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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情女人 page 10 作者:西岭雪

  不知怎地,陈玉在为可意愤愤不平的同时,也隐隐地觉得快乐,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因为她是岳可意,永远正确、著作等身、受人尊敬的岳可意。她的落难,意味着读者们并不真是像她们所以为的那样热爱她,维护她,她的名誉有时候比小明星更不堪一击,她随时都可能一无所有,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

  “岳可意也有今天。”

  陈玉决定要让可意马上知道这件事,但是不要由自己来告诉她,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流露出冷淡的口吻。于是她给陆雨打了个电话。

  “陆雨,可意在你那里吗?”

  “她回娘家了,这几天忙着在服装节会场采访,两天没见面了。”陆雨问,“你找她,怎么不给她打电话?”

  “刚才我在网上看到张帖子,有人把可意上次为预付款辞职的事儿捅出去了,现在满网都在传可意贪污公款。”陈玉忧心忡忡地说,“我告诉她怕她伤心,又不能在旁边安慰她。你赶紧去陪陪她吧,好好劝劝她。”

  陆雨不以为意地说:“网上的事儿哪有真的?不理就是了。”

  陈玉发急:“你开茶楼的,觉得网上的事儿不算事儿。可是可意是做媒体的,网上网下不分家,这网上一炒,可意在期刊圈的名声就算是毁了。”

  “怎么会呢?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能想明白,可意又不是老板,不过是个执行主编罢了,她想中饱私囊,财务难道是吃闲饭的?”

  陈玉见和陆雨怎么都说不明白,莫名烦躁,想了想,只得又给阮咪儿打电话。

  “咪儿,可意出事了。”

  “什么?”咪儿吓了一跳,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来的竟是慧慧的名字。

  “你快上网看看,有人说她贪污。”

  “可意?贪污?”咪儿完全不明白陈玉在说什么,“她上哪儿贪污去?”

  “就是上次预付款的那件事呀。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了,说她已经离开杂志社,卷款潜逃。”

  “就那两千块钱,还值得携款潜逃?可意明明只是去大连出差。”咪儿大怒,“你把网址发给我,今晚上一宿不睡我也要舌战三军,哪个孙子这么胡说八道?我这就上网灭他去。”

  陈玉把地址贴在咪儿QQ上,满意地放下电话休息去了。她知道,以咪儿的火爆脾气和大喇叭作风,可意马上就会知道一切的。

  咪儿在网上口水大战的时候,可意正坐在沙滩上对着海水发呆。她其实比陈玉更早知道消息,是卓越告诉她的。

  傍晚,卓越忽然打电话给可意,说想约她一起去海边走走。夕阳煮海,霞光万道,本来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风景,然而卓越非常煞风景地递给她一摞纸。

  可意本来以为是设计图,打开来,才发现是下载打印的新闻网页。只看了一眼标题,她便呆住了,背上只觉丝丝凉气浮起,仿佛有一条蛇在爬,不住地吐着信子。

  贪污、洗黑钱、侵吞作者血汗、人间蒸发、携款潜逃……那一个个充满恶意的夸张其辞灼伤了她的眼睛,可意觉得自己的眼前出现了盲点,潮声依稀,而自己正置身于大海中央,四处看不到岸。名利场上的尔虞我诈是她早已领教并深知的,然而人性卑微恶劣到这种程度,却仍是超出了她的想像。

  可意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是我害了你。”卓越先开口,“我觉得你应该起诉,我愿意出律师费,并且出庭作证。”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件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那两千块预付款,根本不会惹出这么大的误会。”

  “不是误会。”可意冷冷地说。

  卓越被她的冷静弄糊涂了:“什么?”

  “我说这不是误会,是精心策划的一出闹剧。”可意清醒地说,“有人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制造新闻,即使没有这两千块钱预付款的事,他们也会找到别的事来炒作。所以,这件事其实与你无关,你不必感到内疚或者对我有责任。正相反,是我应该对你说抱歉,将你扯进这宗麻烦里来。”

  “我怎么觉得好像是自己卖了一把刀给你,伤了你的手,你却夸赞说:这刀真是锋利。”卓越更过意不去了,可意的临危不乱和思维敏捷太让他惊讶了,而她彬彬有礼的口吻又是多么生疏啊。他有些口吃地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是钉子和我的编辑小于。”可意叹息,眼前泛起小于的影子,那个笑容可掬、总是甜甜地喊她“岳姐”、殷勤地帮她煮咖啡的女孩。她想起那天在社长办公室摔门而去时在门口撞见小于的情形,小于的脸上写着怎样的狂喜与兴奋呀。不难想象小于是如何积极地将这件事告诉给钉子,而两个人又如何认定终于找到成名的机会,开始密切地导演这整场闹剧的。

  “我只是没想到,这样蹩脚的剧本竟然也可以招徕这么多疯狂的观众。”可意翻着那一大堆跟帖说,“他们甚至都等不及下期杂志上市,来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

  卓越摊开手:“人们落井下石从来都不是因为善恶不分,而根本是喜恶弃善。”

  “说得真好。如果陈玉在这里,一定会拿出小本本来记录的。”

  “陈玉又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可意开始絮絮地向他介绍陈玉其人,“下次你去北京,我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卓越拿不准可意的东拉西扯是一种故作镇定还是有意疏远,他试探地问:“我是不是太多事了?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影响你心情的。”

  “你不告诉我,我也早晚都会知道,心情只会更坏。现在告诉我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至少可以将伤害程度减轻一半。”可意开玩笑,“你是一剂创可贴。”

  “创可贴?”卓越苦笑:“一边卖刀,一边卖创可贴,这生意倒是不会赔本。”可意越是开玩笑,卓越越是吃不准她的心思,他欣赏一个女人的冷静与坚强,却不希望她过分轻松与清醒,好像他不是一个可以信赖和倚靠的人,因此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表露情绪一样。来的路上,他原本设想过可意看到这文件会怎样气愤和伤心,也正因为此他才决定亲自赶来当面告诉她,可以随时安慰她。

  安抚女人的情绪是一件相当棘手的苦差事,他愿意这样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她有好感,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这件事负有责任——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两千块预付款,让古总指责可意账面不清;如果不是他邀请可意在事发后来大连,造成可意已经离开杂志社的假象,就不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来迎接可意的悲伤与迁怒,只是暗暗祈祷她的发泄过程可以稍微短一点,不要失态到破坏形象就好。

  然而,她的表现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想像。这叫卓越觉得失重,仿佛用力一拳打在空气中一样。此刻,他看着她谈笑风生,却宁可她像个毫无主见的普通女人那样,倚在他肩上大哭一场。

  卓越有些失意地说:“除了匕首和创可贴之外,我希望还能再卖给你一样东西。”

  可意笑:“是什么?”

  “一棵像《花样年华》里那样的秘密树,可以让你把所有不愿意对别人说的话都对着树洞说,然后把它封起来。”

  “没用的,牧童会揪下树叶做成笛子吹。”

  可意的手机响起来,她接听,嗯嗯啊啊地说:“我也是刚知道……当然不是真的……是啊,你是我的朋友,当然相信我了……我不想上网对质什么,没人愿意相信,反而会让那起小人更兴奋……谢谢你来电话,再见。”

  她挂了电话,无奈地对卓越说:“你看,牧童已经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国王长了骗耳朵。”

  卓越被打败了,他绝望地想:这女人的幽默感可真是刀枪不入啊。

  事实上,那天一回到家里,可意就哭了,哭得很伤,然后吃了两粒安眠药,关了电脑,又拔掉电话插头才睡觉。

  自珍羽毛的她一向都有点心理洁癖,将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这也就是她一旦感觉被老板怀疑就立刻提出辞职的原因。然而现在,对手恰恰利用了这一点直攻她的软肋,对准死穴一击得手。

  从海滩到家里的这一小段路,她已经不知道接了多少个电话,把同样的话对所谓的朋友们重复了多少遍。人们打着关心的旗号好奇地打探,都想知道岳可意在打击面前会否失声失态。对于这些问号,她既不愿多做解释,又不能默认罪恶,只觉得自己在海水中越沉越深,渐至没顶。

  也许,最重的伤害并非来自敌人的攻击,而恰恰是这些“朋友”的关心。

  整个晚上可意都觉得自己在海里游泳,无论怎么努力也上不了岸。没有人能够帮她,她也不愿意出声求救,因为挣扎只会让她沉没得更快。面对外界形形色色的声音与表情,她只有关闭自己。

  对可意而言,情绪就是她的私密城堡,她不愿意让任何人进去,看到她的千疮百孔。

  4、

  网络事件提前结束了可意的大连之行,古建波紧急召唤可意立刻回西安,他说:“我们不可能上网和网民对骂,只有你马上回来杂志社上班,才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这话虽然说得有些冷血,但也确是正理。这不是怄气的时候,不论是为了维护自己还是杂志社的形象,岳可意都只得接受命令,立即返程。她现在已经连辞职的自由都没有了,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是承认了贪污的罪行。

  严格说来,这次网络事件的最初肇事者正是老板古建波,然而现在,他又成了最大的受益人。

  临上飞机前,可意跟陆雨通了个电话,心事重重地说:“我今晚的飞机,没时间跟你去见古总的父母了。慧慧的事,只好留给你来处理。”

  陆雨说:“我会见机行事的。不过你想清楚了没有,事关隐私,如果那孩子真是慧慧的,我们要不要揭穿古总的秘密?他可是你老板。”

  “杀无赦。”可意咬牙切齿地说。倘若古建波真是孩子的父亲,那么他便是逼死慧慧的真凶。他不能在每件事上都置身事外,两面受益。

  陆雨听出了可意语气中的愤怒:“你不想回去上班?”

  “我不再尊敬古建波,如果对自己的老板失去最后一丝尊重,很难共事。”

  “的确。”陆雨深为可意不值,让一个工作狂效力于不值得的上司,等于明珠暗投。她感叹:“与自己不敬的老板共事,就与和不爱的老公同床一样,委曲求全。”

  可意不气反笑:“这比喻太恶心了,可是也挺形象。”

  第二天中午,陆雨等不及打电话,便提了两筒新茶精心地包装了往古家登门拜访。

  古老爷子患有间歇性老年失忆,而古老太太是个非常谨慎而多疑的家庭主妇,见到陆雨,她有些惊讶:“哎呀,你怎么来了?也不事先打个电话。”

  “打过的,老爷子订了两筒茶叶,可是一直没来拿,我就给送来了。”陆雨摆明了欺负老人记忆力坏,不免有点内疚,笑笑说,“新茶放久了不好喝。”

  “是吗?”古老太太回头问丈夫,“你订了两筒茶?我怎么不知道?”

  “我忘了。”老爷子说着,蹒跚地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说,“起风了。”

  陆雨同情地问:“老爷子这两天又有点犯迷糊吗?”

  “还不是老样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这不,什么时候订的茶都忘了,还要你亲自给送来。”古老太太叹口气,谢了陆雨,又请她坐,放下茶桌茶具,笑着说,“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客气了,还是你来试茶吧。”

  陆雨也不推辞:“那我就反客为主了。”烧水浇了茶壶茶杯,观音上轿、重洗仙颜、高山流水、春风拂面、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凤凰三点头……敬茶、翻盏、闻香、品茗。

  “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古老太太满足地叹息,“同样是一杯茶,你泡出来的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老爷子喝了一口茶,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小陆来了,我上次托你订的‘大彬如意’壶做好了吗?”

  “我昨天才往宜兴打过电话,说是已经烧好了。过两天等其余的一批壶做好,就一起送过来。”陆雨笑着,故作惊讶,“咦,怎么有小孩儿哭?是您孙子?”

  古老太太闻而不答,站起身走进屋里抱起孩子来哄。陆雨正想趁机跟进去,老太太却轻轻地关了门。

  陆雨尴尬地停了脚步,趁古老太太不在跟前,偷偷问老爷子:“孩子多大了?”

  “奶娃娃,小着呢。”

  陆雨进一步问:“什么时候的生日啊?”

  老爷子想了想:“我忘了。”他扭头看看窗外,再次说,“起风了,我得送文静回家。”

  “文静是谁?”

  “是新来的女同学。”老爷子眯起眼睛呵呵笑,仿佛一直看到记忆的深处,“她上个月才转来我们班上的。”

  陆雨明白过来,老爷子的神思此刻正在他的学生时代遨游。对待患失忆症的人就和梦游的人一样,不能唤醒他,只能顺着他的思路说:“你要送文静回家吗?”

  “是啊,文静最害怕刮风了。”老爷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柔情,“每次刮风,大家都争着送她回家,她却只肯让我送,因为我家离她最近。其实我是骗她的,我家离她家足有三站路。我每次送完她回家,都要绕很远的路再回自己家。可是她一直不知道,到最后也不知道……”

  老爷子的声音低下去,他有些迷茫地问:“文静去哪里了?她今天是自己回家的吗?有没有人送她?”

  陆雨只觉荡气回肠,莫名的感动。老年人深埋的情感宛如陈年普洱,苦涩而醇浓。

  古老太太哄睡了孩子走出来,提醒丈夫:“该吃药了。”将两粒药一杯水体贴地递到丈夫手里。

  老人听话地服了药,一边往卧室里走去一边又嘀嘀咕咕:“有没有人送文静回家呀?起风了,她会害怕的。”

  陆雨目送老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感慨着:“其实只要老爷子活得开心就好,不一定非要太清醒。每个人都有不愿意面对的现实,我有时候早晨醒来,也以为自己还是女大学生,才不愿意去想茶楼的生意呢。”

  古老太太叹息:“那我倒宁愿他以为自己是刚刚结婚的那会儿。那时候他对我才体贴呢。我哪里会想到,做了恩爱夫妻五十年,到他病了以后才发现,他心里一直记着的都是别人。”

  陆雨大惊:“文静不是您的名字吗?您说过您和老爷子是中学同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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