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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爱之偿还篇 page 1 作者:惜之

  第一章

  城郊有片竹林,蓊郁苍绿,清雅幽静,一入竹林,满身暑气尽消。

  最近一位从外地来的姑娘买下这片竹林,在里面盖了间小屋,简陋的屋子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厅一屋,该用得上的东西全有。

  这位姑娘,脸上终日覆着一方白色丝帕,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丝帕外,两道柳眉平平整整横挂,漂亮的双眸清清冷冷的,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她身量纤细,腰际不盈一握;她的皮肤相当白皙,白得近乎透明;然而……她的左脚微跛,疾步快行时,尤其明显。

  她不喜与人交谈,平日独来独往,尤其身后还站了个脸色难看的六尺大汉,当然谁也不敢亲近她。

  直到上月庙会,林老爹在抢炉香时昏死过去,她恰好在旁边,只见她不慌不忙地取出几根金针扎了扎老爹,老爹就醒来了,慌慌张张地想起身,但本就不灵活的两条腿,越急着站越站不直。

  说也奇了,只见她又在林老爹腿上多扎几针,一下子,折腾林老爹多年的旧疾竟然不药而愈。

  从此,林老爹四处宣扬她的好医术,于是,原本人烟罕至的城郊竹林突然涌入人潮,求医者纷纷上门。

  后来,大家知道她闺名叫曲无容;知道她未出阁,身旁却有个彪形大汉;知道她医术高明,无人能及;也知道她不介意诊金,仅于门口放一只竹篮,看了病,想给什么便往里面摆。

  不过,曲姑娘没药材,她只给方子,病患得自个儿到药铺抓药去。是麻烦了点,但麻烦归麻烦,许多郎中大夫看不好的老毛病,曲姑娘常常一两次就给断了根。

  于是,一日日,曲姑娘的名号益发响亮,不到三个月工夫,全京城都晓得城郊住了个神医姑娘。

  你也想看病吗?行,天未亮前快到竹林前排队去,过了午时,下次请早,姑娘不看诊了。

  午后,曲无容坐在池边,除下鞋袜,将双足泡在水中,轻轻摇晃,让沁心冰凉的湖水掩去心中燥意。

  不该看病的,爷爷奶奶千叮万嘱,教她别强出头。他们说,名医神医,有了名号失却自由,闯荡江湖,低调保身是最上策。

  话她听进去了,可是却做不到。

  “姑娘,病患都打发了。”男子走近曲无容身边,盘膝坐下。

  他一身敝履旧服,生得腰圆背厚,直鼻方腮,更兼剑眉星眼,仪容不俗。

  她歪歪头,倚在他身上。

  不该强出头……她偏生出头啊!

  那年,冷刚倒在路旁奄奄一息,过路人见了莫不掩鼻绕道,就她多事,将人给救下。

  救便救下,反正后悔已迟,他病好,就该各行阳关道,岂知,他硬要跟她,驱赶不走。唉,谁教他武功高强,而她不过一介文弱女子。

  就这样,他跟她行走天涯,一走,走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冷刚将她变得依赖。

  冷刚张罗吃住、护她不受恶人欺负,分明是不该的事,他将它变成应该。该与不该的分野在哪里?她混淆了。

  他静坐着,任她靠在肩上,一动也不动。

  “姑娘,想不想离开了?”冷刚问。

  过去三年,他们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久,这回,两人已在京城盘桓数月,且几个月光景,她已然引起骚动,再留下来,她又要累坏身子了。

  “为什么要走?这房子,你盖了好久。”

  她喜欢这里、喜欢这片青葱竹林,更喜欢竹林后的湖水,和几株高大的龙爪槐,几乎是一到这里,她便恋上此地。

  “姑娘怕吵。”他说。简短四个字,道尽他全心为她。

  “冷刚。”

  “是。”

  “我想上树梢。”

  “是。”冷刚环起她的腰,飞上大树,轻轻地立在枝桠间,他寻了处粗壮的枝桠分岔处安置好她,自己则站她身后,让她倚靠。

  一抹淡到不易察觉的笑自冷刚嘴角闪过,他的姑娘有怪癖,喜欢坐在高处,屋顶、树端,哪里都好,只要够高,她就开心。

  “再半年,爷爷会到京城。”所以她不能走,要留下来,静心等待,何况,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里。

  想起爷爷,曲无容清冷的眸子出现一抹暖意,他给了她,很多亲情。

  她的爷爷白胡子垂胸,鹤发童颜,教人猜不出岁数,每回,她缠着爷爷问,他总笑呵呵回答:“我的乖娃儿,你认真把爷爷的医术学齐,保证你一百岁时,容貌还像个小姑娘。”

  爷爷没自夸,她的奶奶分明是百岁人瑞,但发丝乌黑,面若桃杏,看起来像个二、三十岁的少妇,而且,奶奶身子轻盈矫健,武功高超,尤其是轻功呐……教人羡慕。

  神仙眷侣指的就是爷爷奶奶这种夫妻吧!只可惜人间难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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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草堂后厅,名医司徒先生和老板钟离宇渊对坐,宇渊拿着方子,苦思沉吟。

  这是本月第四十七回了,病患拿着曲姑娘的药方到百草堂里抓药,看见药单,司徒先生见猎心喜,便四下搜罗了起来。

  百草堂由司徒先生主持,钟离宇渊从未费过心思,五年多来,虽无大收入,但行医济世,早在京城闯下名号。

  钟离宇渊的父亲是保家卫国的神武大将军,死后追封为靖远侯。

  钟离宇渊本身是个商人,京城里、京城外开了几百家铺子,同时,他也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睿智才干,政商两得意,皇帝还亲颁圣旨赐婚,让最受疼爱的玉宁公主下嫁。

  说起那年婚礼的盛况呐,京城人士记忆犹新。

  “司徒先生觉得可行?”宇渊道。

  “我知道冒险,可宫里御医已束手无策,或许可以一试。”

  “这位曲姑娘毕竟是……”

  “土大夫?野郎中?少爷,能开出这种方子的大夫,绝非一般人。”司徒先生面带笑容。

  拿着曲姑娘的方子,他满心艳羡,行医多年,他没想过病可以这样医法,实在教人讶异。

  “她只是名年轻姑娘。”经验哪比得上宫中御医?

  “她有多年轻谁晓得,从没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把个来历不明的人送进宫里,得担多大责任,宇渊心底明白。

  年初,皇帝立三皇子为储君,岂知清明未至,三皇子居然生起怪病,药石罔效。御医们夙夜匪懈,翻尽医书,都找不到法子医治这个来势汹汹的古怪疾病。

  “都这时候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司徒先生不是官场中人,不知一个弄不好会引来满门抄斩,只凭着医者仁心,想尽法子要把皇太子给医好。

  皇太子不但是靖远侯夫人、玉宁公主的同母哥哥,也是少爷的宫中密友。于公于私,少爷都该尽心尽力。

  五年前,若非皇太子挺身相助,压制肃亲王在朝中的势力,光凭宇渊一人之力,根本无法让心存篡位野心的肃亲王伏诛。

  这些年来,宫里有皇太子、宫外有钟离宇渊,他们运用策略,铲除贪官污吏,建立开国以来最清明的吏治,使得百姓人人安居,国家富裕。

  “好吧,我进宫面圣,之后,亲自走一趟。”几番深思后,他说。

  不多久,他离开百草堂,来到繁华热闹京城大街,不知不觉间,走近品福楼。

  停下脚步,他从门外往里观望。

  品福楼里,一样座无虚席,生意好到教人眼红。

  那年,他曾带颖儿来过一回,想用满桌药膳填满她的肚子,哪知,在这里,她遇见轻薄可憎的宝安公子,而他,暗暗地,给了宝安公子一顿苦头吃。

  如今,人事已非,作威作福的宝安公子流放边疆,而他的颖儿……

  胸口猛然抽紧,疼痛难当。尽管岁月匆匆,多年过去,每每想到她坠谷,他仍心揪。

  那日,他发狂,奔下谷底,无视交加风雨,跌跌撞撞,满身创伤,他嘶吼狂叫,可深谷下,再找不到他的颖儿。

  是粉身碎骨了?还是野狼叼走她残破身躯?

  他找不到颖儿,一直找不到,风雨蒙了他的眼,闪电刺伤他的心,他不断叫喊她的名字,她始终不应。

  从谷底被救上来后,宇渊整整病了两个月,日里夜里、醒着睡着,他看见颖儿哀伤的眼睛。

  他来不及对她说一句“但愿天涯共明月”、来不及承诺“生为同室亲,死愿同穴尘”,颖儿死了,他的来不及皆成悔恨。

  从此啊,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从此啊,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从此啊,他空洞的心再也抵挡不住夜夜寒风。

  喟叹,转身,宇渊离开品福楼,头也不回。

  “冷刚,走吧!”同一时间,品福楼里,曲无容推开碗盘,淡然道。

  “姑娘尚未举箸。”冷刚道。

  他们集下半个月诊金,好不容易能上品福楼打牙祭。菜上桌,冷刚便知道来对了,姑娘体弱,是该多吃些药膳食补,谁知,满桌菜色让姑娘陷入沉思,她开口,便是一句“走吧”。

  “东西难吃。”柳眉微蹙,心事纠结,那怨恨呵,日日坐大。

  “是。”没多话,冷刚依了她,推开椅子,到柜台结帐。

  曲无容跛着足,走到外头等待冷刚,仰头望着门上高挂的漆红招牌,用眼光一笔一横描着“品福楼”三个字样。

  品福?没有福份的人,怎能品福?她啊,不适合此处。

  冷刚结好帐走来,硕大的身子护在她身后,不教拥挤人潮挤上她。她低头,愁了眉心,缓步前行。

  好不容易转入另一条街,人少了、喧嚣止了,摊贩不见,她的表情依然哀愁。

  “姑娘……”冷刚欲言又止。

  曲无容抬眉,眼底悲戚浓烈。

  “如果姑娘想到高处的话……”

  一哂,摇头,她知晓他的心意。“我没事,回家吧!”

  往事呵,不该频频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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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入竹林,他立即爱上这里,此处和靖远侯府的后院有几分相似,最像的是竹林后方的湖水,府里也有一座人工湖,湖边一样有大树两三株。

  他来晚了,曲姑娘过午不看病,是规矩。

  宇渊到屋前时,两扇木门半掩,他朝里头唤几声,没人应门,他便自作主张进屋。

  厅里一张方桌,桌上文房四宝和几本书册,简简单单的一方木橱,摆了茶碗木箸;厅后只有一房,掀开青色帘子,一床一柜,那困窘和当年他居住的旧屋同款样。

  医术高明的曲神医,怎贫穷至此?

  不合理啊,百姓都唤她活神仙,难不成她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凡天女?

  他在屋子里外前后绕两圈,没见到人,倒是在屋前的竹篮里看见鸡、鱼、青菜和几锭银两,随意放着,也不怕人偷。

  曲姑娘的事,他听说了,没想到她真这般不介怀身外物,而非沽名钓誉,和她相较,他显得庸俗。

  说到庸俗……没错,他的庸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些年,他把全部精力拿来累积财富。然钱堆得再高,也填不满心中空洞,当所有人都羡慕他是京城首富、受皇帝重用同时,他却想念起侯府里的后院,想念他与颖儿贫困生活的光阴。

  宇渊至湖边,发现一棵高大的槐树上,睡着一名女子,她睡得很沉,袖子裙摆随风微微拂动,姿态悠闲。

  她是曲无容?一纵,宇渊飞身上树,轻轻地落在枝桠间。

  俯首望,她乌黑的头发垂下,鬓边却有一小撮白色发丝,垂在颊边胸前,光洁的额头上,两道细眉微蹙,不顺意吗?怎地睡着了,仍松不开眉头?

  她纤细白皙的右手压着一本诗选,风吹过,书页啪啪啪,翻腾。

  有意思,他以为她读的是医书,和风花雪月无关,岂知,凡是女子便爱相思曲目。

  一阵风吹过,吹开那束白色发丝,也吹开了她覆在脸上的丝巾,丝巾翻飞,他看见她的真面目。

  宇渊震惊,那是张绝世容颜,任谁见了都要怦然心动的美艳啊!

  心猛然跳动,他不知如何解说自己的心悸。

  他没见过她,没看过此等绝艳容貌,但她的脸却有着教他说不出口的熟悉。熟悉啊……像旧人、旧时事……

  是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吗?是她两道不肯松懈的眉头?是她身上的诗集?还是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清冷?

  在宇渊晃神怔忡间,一名魁梧男子从远处飞奔而至。

  飞身上树,迎着他的头挥出一拳,宇渊后仰闪过,侧身踩上另一根枝干,你来我往间,两人都露出一手好武艺,短短几招相接,他们都惦量出对方功力不在自己之下。

  冷刚和宇渊从树上打到树下,吵醒酣睡的曲无容。

  当曲无容看清地面上两道飞掠人影时,脸色大变。

  她双目含怨,手握成拳,身子颤抖着,她的呼吸紊乱、心潮狂涌,几要控不住翻飞泪水。曲无容紧盯住来人每个举动,他的武艺更精进了,世间恐怕再无人敢与他为敌。

  啪地,树枝被她用力过度的手折断,她猛地回神,深吸气,敛下眉目,努力恢复一贯的淡漠。

  树枝断裂声同时惊动冷刚和宇渊,他向前抢攻一步,逼退宇渊后,飞身上树,粗壮的手臂环起曲无容的腰背。

  足蹬,不过瞬间,两人已稳稳站至地面。

  曲无容面对面正视宇渊,方压下的思潮起伏难定。怎能,一颗小小石子,激出惊涛骇浪?

  清冽的目光射向他,绝冷的脸庞苍白,她全身上下每根神经都紧绷着。

  “姑娘,在下钟离宇渊,特来求医。”见她久久不语,宇渊拱手说话。

  她直视他,美目含恨,那怨怼呵,生吞不下。

  “公子求医,明日请早。”冷刚作主,替她回话。

  “在下并不为自己求医。”他进前一步。

  “所为何人?”说话的,还是冷刚。

  “为当今储君。”他实说。

  “君君臣臣与姑娘何干?况宫里御医何其多,岂有姑娘出力之处?”冷刚一口回绝。储君、皇帝,那些人人想巴结的上位人,他,看不上眼。

  冷刚答的好。她的确不想医,那个宫廷皇室与她有仇,她何必为它出力。

  恨恨抛下一眼,她要回小屋,微跛的脚因紧张愤怒,跛得更凶了。

  “姑娘慢步。”抢身,宇渊窜到前头,挡住她。

  “公子,还有他事?”冷刚说。

  “皇太子忠君爱民,一心向着百姓,今日百姓能安居乐业,皇太子功不可没。如今,满宫御医对太子的病情束手无策,只盼姑娘能出手相助。”

  深吸气,她抬眉,目带寒霜。“又如何?”

  忠君爱民与她何干?安居乐业与她何干?与她有干的是满腔忿忿,他不该现身招惹。

  “倘若皇太子身亡,由懵懂残暴的大皇子继位皇太子,苦的不只是文武百官,还有天下苍生。”

  他试着说服她,岂知他的话句句皆成反效果。

  官人说腔、官人口吻,厌人的官方嘴脸。嫌恶地,她皱眉,别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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