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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缘 page 8 作者:季可蔷

  公公发自内心的称赞,教叶初冬不由得有些羞涩,粉颊隐隐温热。

  “你婆婆老早就念仲齐,催着他早点定下心来,不要老是在外头拈花惹草、夜夜笙歌,可仲齐怎么说都不听,幸亏后来有你,才能管住他。”

  “我其实……也没怎么管他啊。”叶初冬更羞赧了,瞧公公说的,仿佛她多有手腕。

  居然能制住一个放荡不羁的浪子。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就是萧仲齐一句“你管管我吧”,让她一颗芳心因而沦陷。

  “不过那孩子也真是倔,明明就很迷恋你,却迟迟不开口求婚,把你婆婆急死了,本来她是不让我告诉仲齐她得了癌症的,可我怕她临死前还没法了却这桩心愿,就自作主张告诉他……”

  叶初冬心口一震,一道阴郁的念头霎时击中脑海,“所以仲齐是因为知道妈得了癌症,才开口向我求婚?”

  “那孩子叛逆归叛逆,其实还是挺有孝心的,怎么可能不想办法完成老妈最后的心愿?”萧父没察觉儿媳的异样,呵呵朗笑。

  叶初冬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原来如此。

  原来他是为了安慰母亲才娶她的,并不是因为他很爱很爱她,爱到舍不得与她片刻分离,所以才向她求婚,才说要与她结缘。

  为了你,我放弃了一个男人最重视的自由!为什么你还不能信任我?

  那夜,丈夫气急败坏地怒吼,一再在她耳畔回响。

  怪不得他会那么生气,会对她失望,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束缚他最爱的自由。

  他忍耐多久了?压抑多久了?为了让母亲能走得安心,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牺牲了很多,暗自在心头后悔?

  叶初冬用力咬牙,绷紧身子,命令自己挺住,不许自己在公公面前流露一丝脆弱。

  表面上,她苍白的容颜仍浅漾着温暖的笑意,可心内的世界,早已冻成一片荒凉雪原。

  一个小女孩的灵魂,偷偷在地平线的那端哭泣着,而她,没让任何人听见。

  她只是笑着,缓缓回过眸,凄然望向婆婆的墓碑——

  妈,我想我给不起他幸福了。

  第6章

  “你说要跟我……离婚?!”

  萧仲齐料想不到,经过一个星期,总算答应与他相见的妻子,竟是约他出来谈判离婚。

  两人来到一间位于淡水河畔的餐厅,在户外的餐桌相对而坐,眼前是点点迷蒙的船火,耳畔是淙淙清隽的涛声,心情该是浪漫放松的,可她的容颜凝霜,僵硬的身姿宛如一尊冰雕的娃娃。

  她很冷,全身上下散发着教人惊颤的冷意,他从来不晓得,一向温暖可人的她也有如此淡漠的时候。

  她看着他,眼眸仿佛也是冰雕似的,冷冽无神。

  她要离婚。

  怎么可能?他不相信!

  萧仲齐慌了,抓住闪过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因为温莉莉吧?你还在为她的事生气吗?我可以跟你解释,我跟她真的没什么,你相信我!”

  “不是因为她。”相对于他的焦躁不安,叶初冬显得冷漠许多,执起一壶服务生刚送上的养生花草茶,为两人各斟一杯。

  “那是为什么?”他不解。

  她端起茶杯啜饮,许久,才悠悠扬嗓。“你知道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去看场电影了吗?”

  “嘎?”他愣住,不明白妻子为何会突出此问。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她垂敛眸,双手把玩着温热的茶杯。“还有,这两年我们几乎都没上馆子吃饭,都是在家里吃,而且你不是加班就是应酬,也很难得准时回家来吃晚餐,就算回来了,我们在餐桌上也聊不到几句。”

  萧仲齐无言,望着妻子略微苍白的容颜,心下若有所悟。他想,自己大概懂得她的弦外之音了。

  “你一向就有赖床的习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新婚那一、两年,我每次叫你起床,你都怎么做?”

  他都是耍赖着不肯起床,孩子气地对她撒娇,甚至恶劣地反身将她压倒在床上,与她热烈欢爱。

  萧仲齐默然回忆,浮现在脑海的画面清晰如昨,但其实,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失去了浪漫的激情?

  “我知道,我每个月计算排卵期,一定让你很倒胃口吧?”叶初冬扬起眸,朝他绽开微笑,那笑,像一朵在风中轻颤的花蕊,瘦弱,却又孤傲,令他莫名地心疼。

  他从不知道她可以这样笑。“不是那样的,你别胡思乱想——”

  “跟我说实话,不要说谎。”她严肃地打断他。

  他一窒,迎向她的视线,她的眼神太平静,太清澈,犹如一块透明冰晶反射出他的灵魂,而他一向舌粲莲花的嘴,忽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不能对她说谎,不能对能够看进他灵魂深处的她说谎。

  “你是不是有时候会觉得我管你管太多?会不会觉得老是要打电话回家跟我报备行踪很麻烦?是不是觉得有老婆管你,让你很不自由?以前我们热恋的时候,你看到我,多多少少会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吧?现在,你还会为我心动吗?”

  每一句犀利的质问,都宛若一条细长的鞭子,鞭在他心上,教他隐隐作痛。

  萧仲齐涩涩地苦笑。“那你呢?你对我,还会心动吗?”他反问。

  当她每天都能看见那个外人绝对看不到的懒散、邋遢的他,她还会觉得他很帅、很迷人、很有魅力吗?

  叶初冬望向幽暗的河面,不说话。

  “你对我,一定也有很多埋怨吧?”他试探。

  她深吸口气,像是逼自己下定决心,吐出责难的言语。“我讨厌你老是乱丢袜子,讨厌你每次交际应酬,都跟客户闹到很晚,讨厌你总是喜欢带同事回家来吃饭,我讨厌应付你那些同事,我觉得很累,还有,我也讨厌你……记不得我曾经说过的话。”

  “什么话?我忘了什么?”他追问,自认对老婆的叮咛嘱咐一直铭记在心,她要他戒烟,他就戒,要他少喝酒,他就不喝,这样难道还不够吗?“小冬,你说清楚,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她没立刻回答,依然幽幽地盯着水面。“为什么……送我雪花球?”

  他一愣。“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还不懂吗?”她淡淡地笑。“我不是告诉你,我很怕会不小心打破你送我的礼物吗?不是告诉你,以后别再送我易碎品了?你没看见那个被我摔碎的蝴蝶花器吗?你知不知道摔碎它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

  萧仲齐茫然蹙眉。“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婚姻果然都是很脆弱的,我想我们的婚姻,大概也保不住了……”

  “为什么要想得那么负面?只不过是一个花瓶啊!”

  她闻言,身子一颤,忽地沙哑地笑了,那笑声在静夜里听来格外凄清,令他不知所措。

  “就像我送你的手帕,也‘只不过’是一条手帕而已,对吧?”她嘲讽地问。“所以你就可以随便借给别的女人去接她的呕吐物了,所以你就可以放纵她拖好几天都不还,然后选在某个深夜约你出去——”

  “所以说到底,你还是介意温莉莉,对吧?”萧仲齐急切地握住妻子的手,急切地表明心迹。“我答应你,以后我不会再跟她私下见面,就算在公司里遇到了,除非是公事,我不会跟她多说一句话,也不会多看她一眼,这样可以吗?“

  他以为自己只要许下誓言,妻子就可以安心了,就能够相信他了,但显然不行,她冷冷地挣脱他的手,冷冷地望他。“你还是不明白问题的症结,我想跟你离婚,不是因为温莉莉,是因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已经不是爱情了,因为我对你,已经没有热恋时,那种心动的感觉了。”

  他震撼,顿时胸口紧窒,不能呼吸。“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爱我了吗?”

  “你以为只有你觉得很烦吗?只有你觉得无趣吗?我也觉得很烦,也觉得无趣,我受够了,不想再困在这种索然无味的婚姻了,你就……放我自由吧!”

  她决绝地撂话,一字一句都犹如最无情的利剑,凌迟他心坎。

  他木然瞪她,一时间双眼失神,不知所措。

  她一阵震颤,仿佛害怕看他呆滞的双眼,急急别过眸,望向河的另一岸,追逐着稍纵即逝的灯影。

  为什么要躲?为何不敢看他?因为心虚吗?

  萧仲齐忽然懂了,他读到了妻子凝冰的容颜下,其实藏着另一种内敛的表情。

  “你在说谎吗?小冬。”他沙哑地扬嗓,清锐的目光紧紧持住妻子不放。

  她听问,几乎惊跳起身,却努力克制着,不许自己妄动。

  可他已然看透她压抑的情绪。“你在说谎,小冬,你叫我不要对你说谎,为什么你自己却不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啊。”她嗫嚅。

  “你骗人。”

  “是真的。”

  “说谎。”

  “是真的真的真的!”叶初冬拉高嗓音,挂了一晚的面具终于在此刻崩裂,她瞪向丈夫,几乎是憎恨的,恨他毫不留情地戳破自己的伪装。“我是真的觉得很烦、很累、很无聊,我想自己一个人,我要恢复单身的生活,我不要……不要再做你萧仲齐的黄脸婆了!”

  是这样吗?她就这么讨厌他,这么巴不得摆脱他?

  萧仲齐深思地凝望妻子,不放过她眼底任何一丝情绪的变化。他看见了,看见她的哀伤,她的惊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小冬。”他低声问,语调好温柔,温柔得令她好心酸。

  她心弦揪紧,不争气的泪花莹莹地开在眼睫。“我没怕什么,该怕的人是你,你不想要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婆对吧?如果我每天打好几十通电话查你的勤,还不时检查你的简讯跟Email,你受得了吗?”

  “你不会那样的。”他摇头。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她尖锐地反问。“老实说,自从我感觉你跟温莉莉可能有暧昧后,我就一直想这么做。”

  “可你还是没做,不是吗?”他安抚她。“我答应你,以后绝不会跟哪个女人走太近——”

  “别答应你做不到的事。”她疲倦地阻止他,凝望他的眼神迷离而凄楚。“你真的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再为另一个女人心动吗?”

  萧仲齐哑然,人心的确是不能保证的,就算他随口起誓,也只是花言巧语,空口说白话。

  他只能无奈地叹息。“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不相信我自己。”叶初冬苦涩地敛眸。连她自己都不爱自己,又怎能相信丈夫会一辈子珍爱她?“你能明白这其中的分别吗?”

  萧仲齐并不明白,但当她看着他的妻明明眼里噙着泪,却还要故作坚强淡漠,他知道他的妻,心里其实打着某种死结。

  这个结,很紧、很牢,一直束缚着她,而他身为她的枕边人,五年来竟然从未曾察觉。

  或许,他是没资格当她的丈夫……

  “就当我求你吧,仲齐,答应跟我离婚好吗?我不想我们以后互相折磨,彼此伤害。”

  与其那样,她宁愿现在就分开,在她还没开始恨他,而他也还没巴不得甩了她的时候。

  就让他们的婚姻生活,结束在尚未变得丑陋不堪的这一刻吧!

  萧仲齐能够理解妻子的想法,她要求离婚,并不是因为讨厌或恨,而是对他仍怀着太多的依恋。

  因为依恋,更怕自己有朝一日被推开,宁可现在就求去,放彼此自由。

  他并不想离婚,但他也知道,若是他强硬地将妻子困在这个两人都还找不到答案的婚姻里,只会令她心里那道死结打得愈来愈紧,让这朵原该娇美的花逐日凋零。

  他不想看到那一天来临……

  萧仲齐先生,你愿意娶这女人为妻,并发誓一辈子爱她、疼惜她,不论疾病或困苦,都不离不弃吗?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人这么问他,而他当时回答了什么?

  萧仲齐闭了闭眸,一股奇异的酸楚卡在喉咙,他困难地逼自己吐落嗓音——

  “好,我们……离婚。”

  “讨厌!你连这也要拍啊?“

  “当然要拍啦,这可是我亲爱的老婆第一次亲手为我做的生日蛋糕。”

  “做得很丑,不要拍了——”

  “不行,我一定要拍,不但要拍这蛋糕的照片,还要拍你……脸上沾上奶油的样子!”

  “啊,讨厌,你好坏。”

  “呵呵,这样很漂亮啊!”

  “哪里漂亮了?一定很怪……”

  “觉得怪的话,我帮你吃掉好了。”

  “什么?!呜……嗯……”

  萧仲齐笑了。

  自从叶初冬跟他提出离婚后,他几乎忘了怎么笑,总是凛着一张脸,神思也常常不由自己掌控。

  可现在,当他捧着一本从衣柜深处翻出来的相簿,看着一张张回忆的剪影,他笑了,双目炯炯有神。

  他抽出其中一张,细细欣赏,相片上,他可爱的妻子鼻尖与两颊都沾着奶油,无辜地坐在餐桌前瞪他,一双黑眸晶莹剔透,像极了璀亮的黑珍珠。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替她‘吃掉’脸上的奶油,一口一口,从容而绵密,仿佛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品尝她。

  可惜自己没有一辈子,只有五年。

  若是他当时知道这一点,或许会吻得更深、更饥渴,或许会焦躁地想吻她到天荒地老。

  “小冬……”他叹息般地呼唤着,她的人已不属于他,但这个甜蜜的小名仍时时刻刻在他心房回响,他经常喊着她,纵然明知过去已经唤不回。

  过去,真的过去了吗?

  萧仲齐蓦地收敛笑容,沉默地继续翻看相簿,每看一页,心弦便拉进一分,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曾经拥有过怎样幸福快乐的婚姻生活。

  这些相片,全是他兴致勃勃拍下来的,当时他几乎什么都拍,所有日常生活的点滴,就算只是爱妻一个不经意的微笑,或是桌上一壶刚泡的红茶,他都猛拍狂拍,拍到小冬受不了,频频翻白眼。

  他可不管她娇嗔抗议,笑着说要为他们的幸福时光存证,到老了,坐在摇椅上,与她一起唠叨怀念,做一对总是想当年的无聊老人。

  当时,他真的那么想的,迫切地想存下他们每一幅生活剪影,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随手拍照了,几大本相簿封在衣柜深处,寂寞地蒙尘。

  这样孩子气的浪漫,毕竟无法持续一辈子。

  萧仲齐长长地吐息,盯着相本,眼眸涩涩的,看到的不只是过去的幸福,还有现在的失去。

  最可怕的是,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失去的?他竟未能及时警觉。

  一道清脆的声响蓦地惊醒他迷蒙的思绪,他定定神,望向前方,一个纤细的人影闪出一栋老旧的公寓大门。

  那是叶初冬,自从跟他离婚后,她便坚持搬出去一个人住,他想把房子留给她,她拒绝,说自己想学着独立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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