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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情女人 page 12 作者:西岭雪

  “那你有没有像陈玉那样,拿个小本本把我的话记下来呢?”

  “全记在心里了。”咪儿诚心诚意地说,“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还有,不要太急功冒进,每个月只出一个策划,踏踏实实地做好;将它做出样子后,灵感稍用即弃,最忌给人吃老本儿的感觉。比如给《红颜》拍健身片,做完这期后,不妨交给别的同事继续,宁可你自己另找一家媒体,或者我帮你介绍。”

  “那凭什么呀?”咪儿有些不甘心。

  “不论多么成功的策划,连做三次,别人就会鸡蛋里挑骨头,认为你不过是靠了某种关系,会把已有的成绩也都一概抹煞。虽然说‘不受嫉妒是庸人’,但也要给别人和自己都留有余地。”

  “聪明如你,怎么可能不成功呢?”咪儿忽然叹息了,“可意,我现在相信自己的确是个幸运儿了。”

  2、

  岳可意枉有那么多锦囊妙计传授咪儿,可是自己的人际关系却是一团糟。

  “能医者不自医。”她自嘲地想,那些条条框框,自己但有一条真正做得到,也不会弄到今天这般狼狈。就拿现在来说,明知道所有的事都是编辑小于伙同钉子里应外合搞出来的,可是该拿小于怎么办呢?

  没有证据,就没有理由。法律不能保护无辜的可意,然而纪律却可以庇护狡猾的小于。还有一点是可意想不通的:自己对小于这样好,而《红颜》的待遇又很高,小于为什么如此恨自己、要陷自己于不义呢?

  人生三十年,从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叫可意觉得失败,觉得对人性深深的失望与恐惧。为什么有人要损人不利己?为什么一定要逼自己学习怨恨?洁身自好,是否意味着自掘坟墓?中国人不是一直相信“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生的真理变成“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了?

  陈玉表现得比她更不甘心:“这事儿怎么能就这么完了?那个钉子你告不了他,小于可是你的手下,至少总得把她开除了,也算是恶有恶报。”

  “你以为我不想?”可意无奈,“每天面对着一个陷害过自己的人,还得装作一无所知,你以为滋味好受?我要是不在四十岁前英年早逝,至少也得肺结石。等我火化的时候你一定要记着替我捡骨,少不得找两颗舍利子出来。”

  “呸呸呸!”陈玉壮怀激烈,“你装得再好也得不了奥斯卡。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演技,而是好台词,你得想个理由把小于开了,还得开得漂亮,替自己出口气。”

  “那我请你当编剧怎么样?”可意开玩笑,“你帮我出个本子吧。”

  “没问题,这口气我不替你出,就白当你这么多年知己了。”陈玉兴致高昂,就跟打了针鸡血似地起劲,“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陈玉的办法其实非常简单,却实用。她化了个“风中蝴蝶”的名字上网,以投稿为名申请成为小于的好友,两个人没聊几句就成了知己,从栏目风格到娱乐八卦,从服装品牌到圈里绯闻,简直相逢恨晚,投机之至。

  接着陈玉便问小于:“在网上看见你们主编岳可意贪污的新闻,真的假的?那个岳可意,文章写得也不怎么样,我就不相信她水平比你强,能当上主编肯定有猫腻。”

  小于到底不是局长夫人陈玉的对手,听了两句夸奖,立刻就兴奋起来,不管不顾地说:“本来嘛,她今年都三十了,写一本书才那么点稿费,还自己觉着挺了不起的,有什么呀,我到三十的时候,肯定比她强。”

  “她贪污的事儿是不是真的?苍蝇不抱没缝儿蛋,总是有点影儿的吧?”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老板跟她查账,老板指着门叫她滚,她倒好意思,回娘家避了几天风头,自个儿又求着回来了。我们编辑都没人跟她说话,她也好意思,还走来走去的。”

  “你们老板也是,怎么就会由着她来去自如呢,明知道她贪污,竟然还让她继续当主编?”

  “这你就不知道了,她的手段厉害着呢,你知道那个谁、那谁谁谁吧,都和她有一腿,要不她怎么出得了那么多本书。”小于说的是几个著名出版商的名字。

  陈玉暗暗心惊,想起小于在可意面前卑躬屈膝故作亲热的样子,她不禁觉得恶心。一直都觉得自己够八卦的,可是现在八零年后的这一代,信口雌黄的本事太让人惊讶了,她们还知道什么是良心、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羞耻吗?

  在真正的邪恶面前,陈玉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正直、善良,简直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当岳可意把“风中蝴蝶”与小于的网聊记录下载文件放在小于面前时,小于惊呆了,她忽然蒙住脸哭泣起来:“岳姐,你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吧?”

  “你说这是假的?”

  “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我。”小于抬起头说,“肯定是这样,他们在害我,也就是在害你。网上刚出事的时候,我天天打电话给钉子,都和他绝交了。是他闹出来的事儿,我每天都在求他别闹了,可是我和他也不熟,他要胡说八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拼命解释,天天在网上为你澄清,他们都知道我是最维护你的,所以才要把我铲除,好接着害你。”

  可意几乎为之叹绝:“小于,你自己相信你自己说的这些话吗?”

  “岳姐,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敢对天发誓,如果我说过一句对你不利的话,出门就叫车撞死。”

  “够了。”可意忽然觉得厌倦,她望着小于,疲惫地说:“就当是别人陷害你吧,不过钉子是你的作者总没错吧?现在杂志社的声誉受到这么大的损害,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就当你是在替钉子背了黑锅吧。”

  “岳姐,你的意思是……”

  “从明天起,你不必再来上班了。”可意冷冷地笑,“还有,也别再费心替我澄清了,就当你我不认识。”

  后来,小于在网上发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对自己的被开除做出解释,她说:老板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顾虑,情愿吃哑亏,而让她做了替死鬼,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临行前,她被警告不许在外面乱说话,但她是不会停止话语权的,谁也别想恐吓她。最后,她说她不是输在真相,而是输在了身份上。因为那个最终获胜的人,身份比她高。

  女友们奇文共赏析,都觉啼笑皆非。陆雨说:“一场闹剧。”

  “是我导演的。”陈玉纳闷地说,“我猜中了这故事的开头,却猜不到结尾——我没想到她还能这么解释。”

  咪儿笑:“甘拜下风吧?她的脸皮比你厚,心眼比你黑,剧本比你荒唐,所以噱头也就比你好。”

  可意只觉得心累:“我是受害者都累得慌,她们害人的倒不觉得累吗?”

  咪儿说:“在她们心目中,觉得她们自己才是受害者。用了这么大力气都没把你扳倒,还白丢了工作,人家这会儿心里不定多委屈呢。”

  陆雨说:“她有一句话说得还是挺有道理的:她是输给了身份。可是她既然明知道你的地位比她高,身份比她重要,干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地害你呢?弄得害人不成反害己,她就不后悔?”

  陈玉说:“她们要是懂得反省就不会这么昧良心了。什么叫赌徒?就是要以小博大。赢了是运气,输了是点背,和技术无关,更和对错无关。”

  咪儿赞叹:“还是陈玉有办法,真是宝马未老啊。”

  陈玉不满:“什么‘未老’?我本来就没老。”

  陆雨说:“应该说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咪儿有意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老将’啊,都说了不许提‘老’字了,要说‘初生牛犊不怕虎’。”

  陈玉笑:“你们俩少一唱一和了。小于也配称‘虎’?最多是一条长着狐狸尾巴的蛇而已,而我是棒打七寸的弄蛇人。”

  可意懒懒地说:“不管怎么样,总算告一段落了,我要给你颁一块匾,上写八个大字:以恶制恶,以牙还牙。”

  可意痛恨网络的虚妄和无良,然而她能够为自己少少地讨还了一点公道,还是靠陈玉利用了网络便利才做到的。

  或许,这才是这次网络事件中最具有讽刺性的。

  3、

  张晓慧的百日之祭,陈玉和可意同时收到房东的电话:晓慧的房租到期,希望她们能来把遗物清理一下。咪儿和陆雨听到消息,也都决定赶来帮忙,为晓慧做最后一次祭拜。

  说好在晓慧“故居”的楼下集合。咪儿最后出现,穿着粉红色低胸吊带层叠公主装和百折迷你裙,艳妆,打扮得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从出租车上下来时,路人侧目。

  陈玉惊呼:“你以为我们是去PARTY吗?圣诞节还有一个月。”

  可意取笑:“她是参加万圣节。”

  陆雨警告:“不要对亡灵不敬。”

  咪儿兴致不减:“我很久没有独自出游了,这是我婚后第一次单身外出,在这里,我的身份再也不是李太太,而仅仅是你们的朋友阮咪儿。你们可以随意打击我,取笑我,可是不能剥夺我打扮的权力。我可不是每天都有这样充分的理由外出。”

  “没错,下一次就只能等我死。”可意说,“那大概还真要等一段日子。”

  陆雨再次警告:“别拿生命开玩笑。”她看看咪儿,同情地说,“她也不容易,就随便她吧。”

  咪儿笑:“还是陆雨疼我。”

  四位好友上了楼,撕掉封条,打开门,迎面莫明掠过一阵冷风。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与蛛网,充满人去楼空的旷味。咪儿说:“好像是武打剧的片场布景。”

  “我有一百年没见过蜘蛛了。”陈玉也说,“总想不通他们在空房子里结网,到底靠什么生活,餐风饮露都不行。”

  可意望着墙上晓慧的照片,感伤地说:“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不是说物质不灭吗,那么就算肉体腐化,灰飞烟灭,然而思想呢?感情呢?这些生前原本无形的东西,死后又以何种形式存在?会不会储藏于我们未知的领域里,另一个时空,另一种形式,以特别的方式在与我们交流?”

  陈玉摇头:“别魂啊鬼啊的,说得怪吓人的。小心把什么给招来。”

  咪儿轻笑:“如果慧慧真的显灵,我也不会害怕的。”

  陆雨说:“人们愿意相信鬼魂存在,是因为对现实世界不满,无助的情绪无法宣泄,于是寄望于莫须有的虚无世界,从而使自己得到某种平衡。可意,你最近太紧张了。”

  然而可意坚持:“我不是悲观,而是真的相信灵魂不灭,如果生与死没有必然的联系,那么也就同时失去了各自的意义。生命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彼此之间既有内在联系又有量变与质变,生死也是一样,肉身变相,而灵魂永存。”

  咪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说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关系,就好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既在变化,又在保持着某种关系。”

  陈玉打个哆嗦,悻悻地说:“我才不信,如果真有鬼,人死了变鬼,鬼投胎再做人,那为什么我们没见过鬼?”

  陆雨沉吟:“有些心理学家认为,所谓灵魂,指的是精神力。不是每个人都有强烈的精神力,所以大多数时候,当人的肉体死去,精神也就消散,人死之后体重会忽然变轻,就是因为灵魂走了。他们认为思想和精神也都有重量。”

  咪儿仿佛下决心一样地说:“我死之后,就不要有什么精神留下,这辈子活得太累了,享受过就好,不想把心事再保留到下辈子。”

  可意叹息:“可是慧慧虽死,心思却不能了,她把孩子托付给我们,我们却把孩子弄丢了,到现在也生死不明。我们有负重托,慧慧怎么能瞑目?”

  陈玉忽然打了个喷嚏,更加害怕了,简直连一分钟也不愿意再呆下去,催促说:“都收拾完了没有?收拾完就走吧。剩下的垃圾,大不了叫家政公司来打扫。”

  陆雨摘下墙上的照片,说:“我要把这个拿走。”

  咪儿忽然说:“等等,这个背景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这些玫瑰花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陈玉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说:“玫瑰花到处都有,也都长一个样儿,有什么见过没见过的?也许你见过的玫瑰花是这些花死后投胎变的,有内在联系。”

  可意在这时候忽然叫起来:“你们看,这是什么?”

  洗手间的字纸篓里,可意拎出一本封面灰黑的硬壳本,翻开来,字迹洇然,很明显是未及烧毁的日记。

  “那个男人的事一定记在里面。”陈玉大为振奋,“上次怎么没发现?白耽误了这么多工夫。”

  陆雨忽然觉得担心,望着晓慧的照片在心中暗问:这是你的意思吗?你改了主意,决定让真相浮出水面了吗?

  咪儿翻开第一页读起来:

  “我怀孕了。这对你来说,不知道是一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心里充满了担忧,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什么时候告诉你,又用什么方式告诉你。我更不知道,当你听到这消息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会向我求婚吗?会勃然大怒吗?还是会要求我把孩子打掉?如果你真的那样说了,我要不要听你的话呢?天啊,我的心真是乱极了。”

  即使隔了这么久,当四位好朋友听到这一段内心告白的时候,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慧慧当时的苦境,她的心曾经辗转于怎么样的煎熬中啊。她们也很想知道,那个负心的男人在听到消息的时候,会做出怎么样的反应?

  可是日记的后面几页被撕掉了。很明显,因为日记本太厚,晓慧在临死前是一边撕一边烧的,所以有些章节已经完全烧毁,没撕完的就直接扔在了纸篓中,所以未能烧净。

  可意找到另一页相对完整的段落接着读:

  “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就是我现在愿意堕胎,也是来不及的了。我把自己藏起来,把孩子藏起来,为的就是逼自己有足够的坚定做一个这样的选择。不然,如果我见到你,如果你又对我发号施令,我怕自己是没有勇气来违背你的意志的。可是,我是多么想念你呀,恨不得下一分钟就见到你,或者,至少是给你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也好呀。”

  “原来那男的并不知道孩子的存在。”陈玉说,“看来慧慧是瞒着那男人把孩子生下来的,她的目的大概是为了既成事实后再找那男人摊牌,可是后来为什么又改了主意,要自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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