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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不臣 page 4 作者:余宛宛

  “可还漏了什么人?”他斜着身子,倚向身后锦垫。

  褚莲城蹙起眉。

  “你非北墨之人,替朕做事,考量必得比旁人多些。”

  “陛下是要以我亲人威胁于我……”

  “你身为质子,那些人便是在南褚制着你不要轻举妄动的棋子。可你在北墨任官的消息一出,他们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我已暗中派人将他们全接至北墨。”

  褚莲城看着他墨般眼眸,胸口一阵热血沸腾,双膝一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褚莲城任凭陛下差遣。”

  日后她领差事,只许办好,不许有差错了,因为她的亲人之后便改押在黑拓天手中了,但,至少亲人都在眼前,黑拓天亦不会如皇长姊那般喜怒无常,要杀要剐全凭心情……

  “你最好值得朕动这些脑筋。”他漠然地往旁一颔首。“坐,撰朕诏命。”

  褚莲城坐到一旁,开始依言落笔。笔起笔落之间,自然也将皇上所下的几道诏令全在脑中转过一回,忍不住在心中喝采一能容谏言,能知民情,能为百姓之利而争。北墨有君王如此,国势只会更加强盛啊。褚莲城就这么低头苦写了不知多久,等到她眯起眼睛,放下笔想研墨时,身子倒先一阵晕眩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头昏目眩,也才发现她的手其实在发抖。

  “掌灯。”黑拓天说道。

  夏朗领着几个内侍进门,御书房内那几盏树枝状蠘烛,一会便把屋内映得明晃晃。

  “陛下,要用膳了吗?”夏朗上前问道。

  “不必。”

  褚莲城倒抽了一口气。许是太大声了点,黑拓天利眸朝她看去。

  “饿了?”

  “很饿。”她点头,见他神色怪异,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跟皇上说话;果真是一累,就什么禁忌都给忘了。

  她脸色惨白地摇晃起身,行了个大礼。“陛下恕罪,臣不敢对陛下说谎。”

  黑拓天看起她方才抄写的几份奏折,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适合这职务的人选。文笔通畅不失威仪,字体娟丽而有风骨。他左手受过刀伤,写起小字总是分外吃力,先前也曾有过两个书吏郎官担任这份工作,却没她这般贴心做得好。

  “来人,替她送膳。”黑拓天起身走向内室。“你用完膳就离开。”

  “是。”

  就这样?她没被责骂?褚莲城悄悄扬眸,但见夏朗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皇上背影。

  她悄然低头,不自觉地摸摸脖子。老天保佑,留她一条小命。

  “莲城殿下,这边请。”夏朗将她迎至陛下休息用膳的外室长榻,站在一旁吩咐宫人该注意事项。

  褚莲城看着夏朗热络招呼的姿态,想他或许是误会了什么,皇上怎么会看上她呢。

  不过,若是别人的误会对她有所好处,那倒也不需费心去解释吧。褚莲城盘腿在榻上坐着,唇角因为期待而微勾了起来——

  感觉很快就能饱餐一顿了啊。

  很快地,内监送来了几份餐食,份份精致小巧。

  褚莲城一待内监离开,便先取出一颗益元丹入喉,随即眉飞色舞地大快朵颐起来。黑拓天登基那日她在水泉宫没吃到的各色珍味,真可谓全补回来了。

  北墨强大多年,御食自然精美,便连蔬果、甜食、肉食皆有不同官令主管。光是这道翡翠虾环,便是色味皆美,瓠瓜及鲜虾红绿相映,让人眼口皆得满足另一道红烧鲍鱼,光是调味配料就至少有十来种,以致吃来虽是鲍鱼口感,却又把其它山珍海味滋味全纳了进来。

  她不爱在外用膳,因为太容易流露贪食的一面。每每在外头宴席时,为顾着这殿下二字,总没能尽性;可如今这御书房里,就只有她及这桌美食啊。

  吃了一会儿,将各色菜肴全浅尝过一回后,她满足地一笑,真想请夏公公让她把余下膳食带回府给萱儿试试味“看来晚膳不差。”

  褚莲城惊跳起身,睁大眼看着几步之外、换上了银丝云纹青墨便袍,仍是神态出众、不怒而威的黑拓天。

  天啊!他是何时来的?褚莲城慌乱起身,赶紧一揖身。“臣惶恐,没注意……”

  “不用说了。”黑拓天手一挥,在她面前坐下。

  在女人面前,他向来可以放松一些,因为她们对他的要求多半不难猜测,不过就是希望能得他青睐罢了。

  可他登基之后,宣布后宫各人品位皆同、不封妃位,且入宫女子不得为朝堂三等公侯之女。如此一来,名门大户莫不大感头痛,纷纷急于往下寻找远房亲戚有姿色者入宫。可关系一旦牵得远了,他还怕对方不露出想攀缘皇室的蛛丝蚂迹吗!

  “怎么你用膳时这么……”他想着她方才面对膳食时的笑逐颜开,倒是难得地没弄懂这女子的心思。

  褚莲城呆呆站着,想说些得体的话,可吃得饱了,脑子就钝,脱口便说道:“有饭可吃,当然开心。无比开心。”

  黑拓天又看了她一眼,见她对桌上膳食那般依恋模样,惯来严峻神色不由得缓了些。

  这南褚三皇女虽然以仁心智慧才德闻名于南褚,可果真仍是一派天真。君臣之间,除了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儿时好友墨青及禁卫军统领方刚之外,有谁胆敢在他面前如此自在?

  “传膳。”黑拓天看她一眼,“你也坐下,把东西吃完。”

  夏朗领着人亦步亦趋地侍候皇上的每口膳食。黑拓天很快地用膳完毕,没法不去注意到一旁的她瞠大着眼,勉力不睡着的模样。

  褚莲城真后悔自己这顿饭吃得太慢,来不及早些回府休息。

  “说完对北墨的建议,你就回去。”黑拓天搁筷,定定看着她。

  她不防此着,瞠大眼,于瞬间回了神。先前为了进博士学宫而写下的一方策略,想也不想便在此时脱口而出——“北墨半数土地干涸,物资不足,才会有百年前的厉皇力振军威,以军功封爵,以杀头数为奖励,拚得了兵强国盛的北墨大业。可如同臣先前所说,百姓求的就仅是安稳一口饭,而若要得这安稳一口饭,北墨土地便该引沟渠灌溉。”

  “‘引沟渠’三字你说得倒容易,可知道那要花费多少民生物力?若非十年功夫,哪能成就全国。”黑拓天倾身向前看她。

  “若是为了百姓,十年又何妨?十年之后,陛下雄业百年,余芳千年。”她声音脆柔,毫无惧色地迎视他的眼光。

  “我北墨国并无沟渠人才。”

  “梁国工于造桥铺路之术,可它夹在北墨及西柏之间,向来备受两国威胁,始终无法富强。若是皇上能派人游说梁国,让他们以为只要帮北墨兴建沟渠,北墨便再无财力征战梁国,那么梁国如何会不帮?”

  黑拓天没说话,只定定瞧着她的一对清澈眼眸。

  褚莲城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情绪,可实在盼得他能听进她的建言,为百姓立百年之利,于是立刻下榻,长身一揖。

  “臣对陛下俯首称臣时,便以北墨为国了。若陛下不信我的忠心,就让我服毒,如同我先前为质子时一般。”

  “你以为你那身体还能服多少毒?”

  褚莲城笑了。她何其有幸遇到了一个把人命当命的君王,这样的君王,才有可能替百姓着想。

  “退下吧。”黑拓天说。

  褚莲城告退,转身离开紫极宫,可脑中想的却还是黑拓天。

  当她说起引沟渠灌溉一事时,他没露半点情绪,亦没驳斥,是否表示他曾经做过这番考量呢?

  她决定回去之后,先去拜访几名正在北墨京城内的着名国水师,与他们详细讨论后再写下兴沟渠利弊诸事,让兴建沟渠成为利民而非扰民之举。

  她做事习惯未雨绸缪,向来只会多做。而一个会在寝宫里勤于政事的君王,心胸必然不会太狭隘。因此,若是她为官顺利,真能做得一些利众之事,此生也算对得起她的太傅,了无遗憾了。虽她注定无法活得长,但能见到明君在世,也是颇值得的啊……

  第3章(1)

  隔日,当褚莲城到达紫极宫时,黑拓天正在文凤殿中与朝臣论事,先前已要夏朗让她在书房里誊写他交办之事。

  她坐在几案之前,突然有些懂得他为何愿意让她来担此大任了。新皇即位,各方势力无不争着攀附,她一个异国质子,和谁都不亲近,况且被严密地看管及调查过,根本难以逃出他的掌控,不用她用谁呢?

  于是,一个月时间过去,褚莲城偶尔会见着皇上,但多数时候看到的是夏朗,二人总嘀嘀咕咕商议着餐食。她说得一口好菜,加上跟过南褚着名的鬼医数年,颇懂得养生,每回提出的菜色,夏朗总能让御膳房八九不离十地呈上,让她当真把想吃的养生甜品全吃了一轮,满足到觉得此生已足矣。

  夏朗私下告诉她,御膳房前日上了几道她所说的甜品给皇上,向来不重吃食的皇上不但多问了句是什么做的,还派人送了几份到已逝二皇子的府邸,给他五岁的女儿黑凌珑;当然,也赏了御膳房的人;因此,御膳房现在天天追着他要新吃食呢!

  这等利人利已之事,褚莲城即使再累也乐于配合。纵使脑力有限,可古人智慧无穷,古书中那些吃食重现之日就待她了。

  于是,虽然她仍不知黑拓天对她所提兴建沟渠之事有何看法,但有事可做,觉得自己为明君所用,书写奏折时自然更加用心起劲;加上宫里膳食极好,竟让她瘦削脸颊丰腴了些。如今她除了担心舅舅一家人是否已离开南褚、在来北墨途中之外,实无太多事要烦恼。

  或许,还是有一些事要担心的,即清明节气前后,她体内的余毒总要发作一回;加上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她离宫上轿前不小心湿了鞋袜,那寒气从脚底窜向全身。待回到府中,她已经冻得全身僵硬,萱儿赶紧押着她泡了澡,还灌了姜汤,可一早起来,头还是昏的,四肢仍是冰冷的。

  她给自己开了袪寒药方,然吃了药后仍得多休息,只是,她既食君俸禄,依然得入宫做事。反正一般而言,皇上过了午后若没进紫极宫,就表示不会再来,她通常能早点回府。

  褚莲城从怀里掏出益元丹,服下一颗。

  勉强抑制住体内那股抽搐般的微疼之后,她揉了揉眼,决定将最后一篇抄写完毕,就能赶在毒发之前回府休息,她今日是撑不了多久了……

  对于褚莲城这个书吏郎官,黑拓天大抵是满意的。

  她不多话,只安分地埋首工作;处世如同她这些年因为身分不同,各方拜帖虽不断,但她总没赴宴,依旧只和柏尚贤有着好交情一样地低调。此外,她才思敏捷,他每回挑几份折子让她回去想想,总是不出几日,就会收到她的回覆;更甚者,像是兴造沟渠一事,他才开口让她写个利弊得失过来,她便双眼发亮地从怀里掏出早已写好的奏折一洋洋洒洒十多页清扬但工整的字迹,将利弊得失全列举了。

  “这个莲城殿下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咱们北墨国富民安,关她何事?哪来这么多想法。”这日,将军墨青在武凰殿看完黑拓天递给他看的奏折之后,不解地问道。

  “要不就是对南褚已彻底死心,要不就是有其它更让我们意料之外的想法。她毕竟不同于一般人。”黑拓天拿出另一份关于褚莲城生平的密函,递给了墨青。

  密函中提到褚莲城母亲因为不受宠而致疯癫,被关入冷宫至死;而褚莲城在南褚虽以才德闻名,却从没过过好日子,靠的多半是身为伤科大夫的舅父接济;并曾因被认为与太学生恶言攻诘皇室一案有关,被抓入狱中审问.,后来还被迫服毒以示清白,若不是当时南褚有名的鬼医守在她身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褚莲城这皇女也当得太痛苦了吧。我之前是曾听过她跟着鬼医行走天下的传闻,这实在不该是一名皇女会有的待遇。”墨青看着密函,啧啧有声地说道。

  “也正因为有那般的遭遇,她如今方能有种与旁人不同的自在。”

  黑拓天如今想到她时,便觉得她的眉目愈来愈清晰。习惯了她静静待在一旁做事,偶尔也命她同桌用膳,因为她对食物总是兴致高昂,他瞧着瞧着,倒也能吃得比平日多些。

  毕竟是吃过苦的,更能懂得惜福。如她,如他。

  “她是个人才,待在我这历练一段时间过后,便让她进博士学宫。”黑拓天说。

  “那……方才收到的南褚情报,不知对她可会有影响……”

  “传褚莲城。”

  “皇上是要告诉她吗?”墨青一惊。

  “关于南褚皇室私下抛售领地部分,不用提。其它的事,她早晚都会知道的。且她既要为我北墨臣子,便要更加坚定为北墨付出的念头。”她若撑不过这关,便无资格入博士学宫,这是——他对她的试验。

  原本打算回府的褚莲城,在离开紫极宫前接到了命令。匆忙之间,又多服了一颗益元丹,祈求皇上这回可别有什么大事要议。

  因为身体不适,原本一刻钟的路程,她走了两倍时间,待要进武凰殿时,她已是脸色惨白、四肢发寒、皮肤透着冷气,并不自觉地哆嗉着。

  她取出绡巾拭去额上冷汗,深吸了口气,在内监传唤后,人殿走到黑拓天面前请安。“陛下。”

  “免礼。”黑拓天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唇。

  墨青站在一旁。这么近看之下,也不禁诧异于褚莲城的年轻与一体弱。这似鬼一样的脸色、风一吹就倒的身子,能做什么事?“把那份密函给她。”黑拓天说。

  要不先叫御医过来吧,免得看了密函之后病急攻心,人先倒了一墨青在心里咕哝,却还是将密函递到褚莲城手里。

  一直目不斜视的褚莲城,此时才注意到黑拓天左侧站着的高大身影。

  “多谢墨将军。”褚莲城双手接过。

  “你如何知道我是谁?”墨青看着她水亮的眼,还有眼下的疲惫。

  “能被陛下视作股肱之臣的年轻将领,且在陛下面前能畅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就您一位了。”

  “我瞧能畅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许不只我一个。”墨青说。

  褚莲城淡淡一笑,没再应话,只想尽速看完这东西,好快些回府。

  只是,待卷轴一开,她便震惊到弯下腰,再没法子直起身——南褚皇长女褚楼丹逼宫皇上退位,以莫须有的叛乱罪屠杀异已,包括上百名官员与其家族,数千名无辜之人全被乱箭射死于西北大坑,焚烧尸体之烈火,三日不绝。

  “想哭便哭吧。”墨青低声说道。

  褚莲城摇头僵住,流不出眼泪,只是握紧拳头,硬挤出一抹笑意说道:“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投靠了陛下。”

  黑拓天见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忍着没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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