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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隐 page 15 作者:斐燕

  望着梦无痕,慕容华衣忽道,“我总觉得奇怪,这什么锦衣卫指挥使的,出来找你又何必带着个孩子?”

  “这我倒是能猜到几分。”梦无痕淡淡一笑,道,“此次差遣梦愚过来,该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这些年来,朝廷不下数次派人召他回京,都被他避开了去。眼看以皇权相召不成,此次便动之以情。梦愚,该是代表了整个大学士府吧。

  一抬眸,梦无痕淡淡道,“长孙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闻言之下,客栈角落一人背影一僵,随即长身而起,转身大步行了过来,肃容道,“梦大人果然洞若烛火,玲珑心肝,长孙凌佩服。”

  来人身形修长,眉目铮铮,冷漠中隐含锐利之色。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长孙凌。

  梦愚一惊之下,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叫道,“长孙大人,原来——原来您竟知道我在这里?”

  想起这些天在客栈受的闲气,一时间又是气愤,又是委屈,眼眶忍不住就红了起来。

  长孙凌却全无愧疚之色。刻意留梦愚一人在建州城里,就是因为打听到梦无痕会在此地经过,而这里又只有一家客栈。只要这主仆二人碰上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梦无痕,他不由想起临别时皇后娘娘所说的话。“哥哥平日里虽是淡然处事,心底却最重情义。他见到了梦愚,只怕再狠不下心来,对我们避而不见。他的亲人毕竟都在京师呵。”

  长孙凌踏前一步,自怀中取出一串碧绿的珠链。

  “梦大人,这是娘娘托下官转交予您的。”

  日光下,那珠链上的每一颗碧珠都晶莹剔透,光彩夺目。而这珠串最出奇的地方,在于它的色泽。青碧的颜色,本就偏寒,然而光芒流转中,这碧珠却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华,煞是夺人心魄。

  望着这一挂珠串,梦无痕心头微跳。沈静如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迷惘,又似追忆的神色。

  那一年,无忧甫自及笈,他千里迢迢赶往滇南,在数百块千年温玉中精挑细选,又请闻名京师的玉匠宋愈巧手打磨,并在每颗珠子中雕以“乐而无忧”四字,作为妹妹十五生辰的礼物。

  收敛了心神,梦无痕接过珠串,道,“娘娘还吩咐了什么?”

  “娘娘只交代了四个字:盼兄早归。”撩了衣袍下摆,长孙凌“唰”地单膝跪地,高声道,“恭请梦大人随下官回京。”

  这时,客栈早已被长孙凌的手下肃清。掌柜的看到如此变故,早扯着店小二缩进内堂。一楼大堂里,十几个锦衣卫如鬼魅般地出现,齐刷刷跪了一地:

  “请梦大人随属下回京!”

  梦无痕暗自一叹,道,“你们先回去。我尚有些私事处理,过两日自会回京。”

  “请梦大人勿使下官为难。”长孙凌眉峰微挑,貌似恭敬,实为强硬。

  目光流转,慕容华衣唇角微扬,媚然一笑道,“长孙大人,您这趟跑得也够累了,还是先回京师歇着罢。无痕说过两日回京,自然会回去的,您操什么心呢?”

  她施施然地垂落衣袖,在桌上微微一拂,一只杯子朝长孙凌直直飞去。长孙凌一惊,方待闪躲,那杯子却在他面前稳稳停了下来,杯中茶水涓滴不漏。

  “累了那么些天了,长孙大人先喝杯茶水,润润喉吧。”凤眼儿微挑,慕容华衣瞅着他,笑道。

  瞪着眼前的杯子,长孙凌大惊。以内力拂起桌上的杯子并不困难,然而要将杯子稳稳地停在半空,这份功力着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哟,大人怎么不接呢。是嫌小女子的茶水不好吗?”慕容华衣蹙了蹙眉,无限委屈,一拂衣袖,将那杯盏复又拂了回来,小小地啜了一口,道,“既然大人不喜欢,那小女子只有自己喝了。”

  梦无痕在一旁瞧着,却是哭笑不得。以她的功力,将那杯子送到长孙凌面前已是勉强,若不是他暗中帮了一把,只怕那杯茶水早已洒了一地。然而见她眉目含笑的样子,显然对方才的举动很是得意。

  长孙凌暗一咬牙,以他目前的人手,想要强带梦无痕回京,看来已是不可能了。只得悻悻道,“既然梦大人有事待办,那下官便先回京师去了。”

  顿了顿,又道,“希望梦大人记得自己的承诺,皇上和娘娘那里,可还都在殷殷盼着大人。”

  “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会回去。”梦无痕一哂,道。

  长孙凌拱了拱手,转身道,“收队。”

  便率先行了出去。一行的锦衣卫跟着他,纷纷退出客栈。

  “——长孙大人!”梦无痕扬声唤道。

  长孙凌转身,微喜道,“梦大人可是改变主意,决定就此随下官回京去了?”

  梦无痕淡淡一笑,拉过一边的梦愚,交到长孙凌手里,道,“我这小僮既是大人带出来了,还请大人妥善送他回京。”

  长孙凌面色微僵,却只能无奈地道,“那是当然。梦大人尽管放心。”

  “少爷,梦愚要同您一起回去。”扯着梦无痕的袖子,梦愚不依道。

  “你是成气候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梦无痕淡淡地道。

  “——梦愚不敢。”缩了下肩膀,梦愚委委屈屈地蹭到长孙凌身边。走出了七八步,又蓦然回头,叫道,“少爷,您可得早些回来呀。梦愚在府里头等着您。”

  梦无痕挥了挥手,朝他微微一笑。

  遥望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慕容华衣走到梦无痕身边,问道,“现下,我们要去何处?”

  淡淡垂眸,启唇道,“燕王大营。”

  第十章

  当梦无痕与慕容华衣两人到达燕王大营的时候,已是深夜。

  夜风乃大,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营帐四周燃着数十支火把,火舌吞吐,却驱不散夜里的寒气。

  营外一人当风而立。见了梦无痕,顿时快步迎了上来。

  “无痕可是践约来了?”朱棣豁然笑道。

  夜幕之中,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风霜欺眉,发上隐约凝着水气,却依然威仪如山,气度磊落。

  慕容华衣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底喝了声彩。好一个燕王朱棣,端是帝王气度,也不枉她当初为他所用,险些命丧黄泉。

  梦无痕温和地一笑,拱手道,“劳王爷相候,无痕愧不敢当。”

  “多年未见,你也学会客气了?”肃手迎客,朱棣笑道,“来,去孤王的中帐,你我好好叙上一叙。”

  觑着朱棣的脸色,慕容华衣抿唇笑道,“王爷这中帐可不是人人进得的。奴家在此地候着便是。

  梦无痕微一沉吟,道,“也好。”

  暗地里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

  凑近了他,慕容华衣低声道,“可不许让我久等。”

  与她相视一眼,梦无痕点了点,道,“王爷请。”

  “请!”

  中帐里,茶香袅袅。

  朱棣沏了杯热茶,递到梦无痕手里。

  道了声谢,梦无痕浅浅啜了一口。

  凝眸望着他,良久,朱棣缓缓道,“当年第一次见你,是在朝堂之上,父皇座前。那时你还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进退间却泱泱大度,雍容自现。我本想纳你入麾下,不料父皇终究是将你留给了朱允炆。”

  梦无痕沉睫,望着手里的杯盏,道,“皇上宅心仁厚,先皇便是看中这点,才会传以帝位。”

  “可惜却震不住场面。”朱棣冷冷一笑,眸中掠过一丝嘲讽之色。

  梦无痕默然。

  燕王所言,虽属大不敬,却偏偏一语中的。当今天下,内有诸王割地,觊觎皇权。外有邻国环伺,虎视眈眈。皇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削藩,奈何诸王势力早已坐大,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时此地,孤王只问一句话。”朱棣抬眸,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道,“无痕,你可愿助我成事?”

  “我若说不愿,你会如何?”梦无痕沉静地道。

  朱棣眼色一沉,道,“我不逼你。但你要知道,若你助我,等我攻下应天,得登大宝,你就是我开国之臣。孤王知你有心革新除弊,届时朝堂之上,你自可施展抱负,再无人阻碍得了你。”

  梦无痕淡淡一笑,道,“我早已无心朝廷,又何来施展抱负之说?倒是王爷如今被这漳河所困,进退不得。且不说攻下应天,便是想率军全身而退,只怕也难。”

  段易影虽已离去,然布下的八阵图仍在,一条小小的漳河闹得燕王进退维谷。近日里若不能渡过漳河,朝廷的增援大军一至,再加上边关数万兵马襄助,前后夹击之下,只怕宏图霸业顷刻间便成乌有。

  朱棣自是懂得这个道理,沉吟了片刻,道,“你说的诚然不错。不过,即使我兵败漳河,你以为朱允炆的皇位就能坐稳了?”

  顿了顿,续道,“即便兵败,你道我数十万大军便尽灭于此?便是退兵建州,坚守数月又有何难?到时东有福王,南有承德王,加上我的兵马,三王近百万大军成合围之势,与朝廷一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战火纷起,苦的是天下黎民。”梦无痕垂眸道。然而心中另一层忧虑却未宣之于口。激战之下,无论胜负,双方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到时若是领国发难,外敌来犯,又该如何抵御?

  “若是及时渡过漳河,孤王便可直逼应天。到时天下既定,旁人自也无可奈何。”望着梦无痕,朱棣沉声道,“这一战可大可小,全在无痕你的一念之间。”

  眼前男子宽颐广额,气度磊落,森森霸气隐而不露,锐气中又见雍容。对上那双仿佛装得进天下的眼睛,梦无痕忽然恍惚了一下。

  依稀见,仿佛看见了当年太祖皇帝策马奔腾,指点江山的豪气。这一对父子,是何其的相象呵。

  淡淡沉睫,掩去眸中的苦涩,梦无痕道,“王爷抬爱了。”

  沉默了片刻,抬眸接道,“王爷料得不错,无痕确有破阵之法。但是——”

  朱棣的眼睛顿时亮了,道,“但是什么?你尽管说。只要你助孤王渡过漳河,想要什么,孤王无不答应予你。”

  “王爷既然如此说了,那无痕便直说了。”放下手中的茶杯,梦无痕直起身子,肃然道,“其一,王爷若攻下应天,不得伤害皇上性命。举凡朝中重臣,便是不服新主,亦不得恣意残杀。”

  微一沈吟,朱棣道,“孤王答应你。”

  “其二,登基之后,三年不得加赋。农政之事,承袭太祖当年,移民屯田,开垦荒地。”

  “孤王答应你。”朱棣毫不犹豫地道。

  “其三,天下初定,当以仁治。若非万不得已,不可率意用兵。严刑峻法,酌情废止。”

  重重颔首,朱棣道,“孤王答应你。”

  望着桌上的杯盏,梦无痕沉默下来。

  “还有什么要孤王答应的?”朱棣笑道。

  梦无痕摇了摇头,起身道,“王爷若能记得近日所言,无痕便心满意足了。”

  “这便是王爷要的破阵之法。”淡淡一笑,自袖中取出封信,递了过去,“无痕就此告辞了。”

  接过信笺,朱棣惊道,“你竟要走?”

  梦无痕如此做法,等于已经背叛了朱允炆。除了待在自己身边,他还能去哪里?

  “我已负了先皇当年所托。难道王爷还要无痕跟着你,一同攻入应天吗?”望了他一眼,梦无痕苦笑,举步离开中帐。

  朱棣怔怔地望着,直到那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喟然一叹。

  隐隐之中似有预感,今生是再见不到这白衣翩然,温文秀雅的男子了。

  ※※  ※※  ※※

  从车帘望出去,是阔别多年的故土。

  梦无痕微微一笑,心头蓦然涌起一股暖意。应天,这大明的都城,依然是遍地繁华,行人如织。

  马车在梦府门前停下,慕容华衣率先跳下了车,望着面前的朱红大门,道,“这就是你从前住的地方?”

  “嗯。这便是了。”梦无痕笑道。

  “大学士府!”抬头望着朱红大门上挂着的匾额,慕容华衣一字一字地念着,忽而奇怪地问,“哪有管自己的宅子叫大学士府的?难道天下只有你一个大学士吗?”

  梦无痕微笑不语。这大学士府四字,是太祖皇帝御笔亲提,且特意差人挂上梦府的门楣。自那时起,京师上下,无人不知朱雀街有座大学士府。

  这时,忽闻一声欢呼,一条人影从门内飞快地冲了出来,激动地叫道,“少爷,少爷少爷,可把您盼回来了。”

  眉目灵秀,飞扬跳脱,正是那少年梦愚。

  随着他高声的呼唤,中门大开,数十名家丁侍卫排作两列,齐声高喊:

  “恭迎少爷回府。”

  眸中掠过一丝温暖,梦无痕朝慕容华衣伸出了手。

  慕容华衣转眸一笑,握了他的手,与那人一起进了中门。

  梦无痕的父母早逝,梦无忧又嫁入宫中,整个梦府就只剩他一个主子,冷清清的。然而毕竟许久没有回来,这次回府,梦府上下自然热闹起来。

  洗尘宴后,旧事的知交好友纷纷来访,又听说向来洁身自好的他,竟带回一个女子,免不了嚷着要见识一下他那传说中的红粉知己。一路闹腾下来,已是三天过去了。

  这日清晨,难得清静下来,梦无痕与慕容华衣二人在花厅共享早膳。

  梦愚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下,道,“少爷,宫里传话,说是娘娘请您进宫。”

  点了点头,梦无痕道,“知道了。你差人回个话,说我一会儿便过去。”

  该来的,终归要来。更何况,这次回京,本就为了让这些事有个了断。只是却怠慢了华衣。此次回来,今日才算第一次与她单独相处,却又被宫里召唤了去。

  暗自叹息,梦无痕起身,对慕容华衣歉然地笑笑,道,“你先慢用,我回房里打点一下。”

  “少爷。”梦愚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请慕容姑娘一同过去。”

  梦无痕一怔,刚待婉言相拒,却听慕容华衣笑道:

  “那便一同过去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没见识过皇宫内苑呢。”

  “华衣——”梦无痕犹豫了一下,柔声劝道,“今儿个你就在府里等我回来,成吗?往后若有机会,我再带你进宫。”

  “往后吗?”瞅了他一眼,慕容华衣直起身子,叹息道,“你去宫里做什么,真以为我不知吗?”

  微微一窒,梦无痕转过身躯,僵直的背影却是隐隐的孤寂。

  搭着他的衣袖,慕容华衣凑近了他,正色道,“我只问你一句,今日若换了你是我,你肯不肯让我独自进宫?”

  “你知道,我是不愿你牵涉进来。”暗助朱棣一事,是他做了,自当给皇上一个交代。皇上知道后,会如何处置他全无把握。他既怕她遭受牵连,又怕她冲动之下,再起风波。

  “自从跟了你那天起,我就已牵涉进来。”嫣然一笑,慕容华衣挑眉道,“何况,我可不是什么闺阁女子,水里火里,我与你一同去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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