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兰总管领命后迅速离去。
纪非颇抱歉地看向身为局外人的皇甫迟。
“皇甫,能否请你出去外头逛一逛?”倒不是这神仙大人见不得人,也不是怕太子殿下会误些什么,她只是……不想把他给扯进她的事里来。
“成。”皇甫迟没为难她,搁下一个字后,转身就在厅内消失不见。
匆忙与春嬷嬷回房换上了套庄重又不失礼的衣裙后,这时兰总管也恭谨地领著远道而来的墨池进了大厅,不多久,在墨池的令下,负责保卫太子安危的大批皇卫与宫人等退出大厅,并合上厅门,只留下纪非与墨池两人单独详谈。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当厅门再次敞开时,兰总管看见墨池像个邻家大哥哥般拍著纪非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道。
“快点长大吧,早些进宫来帮我,别忘了这个国家需要你。”
纪非低首敛眉,“是。”
“我回宫了,你要保重些。”
“谢殿下。”她袅袅朝他躬身,再对外头吩咐,“兰,你送送殿下。”
一如来时的匆匆,奉旨代皇帝北巡的太子墨池,已在皇卫与宫人的簇拥下,再次踏上了北巡之路,这次会晤短暂得像是没发生过似的,她也明白,这是墨池挖空心思才挤出的一点时间,若是再待久点,只怕他人也会起疑。
当皇甫迟的身影再次出现她在面前时,她淡淡地问。
“你看到了?”
皇甫迟没隐瞒,“他就是将来你要嫁之人?”
“嗯。”
“他是谁?”他并没记住那个身形瘦瘦弱弱的年轻人生得是啥模样。
她语气平板地道:“墨池,当今太子。”
“你是何人?”
“当今皇后是我姑母,太子是我表兄,家父是户部尚书,大伯是当朝宰相,小叔则是圣上亲赐的抚远将军。”
“然后?”皇甫迟挑挑眉,一点也不觉得她集政权军于一身的家族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她像在背烂熟于心的公事,“为了太子,日后我将会成为太子妃,再进一步助他成为皇帝。”
“助他?”不是等皇帝一驾鹤归西,那个太子就能登基子吗?
纪非摇首,“那个金銮宝座,不争不抢是得不到的。”若是简单就能登上大宝,那么他们这些有心之人又何须抢得头破血流?
身为太了,墨池日后继父业登上帝位,这点本该是理所当然,不过,可坏就坏在当今圣上子息艰难,多年仅有皇后所出这太子唯一血脉,偏太子又自小体弱,太医曾断言太子恐活不过十岁,因此十多年前圣上为以防万一,便先后将两名异姓王的子孙过继至皇家中,改姓后入了皇室玉牒成了皇子,前些年,圣上更是将这两名皇子分封为锐王与沁王。
站在墨国的立场上,部分的朝臣自然不希望皇家血脉断绝,或是将这片先人一手打下的河山拱手让给外姓人?但也有人认为,性格软弱无能的太了,无论是资质与天赋,皆无法与另两名王爷相较,因此在血脉正统与贤能适任之间,就有了各自的争执。
如今太子已安然成年,两名王爷亦在朝中经营数载,圣上再怎么想反悔,亦无法更改玉牒收回皇命。
再实际点来看,如今两名王爷羽翼已丰,在朝中结党扎根甚深,自然早已不是圣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替代品,更别说两位王爷就有意取太子而代之,因此别说是圣上想剪除其羽翼,两党各自的靠山文武百官那一关也搁在那儿,时不时就有性命之忧的太子,眼下就连要保全自个儿都是个难题。
皇甫迟扳过她的小脸,非常不习惯她这等不容反抗的神色,更听不惯她麻木语调。
“为何要争?”既是不愿,她怎么不抽身离开?
“对我来说,这是命。”纪非轻轻拉开他的手,“别忘了我的家族与我的性命都与太子拴在一块儿,今朝他若是翻了船,明日我纪氏一族也休想上得了岸。”
“对别人来说呢?”
“因为野心。”她深深看进他平静似水的眼眸,“六界里没有野心吗?”
皇甫迟想不通他们在僵持什么,“有,但解决的法子就明快多了,毕竟在生死之间,选择也就只有那么两种。”全都杀子,不就一了百了?
“凡间的政局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纪非抽去发上过多的金簪,随手就扔在一边桌上,然后揉著自儿受罪的颈子。
皇甫迟盯著她面上淡淡的倦意,“倘若你的表兄日后将成为皇帝,你岂不是会成为皇后?”
“嗯。”
“皇后这身份,不适合你。”几根金簪和一些人事,就让她掩不去眼角的疲惫,等有朝一日她发髻上插上十二根金簪时该怎么办?到时她光要面对后宫之人就有三千,而在皇家屋檐之外,还有文武百官与成千万的百姓。
纪非像只被摘了两翅的蝴蝶,困囿在地上仰望著自由的晴苍。
“可是……没得选。”
说到底,每个人都只是为了活著。
无关背后利益、无关是非对错,更无关道德的那道坎,他们这些局中人在与生死擦肩而过多年后早摸出了门道,能喘口气,日后就是胜者,躺下了,那就是代表提早出局。
她并非草木,她也想活著。
自小风雨血腥在她身上淋过浇过,尸山也踏了数回,不麻痹自个儿的心志,她不认为这种日子她能熬得过来,当然,她更不曾指望一旦太子战胜两名王爷登上那个位子,一切贪婪与挣扎就能落幕,只要胸坎里的那颗心不能跳动,那么这条路就一日见不著漫漫尽头。
只是这两年来安逸的日子让她遗忘了,她原本就是那道上的人,今日见过那个她早已记不太清楚的墨池后,她才忆起,眼前这太平的日子,其实是个她细心掩藏装饰的假象,铺设在她面前的未来道路,前行的方向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她也仍旧一步步地在这道上走著,她只是欺人欺己,妄想贪求一点短暂的幸福而已。
见她一迳出神地凝视著窗外院子里如茵的绿草,两手无意识地绞著手中虽不浮艳华丽,却确确实实是由上等丝绸制成的衣裳,皇甫迟自怀中掏出个巴掌大的铜镜塞进她的手里。
“拿著吧,日后你用得上。”
没过几日,纪非就明白了铜镜的用途。
太子前脚一走,兰总管就收到了纪尚德的飞鸽传书,信上说,十几前她一直驻守在朝阳关附近的大哥纪良,已在锐王爷这监军的令下,被派上了与西戎国交战的战场最前线。
皇甫迟说这面铜镜叫雾镜,此镜能让她看见她想见之人,但一日只能看上三回,每回约莫一个时辰。
在镜中,只大她三岁的大哥纪良,奉命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可她知道,西戎国国力远胜于墨国,军员战备更是在墨国之上,多年来西戎国骚扰边境朝阳关已是常事,日子久了,边关守军的防备也跟著松懈了,于是上个月西戎国派出大军一举叩边时,朝阳关的守军在猝不及防下死伤甚惨。
这一回奉皇命率军退敌的锐王爷也知西戎国不好惹要想成功拿回朝阳关几是不可能之事,而纪良这回被调至最前线,不光是锐王清楚,她爹也明白,纪良将面对的不是九死一生,而是他不可能活著回来。
在第五日天方破晓的清晨里,雾镜镜中的战局有了变化,始终率员顽抗的纪良在粮草短缺及援军久候不至的情况之下,迫不得已颁令大队后撤,可一道由锐王所下的军令很快即抵达前线,言明怯战败逃回关者,不审即斩,硬生生掐断了纪良的唯一活路,不让他退回朝阳关。
于是镜外的纪非,只能无能为力的捧著铜镜,眼睁睁看著纪良被穷追不舍的敌军追上团团围困,新一波厮杀再起,身负重伤的纪良无力突围,敌将先是斩断他的双臂,再一刀捅进了纪良的心窝。
那一刻,镜外的纪非没有挪开眼。
漫飞开来的血花染红了整面铜镜,再看不见纪良的身影,过了许久,她轻声问向一直和她一块儿待在书房中的皇甫迟。“我大哥他还活著吗?”
皇甫迟不语,拨开她因过度施力而握得泛白的手指,拿过铜镜反手搁在书案上。
“是吗?”纪非深吸口气,“我知道了。”
“纪非……”皇甫迟看不清此刻面无表情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两手覆上书房的门扉,皇甫迟一转身就见著了两张担忧焦急的面孔,他对老早就听到房内所言的他们摇了摇头,接著兰总管使劲握紧了双拳,春嬷嬷掩著帕子一路哭回了房里。
当天深夜里,当皇甫迟捧著兰总管送来的吃食进了书房时,纪非仍然保持著今早的姿势坐在书案前未动。
“你……可还好?”
“嗯。”
搁下盛著吃食的托盘后,皇甫迟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身边,见她迟迟不动筷,他忽然想起了她以前喂鹰时的模样。
两年下来已学会用筷子的皇甫迟,夹起饭菜送至她的嘴边,纪非没说什么,只是配合地张口吃下,当他喂完这顿饭收拾好餐具准备拿回去给兰总管时,他听见她在他的身后说。
“我大哥之所以会死,是因死在政敌的手上,也是因我。”
皇甫迟旋过身,这才发现她的眼瞳中写满了哀伤,登时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上他心头,不待他分清,他又再听她道。
“他等不到我长大进宫去帮他。”
她不该还这么小的,若是她已长大,在宫中身在其位,那么她定会奋力拖住锐王的后腿,不让他有机会将手伸至兵部里,更不会让他动纪良一根寒毛,哪怕是要嫁祸要诬陷甚至是毒杀,她相信她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只要她能保住纪良一命。
哀伤中又泛著杀意的眸光,不一会儿就自她的眼中散去,皇甫迟走回她的面前,一指挑起她的下颔问。
“别什么都往自个儿的身上揽,你才多大?再说得远点,凭你一己之力,你又能做些什么?”
纪非握住他的长指,拉开他的手掌将它摊开,轻抚著他冰凉的掌心,他皱著眉,感觉她的指尖像蓬温温又微弱的火焰,在他的掌心上缓缓曳过,他忍不住张开五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起螓首,“你不记得前些年大年夜里你在镇上瞧见的那些笑脸吗?”
“记得。”
“让那些百姓年年都这么笑著,是我最大的心愿。”那曾据留在她心上的小小幸福,在她这两年间努力鞭策著自个儿时,一直都是她的动力。
皇甫迟的手紧了紧,“这事不能由别人来做吗?”
“我倒希望这世上人人也都能似我这么想……”她扯动嘴角,笑得有些艰难。
“那你就别--”生性自私自利的修啰,想也不想地就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纪非却打断他,恢复澄净的阵子里,盛满了坚毅不可动摇的意志,“我活著,不求能得到什么,我只想让那片刻永恒的停留在百姓的身上。”
“永恒究竟是什么?”这二字,子问说过,其他修罗也说过,可他就从没明白过这--字。
她伸出另一手按向他的心房。
“它就在这。”
当她小小的掌心触著胸口时,皇甫迟像是察觉了危险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它带来的东西来得太快,一转眼间就在里头落了地、生了根,与他饮春嬷嬷所酿的酒时感觉很像,阵阵烧灼灼感,来得猛烈可又舒坦醉人,一个不注意,就在他心底烙上痕迹。
纪良之死,确实是打击了纪非好一阵子。
但生活仍旧被日子推著走,悲伤也好愤怒也罢,日日痛过日日继续过,因此纪非并没有沉湎在这种伤怀的情绪里太久,在夜半无人时分将眼泪抹净后,她便积极接手由太子交托而来的诸多政务,并老是在忙得分不开身时叫皇甫迟去替她出远门。
站在宅邸大门处,远远恭送著皇甫迟再次乘云而去,兰总管一手虔诚地抚著胸口,再次深深觉得皇甫迟真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大人。
一块儿住久了,这些年下来,宅子里的每个人都对皇甫迟的存在感到习惯了,无论是他古怪的问题,还是他那双带著疑问的无辜眼眸,都在昭示了,神仙大人,他是真的对这座人间不熟,因此就算他隔三差五地自嘴里冒出几句令人匪夷所思的问句,哪怕再突兀,他们都渐视为理所当然。
只是小姐最近又在教坏孩子了……呃,是神仙大人。
前些日子,她在书柜里翻出一本关于金石方面的矿书,于是她就推著神仙大人日日外出,替她去高山峻岭间查探矿脉,她甚至还在宅里帮皇甫迟修建了座炼丹房,好方便皇甫迟行事。
身为宅邸的总管,他问了小姐几回,可她也没把探脉的详细内情告诉他多少,反倒是皇甫迟较他干脆,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出门去替她这名凡人办事了,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纵容。
算了,不管小姐究竟想做什么,眼下只要能让小姐开心就好,因此甭管小姐又是如何大不敬地使唤神仙大人,他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就是。
只是没过几天,当神仙大人再次踩著祥云归家时,迎接他的,是纪非极度不悦的脸庞。
“这伤怎么来的?”平时腾云驾雾都不会乱根头发的仁兄,怎么这回三天不回家他就带了个战利品?
“打架。”皇甫迟摸摸颊上的小伤,说得很轻描淡写。
“都几千岁了你还打架?当你是三岁的毛孩子吗?”她没好气地接过兰总管过来的湿巾替他擦脸,“同谁打的?”她才不相信他会找凡人做这种无聊事。
“几只龙子。”
“又是龙?你怎么老找龙类的碴?”
“它们挡了路。”
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在纪非给他的地图上所标记的那几座山山脚下,居然住了只被天帝通缉的龙子狴犴,率著一批小龙孙大刺刺地占山为王,死死霸著几座山不肯识相的滚开让他一探矿脉,加上他又素来对神界之兽特别没耐性,所以就不多废话直接收拾了它们。
擦净了他的脸顺道也检查过他的手脚一回后,纪非拿过伤药小心翼翼往他的脸上抹。
“往后受了伤了不要再置之不理,要学会爱惜自己。”她就不懂他为何那么傻,明明就无所不能却从不帮自个儿治治,好像他伤了病了都不会疼不会痛似的。
聆听著她叨叨絮絮的教训,皇甫迟冷不防地从口中蹦出了一句。
“你爱惜我吗?”
“当然。”她以指弹了弹他光滑的额际。
“为何?”他眼中盛著浓得化不开的迷惑,仿佛她带给他的,是个千古不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