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这又是怎么了?
纪非不知他心底在剧烈翻涌些什么,在一边淡淡地道:“当然,前提是我要能活著回去。”
不只是她,锐王与沁王深知,这是他们下手的最后良机,因此她返京的路程注定了不会平稳,不过幸好纪家方面也有所准备,长年派驻在边关的小叔抚远将军纪尚义,早已请旨回京,大约会在三日后亲率一支阵容庞大的纪家俬军,为她回京的路途护航。
三日后,听闻她要离开这儿回京,小镇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想要为他们送行,就连住在邻山的大小和尚也都到了。
派了一整支私军前来迎接纪非的纪尚义,手底下的人马将整座宅邸团团围了个严实,甭说是送行的人,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当然更不可能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纪非了,于是人们只好站在宅邸外边,隔著身形魁梧的军人们远远的看著。
当身著华服的纪非一手扶著春嬷嬷步出宅邸大门时,原本高声哗谈的人们倏地静了下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几年前大年夜时醉酒的邻家女孩,是个气质雍容、神态凛然的少女,不是他们这等寻常百姓可轻易碰触的。
在纪非登上马车前,拖著去雁老和尚一块儿前来送行的小百草,站在人群里高声唤著她,说是要给她临别赠礼。
纪非看著那个虽是长大不少,但还是缺了两颗门牙的孩子,被兰总管领著来到她的面前,犹未听见他说些什么,一柄藏在他袖下的匕首倒是窜了出来,直刺向她的胸坎。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她没能来得及躲开,但其实也不需躲,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皇甫迟已一手握住那柄匕首,另一手化为手刀贯穿了小百草的胸口,毫无慈悲与犹豫。
皇甫迟抽回沾满鲜血的手,小百草便软软地瘫倒在地。“我也不想的……”
他的嘴角涎著鲜血,目光一如往日的清纯天真,“可我爹娘,在他们手里……”
纪非轻轻推开犹护在她面前的皇甫迟,并抬起一掌要一边见状奔来的纪尚义冷静点。
她低首看著血泊中的孩子,恐怕这孩子至死都不知道,她在春嬷嬷头一回告诉她,这孩子是突然来到邻山要求去雁老和尚收养他时,她就对他存有戒心了,只是她没有证据,也不想对个孩子做些什么,所以就一直容著他在邻山监视。
看来皇甫迟的结界,真的是让束手无策的锐王给伤透了脑筋,因此在她临走前,锐王说什么都要小百草拚命一搏。
她轻声说著,“放心走吧,你爹娘不会有事。”
小百草听后咧开了嘴角,满足地对她笑,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去雁老和尚,看著皇甫迟那还滴著血的指尖,眼中有阵掩不住的失望。
纪非再次抬起头来时,去雁老和尚已转过身子,衣袂飘飘地走了,她定眼细看,这才发现在璀璨洒落的日光下,她没见看老和尚他身后的影子。
身旁的军人开始驱赶围在四周的人群,深怕再有什么意外,纪尚义半点情面也不留,同时他转过身叫纪非快些上车起程。
“关于我的事,日后,你不要再出手。”纪非站在马车边,一手按著皇甫迟已拭净血迹的手,“既然你的承诺是守护这座人间,你就好好看著这座人间,救你该救之人、做你该做之事,朝廷中的政争不是你的责任,是我的。”
皇甫迟扶著她上车,“你也给过承诺?”
“是的。”
“你的承诺是什么?”
“守护天下所有的百姓。”她笑了笑,任由兰总管走过来关上他俩之间的马车门扇。
一片小小的门扇,转眼间隔开了两个世界,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远远触不著对岸的鸿沟,皇甫迟伸出手,一时之间也不知,自个儿究竟是想替她拉上窗畔的车帘,还是想拆了这扇车门将她拉出车外。
车轮转动前,纪非深深凝视著他,“这些年,谢谢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纪非?”
马车车帘被里头的春嬷嬷放下,再看不见她的容颇,马车前四匹高大壮硕的马儿在马夫扬鞭后离开了宅邸前,在前头骑兵的开道下,一整队佩刀的军人,骑著马前后左右护在马车四周,按著计划往山下前行,留下大批民众,也留下了站在原地的皇甫迟。
当车队消失在山道拐弯处时,皇甫迟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转身走回宅子,没过多久,正要下山的人们忽然听见疾行的马蹄声,回首一看,方才那名身著银袍的男子骑著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飞快朝前头的车队急奔而去。
第4章(2)
兰总管费了好大的功夫,这才让护送的纪大将军相信,这个十万火急追来,还一路阴魂不散跟在纪非车旁的神仙大人,真的不是哪家王爷派来的刺客,更不是什么小姐私定终身的情郎……虽然说,皇甫迟一直骑马跟在车边,两眼瞅著车里纪非侧脸不放的这个举动,看起来是挺让人误解的。
回京的路上,不出所料他们又遇袭了几回,且来者阵容比以往来得更加盛大,但在纪家军强势的武力镇压下,纪非一行人没动用到皇甫迟神奇的结界,在一个月后,平安地抵达了皇城。
马车笔直地驶进了纪非已经睽违多年的纪府里,没过多久,皇甫迟被纪将军与兰总管两人联手客气地请出了府门外。
皇甫迟站在纪府大门外头看著下了马车的纪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过来亲匿地拉著他的手邀他一道进去,她甚至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说,她只是视他如路人般地转身而去,任由府门在她的身后重重掩上。
他不解地望著纪府高大的门扉,在门外家卫刺探的目光下,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离开。
这一路上,看著纪非面无表情的侧脸,看著他俩之间一下子隔出了好远的距离,皇甫迟察觉到,以往曾在她身上所获得的那些平静与安宁,开始逐渐崩毁剥落。
在她背著他转过身去的那个瞬间,安栖在他心中一隅的那片小小天地,像是融化在朝阳下的薄薄初雪,再不复见,狂乱暴躁的心跳声,骤然在他耳边响起,而再次盘据在他身上的满腔杀意,则化为一股动力,逼得他必须得去做些什么。
可他该做些什么?
他就连这一路送她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记得几年前,她曾问过他,为何从不在人间找个地方停留?
是的,他从不落脚也不停留在何处,当年不意停泊在她的身畔后,他就一直忘了离开,他一直想不出他不离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与她作伴的感觉太好?也许是因为看著老被命运拨弄的她,他觉得心疼;又也许是他太过习惯与她两人一块儿关在书房里,因为那时专心致志处理公务的她,那眼睫垂落的角度,是最好看的。
某种经由沉积再酝酿而起的强烈风暴,在他心底窜动肆虐,却苦无一个出口,他寻不著可宣泄的理由,也找不著那么一个可大肆发作的地方。
他只能站在门外,冷眼看著她,变成另一个人。
数月之后,承元殿上,纪非跪在金阶之下叩首向皇帝谢恩。
殿上的文武百官神情各异。
锐王与沁王在朝中的党羽,难以相信在那一连串不止息的暗杀之下,准太子妃依旧尚在人间,并且容光焕发地来到殿上谢恩。
这名传闻中能助太子一臂之力稳固墨氏河山的纪家女儿,虽然年纪轻轻,但她却有张令人惊艳的柔美容颜,长长的眼睫下,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似灵动无比,微微翘起的嘴角,则似是无视著他们这一干大臣面上错愕的表情,更加无视于同在殿上的锐王与沁王。
与太子同样列位在殿上的锐王与沁王,面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就这么冷眼看著太子脸上掩不住得意的笑意,与皇帝那松了一口气后总算不再紧皱的两眉时,他们不禁同时在心底扼腕。
怎么她就是死不了?
沁王是在今日才得知,这些年来他排出大批潜伏在纪氏一族里的内奸,之所以会无功而返,问题全都出在当今宰相纪尚恩的身上。这深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纪尚恩还真狠得下心,居然亲手送自个儿的一双女儿去纪府做了替身,害得他大费周章在纪府白费功夫不说,还连杀了两回假的替身。
而那个从一开始就知道纪府派上了替身这回事的锐王,眼睁睁的看他去做无力之功,却从没出个声提醒他一下,锐王定是在心底笑他笑了很久吧?
实际上,此时的锐王,他是想笑也笑不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通,纪非究竟是怎么躲开那些刺客的?
据所派出去的门人与探子回报,纪非所居的那座小山,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理风水,也无任何特殊之处,可就是这么一座平凡无奇的小山,他所派去的人别说是想上山,就连山下的小径也踏不进去。
每回一到了山脚下,来得诡异的大雾即在他们眼前笼住了整座山头,在那张手不见十指的白雾里,似有面墙阻隔住了他们的脚步,阻止他们往前迈进一步,若是他们不信邪要硬闯,没多久他们便会发觉,当他们走出迷雾时,已经来到距离那座小山有著百里之遥的无名小城外。
关于这一点,据百草的回报是,住在那儿那么久,他每回上山从没遇见过什么迷雾,更别说是什么看不见的墙了。
如今已死的百草没能再给他另一个答案,而一直握在他手中的百草父母,前阵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居然就凭空消失在软禁他们的房子中,也没能给他另一个答案。
始终隐身站在殿上的皇甫迟,跟在纪非的身后,没有出声。
他静看著她在离开了承元殿后,来到了皇后所居的未央宫,去见她那个一手为她定下婚事的皇后姑母。
而这个风韵犹存的皇后,面对纪非,却一非皇甫迟先前所想,她甚是不假辞色,对纪非的语气中隐隐透著严厉,可又深知太子此时必须借助纪家的家族势力,因此才不得不将这名侄女给迎进宫来。
这女人究竟是在不满纪非什么?
纪非不是都已经把自个儿卖进了皇家,去帮那个身子骨弱不禁风,日日都需要汤药伺候的太子了吗?听说那小子性格还挺软弱无能的,她这个皇后没为纪非拼著九死一生进到宫里来而感激涕零,她还对纪非摆个什么脸?
愈看愈是反感,皇甫迟使劲按下心中的杀意,转身跟著纪非离开的脚步,跟著她一块儿出了宫。
离宫回到了纪府里后,纪非在书房连连代太子下了几道太子令,接连处置了沁王的左右手后,再模仿了太子的字迹书完一道手谕,将它与已经集齐全的沁王罪证,一块儿都交给了兰总管。
“小姐?”兰总管两手捧著重重的折子与名册,期待这日已是多年的他,眼底有著激动的热意。
纪非伸手推窗档,看著夏日午后天际一角逐渐飞来的黑云,缓缓挪进后,密密实实地笼罩住了皇城的土空,几道闪电横划过天际,同时亦照亮了她沉静的脸庞。
她低声道:“要变天了。”
轰隆的雷声盖去了她的低语,可站在她身边的皇甫迟却听得再清楚不过,他踱著无声的步子来到她的书案前,看著那支犹沾著墨汁的笔,回想著方才纪非在折子里,为沁王安下的罪名,并非一开始时所拟定的科举舞弊,而是造反。
科举舞弊只是一团纠结线绳的尾端,掏空户部的存银与垄断国内的盐米才是最大罪证。
沁王藉由金钱堆累而成的欲望,自一开始时的偷偷贪污政务上数目不大的款项,到赈灾所用的赈银,到买断盐场抬高盐价,到私建民仓暗中鲸吞朝廷官粮、令市场米价居高不下,再到科举舞弊大赚士子文人的银两……
这些年来,沁王的欲望变得深不见底,所谓的贪婪蒙蔽了他的双眼,进一步烘托出他站在九五之上的野心,为了金钱,他一年走得比一年远,伸入朝中的两手,一年伸得比一年长且深。
同样也是因为金钱,纪非寻著沁王一路所做的买卖,收买、囚禁了沁王旗下产业的掌事总管,逼他们吐出账册与沁王富得流油的家产,令他们托出盘根错结的商事脉络,同时亦将朝中与沁王交好的朝臣们的家底给查了个仔细,在将他们交给纪家之人逼供,折腾了他们的家族好阵子后,再策反那受不住折磨的朝臣们联表上书其罪证,然后,她为富可敌国的沁王,亲手安上了一个挟民生命脉准备日后造反的确实罪名。
当冬日来临时,朝中一如纪非所言的风云变色,停留在京中的抚远将军纪尚义,奉皇帝旨意迅雷不及掩耳地包围了沁王府,然后宰相纪尚恩与太子带著一干大臣,来到了沁王府进行大规模的抄家。
春嬷嬷恭谨地站在纪非的面前向她请示。
“小姐,这些沁王的党羽该如何处置?”
“太子有何旨意?”纪非闭眼揉著两际,提不起精神地问。
“太子的意思是,若无害,就别赶尽杀绝了。”
“妇人之仁。”她缓缓睁开双眼,“除恶务尽,该死的一个都不可放过,没涉入其中的,就安个罪名全都流放到太子名下的那几座铁矿矿山去。”
春嬷嬷攒著眉,语气中有著不忍,“可……包括亲族,人数有数百人。”
“将剩余之人送至东南盐场。”
春嬷嬷惶然地睁大了眼,在那些罪臣的亲族之中,有一半皆是老弱妇孺,而他们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之中,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就算是命磺点,他们又能撑过几年?
“其心不诛,天下难平,造反不需理由更不需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尚存一心。”纪非决定将日后反叛的火苗自一开始就捻熄,“太子若问起,你就这么告诉他。”
“……是。”
“兰。”
“小姐有何盼咐?”兰总管快步自门外走进来,差点就撞上隐身在室内,却一时分了心的皇甫迟。
“陪我走趟天牢。”算算日子,她也该去会一会那名财神爷投胎的沁王了。
“是。”兰总管虽不知她怎会突有这念头,但还是去准备联系太子的人手,事先打点好一切。
皇甫迟不语地走出书房,先一步来到了纪府外头,等著更衣后的纪非登上非官家的马车,避人耳目地前往天牢。
对于天牢的地理环境,与这儿又关了些什么人,初次踏进天牢的纪非完全不感兴趣,由兰总管领著来到了天牢最底层的黑牢之后,她站在牢栏外,看著里头在黑暗中待久了,因而一时难以适应火把丛丛火光的沁王,正一手半掩著脸,眯著眼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