无所觉。

  这年的圣诞节,他送她一对红宝石与钻石的耳坠,她尽责地戴了一个小时,他一出门就立刻拿下来丢进珠宝盒里,陪伴过去九年来他送的那些昂贵但毫无意义的各种玩意儿。

  新年夜,黎柔受菲娜之邀前往她十位手足之一的伍菲利在肯特郡的庄园。新年当天回来时,黎柔一进门就听见樊世生气的大骂是谁让仆人休假。她上楼想去他的房间提醒他,现在是新年。毫不意外地,她远自门槛就闻到冲鼻的酒味、烟味和香水味,看来他也自有一套庆祝除夕的方式。

  这一切让她作呕。黎柔于是离开屋子,外出散步。从奥蒙街走上康杜街,再到弃婴医院。医院后有两处墓地,分别给邻近两个教区的人使用。埋在这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所以她常来这里,这些伦敦居民甚至不能拿回忆来干扰她。

  大维找到她的时候,她大约已在这些墓碑之间漫游了一个多小时。艾凡瑞侯爵殷大维是兰福特公爵的继承人,年方二十四岁,英俊、富有且聪明,却是樊世最忠诚的追随者之一,这使得黎柔非常焦虑。

  “抱歉来打扰你,”他们寒暄过后,大维急急地说。“樊世说你出门散步,我就猜想你可能会来这里。”他灰色的眼光看向别处。“我来道歉,我答应你要去伍菲利的家,却没能赶去。”

  她早已知道,相信他的承诺是自己太傻。邀他去伍家,只是希望大维能跟值得尊敬的人展开一个新的年度,也或许能认识谈得来的女孩,或较为规矩的男性朋友。

  “你没有出现,我并不惊讶,”她生硬的说。“以你的标准,那里的娱乐或许太不够刺激了。”

  “我……生了病,”他说。“在家里休息。”

  她告诉自己,何必把同情心浪费在一心只想自我毁灭的年轻傻瓜身上,然而她的心还是软化下来,态度也不再那么严厉。

  “我很难过你病了,”她说。“但我的愿望也算达到,至少有个晚上你没跟着樊世一起瞎混。”

  “看来,你宁可我多多生病。我必须去跟我的厨子说,以后只煮会让我消化不良的东西让我吃。”

  她往前走,一边摇头。“你实在让我非常苦恼,大维。你唤醒了我的母性本能,让我担心你,我以前一直很为自己一点母性都没有而自傲呢。”

  “那改称为‘父性本能’好不好?”他笑着赶上来。“我会更喜欢,比较不伤我的男性自尊,你知道。”

  “这只是观点的问题。”她说。“例如,我就从没看过我的朋友菲娜理会她那些兄弟的男性自尊,她要他们怎样,每个人都乖乖听话,包括那个连她母亲都束手无策的诺伯瑞爵爷,而他还是她的大哥呢。”她指责地看看大维。“我的关心绝对是妈妈型的。”

  他的微笑不见了。“伍家不是好例子,而是个例外。每个人都知道凯洛夫人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而你太男性至上,觉得女性担任一家之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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