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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page 6 作者:蓝莲花

  待我落地,她竟已开始冲进大阵。

  她冲入的地方阵法一乱,圈内两人立刻发觉。

  那月白袍的男子冲在前面,指挥倜傥,如入无人之境。关荻紧随其后,铁链横扫,当者披靡。转瞬之间,两人已与正力排众人冲入阵中的阿湄相遇。

  我紧追阿湄,却落后了五六步,在兵刃相击的嘈杂中我听见她喊了声什么。那月白袍的男子闻声自混战中抬头,与阿湄打了照面。

  刹那间他神色剧震,如受重击。

  他眼里突然狂涌的情感令人震惑于这温雅男子难得一现的激情。然后他微微开口,轻唤了一个名字。双眉微蹙,他眼里竟已有泪光。他神情迷惑,心痛复温柔。将手伸向阿湄,却看见手里的剑。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向从容怡静的男子却有些局促。

  然而这时,已有三柄枪攻他的前胸,一把剑刺他的腹部,还有两柄刀要洞穿他的两肋。他却全无知觉,仿佛已全忘了他身之所在,忘了他的剑法,他的安危,甚至生死。

  刹那之间,我听见阿湄惊呼。

  我看见关荻的铁链替他扫去了攻往两肋的刀。

  阿湄拔出短匕荡开了刺他腹部的剑。

  我疾扑向前,从左至右撩去一剑,替他拨开了两杆长枪。

  我救他,因为我知道阿湄想要这样。

  然而最后一杆短枪仍狠狠搠入他的右胸,搠得他向后一仰,趔趄后退。

  他似忽然醒悟,漠然递出一剑,刺中那使枪者的手腕。然后他左手握住枪杆,用力拔出,鲜血霎时染红了白袍。

  阿湄满面惊恐,眼望着他。

  大哥此刻已飞掠而来。

  关荻抬头望见,左手铁链一挥,突然套上阿湄的颈项。右手却扶住那男子,冷冷说:"放我们走,否则我便杀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声不响。

  我咬紧牙关,并不恳求。我知道七年来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要到此时才看见我,神情歉然,象是要求我原谅。

  我转过脸,她不知道该求她原谅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让开了去路,"  你走吧。"  他咬牙说。

  我喜出望外,却又忍不住愧疚,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开,看着关荻带着那男子和阿湄离去。

  我一动也不能动,望着他们越过院墙。

  阿湄就在那时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让我连灵魂都抖动。她清流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后我仍可以看见。

  然后她大红衣裙上亮艳的金绣在暗夜中闪了一闪,从此以后我再也望不见她的踪影。

  人群缓缓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红烛仍然高烧,喜绸四挂,一切布置还不曾毁坏。而我却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见地上的盖头,我曾经亲手取下的盖头。

  我将它捡起,珍惜地放入怀中。

  我们终究还不曾拜堂。也许今生今世我们的缘份只尽于此。

  也许这样更好,趁她还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运之中。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她离我而去,我会觉得连心都空了,甚至,我的灵魂。

  大哥轻轻拍上我的肩。

  "不必担心,"  他说,"慕容湄认得方雁遥。她不会有事。"

  方雁遥,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遥?

  十几年以前飘然一剑,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遥?

  为什么沉寂多年不知所踪以后他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样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着旧爱前愁,不息的悔恨与悲凉?

  方雁遥,他是否会还给我,我的阿湄?

  第四章

  重逢

  方雁遥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将我惊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仍剧痛,是我刚刚受的伤。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当我再次看见那张脸,我才知道我还有心。十八年后忽然活转的心欢喜得象要炸裂,因为我以为,我终于重见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灯火下这一张年轻晶莹的脸,并不属于我愿以一生相守却只可以一生遗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儿,慕容湄。

  但我宁愿忘记她的姓氏,而只唤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见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

  我记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个混浊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绝地流淌,将人世浸成一片湿淋淋的苍灰。

  我就在那一天来到了那个远离故乡的北方村落。

  村东第三栋房屋。院篱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轮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诉我阿翎就住在这里。

  这样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听见叩响院门的声音。但即使她听见,我也不愿见她穿过泥水淋漓的院落来为我开门。

  越过歪倒的篱笆,我走到檐下,这时我看见窗纸微黄,许是屋中人点亮的油灯。

  那使我想起十八岁离家后住过的无数间客栈,永远一团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进屋以后,店伙张罗起桌上油灯,那一点昏黄,映照着千篇一律的格局陈设,也只令人觉得客途凄清,无尽重叠。

  然而此时此际,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隐约灯光,它令我忘却身后阴霾大雨,它令我觉得温暖与安定,刹那起落的感触与愁怀----幸福与否其实早在我一念之间,多年挣扎此刻看来多么无谓,刹那渺远。

  我缓缓收起雨伞,叩响房门,听见房中隐约的脚步。

  我已准备好在她开门时告诉她那一句话,我原该在十年前给她的回答。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后,我终于决定为了她,不顾其它一切。

  房门打开,一张我并不认识的脸。

  我们愕然相望,然后我听见那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声音由里屋传来:

  "田嫂,是谁?"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转脸望着里间。

  房内家陈简陋,唯有里间门上挂着的门帘是从前家中旧物。月白厚缎上绣着成行雁影,她送给我的所有绣件上都有类似的图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来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动,微觉不妥,想要分辩,却终究无言。

  屋中一时沉默,随后门帘轻轻翻卷。

  霎那间我看见帘上雁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

  我看见十年未见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门边。我看见她忽然苍白的脸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发髻,以及她手上环抱的婴儿。

  …  …

  田嫂似已确认了我的身份,却又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圆场: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个千金,刚刚满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这才醒转,侧过头,淡淡说: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遥。"

  我听见她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站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所爱女子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田嫂后来离开,阿翎哄睡了婴儿,默不作声地摆下饭菜。

  我与她隔桌对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  我终于说,说话时我感到无数碎片在胸膛里声声振动。

  她却不曾抬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嫁谁,不过是与人有了孩子。"

  她这样说比她说她真的嫁了人还要令我痛心。

  "为什么?"  我问。

  她抬头迎望着我,语气冰冷:"你会关心么?"

  "当然,"  我说,"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她移开目光,冷笑着说:

  "也许,我不过是要让你伤心难过。"

  我凝望她切齿说出这句话时绷紧的脸颊,倔强神情一如从前。刹那间我觉得万般悲凉,无限神伤。

  很久以后我说:

  "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娶你,照顾你的孩子。"

  她在我话音刚落时发出一阵笑声。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再记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个不停,笑声凄厉。屋中婴儿惊醒,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叹口气,去房中抱起了婴儿。婴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鉴人的大眼睛专心地望着我。我抱着她走出里间,看见她的母亲已由大笑转成痛哭。婴儿在我怀中不安转侧,我们两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她起身舀水,洗脸,挽好头发,由我怀中接走了婴儿。

  "你应该这样对我说,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见她平淡语气的一刻,已经知道再无指望。

  "我已经二十七岁,"  她说,"  我用九年的时间对你死了心。"

  她垂头看着怀中婴儿,使我不见她脸上神情。"她名湄,复姓慕容。我和她的父亲一年前偶然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剑慕容安,慕容世家未来掌门人。知道是他,也许我还可以略为放心。

  我沉吟良久,问:"他何时会来接你?"

  "我等他。"  她干脆地说。

  她声音里的坚定孤清令我觉得似曾相识,当我终于想起在何处听过时,我如受痛击。

  十年前,在我离家的前一晚,她问我的问题我很久没有回答。那时她忽然挥灭了灯火,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

  "你要记得,我会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时的语气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终于到了今天,我回来,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许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乡,发现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踪,开始寻找她的那一刻,也许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们一步错过,从此无缘。

  当夜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江南,避开她正等待的人所来之处。

  我清楚知道我已永远失去了阿翎,这使我领略到什么才是万念成灰。

  八岁时第一次见她,她是母亲收养的孤儿。从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顾她爱护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岁时那个黄昏,当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箫,乍见她衣袂翩然自迷朦的暮色里来----那时心上的莫名一窒,乍断的箫声。

  就在那时我恍然发现我对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单纯,而她看我的眼光让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毕竟无人说破。

  十八岁时父母去世。我处理完后事,独自离开了故乡。

  我不能与她在我们的古宅中单独相对,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誉毁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样一个古老市镇惊世骇俗,我不能抛开一切带她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所在,我只有远远地离开。

  在我离开她的十年间,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无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够我的荏苒在衣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声名,却无人知道我出剑时惠风荏苒般的温和缱绻,其实只是寄托了我对一个不能去爱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思念也不该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猎为食,融雪为水,度过了整个冬天。

  我不再计算时日,我喜欢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我整夜无眠,倾听郁郁孤狼对月长嗥,万山回音。

  常常,我觉得它的孤独也同我一般。

  在一场大风雪中我救起一个几乎已冻僵的猎户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来猎取玄狐,我找到他时他已取到了毛皮四张。

  他说这样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张,这样他便可以换取足够的盘缠离开这里的雪山,去遥远的江南。他的祖父与父亲都葬身于山中忽来的暴风雪,他已厌倦了这里,他要去传说中没有风雪的江南。

  我帮助他猎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猎中显露的习武资质更令我称奇。山中无事,我对他略加指点,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满了荻花。

  春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胸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脱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  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  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那么,你的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病了,在睡觉。"

  "阿湄,"  我心中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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