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子的虫鸣回荡,月亮像玉盘般皎洁,照亮了花丛树荫,点点银光洒在鸣凤身上,让他看来像个落凡的仙子,纯洁美好。
之颜很庆幸自己并没有狠毒的摧残这份纯真,如果鸣凤受伤,不管是身还是心,他都会万分心疼的。
他用手指轻轻勾勒着鸣凤的五官,笑着说:“上天的确不公平,可是谁都无法改变……”
鸣凤皱起眉头,很不解,也很不悦。
“不要再为这事烦心了,来,我们回‘碧海院’,我引箫,你抱琶,合奏一曲《梅花操》,让乐音传人‘穹苍院’,让柳逸知道他不孤单,有我在挂念着他。”
“嗯……”鸣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你很喜欢那个戏子?”
“很喜欢……你不要叫他戏子好吗?在我心中他永远是当年那个单纯可爱的小柳逸。”
“唉~”鸣凤不知为什么,听柳之颜这样讲会觉得鼻头酸酸的,胸口也闷闷的,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
“没有……你认识那戏子…我是说,柳逸吗?”
之颜笑着说:“认识很久了,我们从小是邻居,小柳逸从以前就爱哭……”
鸣凤低着头听之颜神彩飞扬的述说着儿时回忆,快乐的童年,满地撒野的玩伴……那是他不曾有过的记忆。
***
当晚,柳啼莺一丝不挂的趴在长枕上,房内很暗,他觉得这样也好,他不用面对那种被赏玩的难堪。
长孙宇治的习惯是入夜不点灯,他喜欢看月光照着窗外的树影,映在窗上,他觉得这样的情境特别雅致。
他轻抚着柳啼莺的背脊,男人的触感是这么有弹性的柔软,纤细而分明的肌理让他觉得很美,像骏马,充满隐藏着的力量。
“背上也有疤吗?”暗色中,他只隐约看到柳啼莺背上一条条的青紫。
柳啼莺笑着把绸被拉高遮住自己,“您别看了,答应了今晚要让我休息一下的,这样瞧个不停,别又撩起火来。”
长孙宇治干脆坐起来看着柳啼莺,他清秀的眉宇带着浓浓的忧伤和疲倦,是他这年龄不应有的沉重。
柳啼莺昏昏欲睡的趴着,突然从窗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箫声,他猛然坐起来盯着窗外。
“凤箫……”柳啼莺拉起薄被包住自己走到窗前,“是之颜……怎么有琵琶声?”
长孙宇治也走过来扶住他的肩头说:“一定是鸣凤又拉着他合奏了。”
“之颜……鸣凤……之颜鸣凤?……哈哈……原来是这样,之颜鸣凤,早注定好了,我是局外人……”
柳之颜给他的箫上,不就刻了四个字吗?
“之颜鸣凤”那是多久以前就注定好的?
“什么局外人?”长孙宇治不解的问。
“等了那么久,原来是种结果……”就算之颜能救出他,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是个娼妓,这印记永远都洗不掉,而之颜能给他的不过是尊重,那双含着情的眼睛,含的是同情,之颜早已有了自己的归宿,而他,身边换过一个又一个人,却注定要孤单一辈子。
“柳啼莺?你又哭了,怎么回事?”
“大少爷,我给你唱曲子。”
柳啼莺把红绸被抓着当成水袖般挥舞,颠倒众生的吟唱起凄迷的出塞曲,脚步凌乱的踏在月色下,更别有一番风味。
“戍羯逼我兮,遽为别离。
生死难知,珠泪暗垂。
从此一去,不复再归。
不复再归,不复再归。
昔日汉家女,今朝胡地妄。
远嫁异域,故国无期。
心有怀兮愁深,心愤怨兮无人知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
万里长驱,雾暗云迷。
腥膻如蚁,悲茄惨凄。
悲茄惨凄,悲茄惨凄,一步一远兮,日月无光辉。
天高地阔,无语当告谁。
只有年年归雁,寄我相思入梦中……”
一个不稳,柳啼莺踩着了拖在地上的被角,红绸被扯倒落地,娇柔的身躯也随之跪倒。
“只有年年归雁,寄我相思入梦中……呜……”
柳啼莺捧着脸跪倒在地,凄凄的哀鸣,硬生生的敲打着长孙宇治的心门,而月光下,斑斑伤痕是这么毫无掩饰的映入长孙宇治的眼中,像挥舞着魔爪的鬼怪向他扑来。
前所未有的震撼让长孙宇治感到晕眩,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呆站着看柳啼莺痛哭失声。
过了许久,窗外的乐声渐歇,柳啼驾的哭声也成了微弱的啜泣,他依然是跪在地上,屈着身子把脸捧住,长孙宇治犹豫的跪在他身旁,轻轻的把他的手拉开。
“柳啼莺……别哭,不会有事的,你在‘穹苍院’住个几天,等你把伤都养好了再说。”
“再说?”再回“怜园”去弄出一身伤?
也罢,最少能休息几天。
柳啼莺乖顺的拭去睑颊的泪水,“谢谢长孙公子,刚刚啼莺失态了,让我再唱首曲子给您听好吗?”
“不用了。”长孙宇治温柔的扶他起来,“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先睡吧,安心的睡,我不会打扰你,今夜你安全了。”
是的,今夜。
第四章
柳啼莺难得安心的沉睡,却又被一阵争执声吵醒。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过问?你连我这个大哥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柳啼莺迷惑的睁开眼,第一次听到长孙宇治用这种声调说话,他疑惑的转头看看窗外。
“我只问你,昨晚你留那个戏子下来,都对他做了什么了?”
长孙宇治怒不可遏的骂道:“是柳之颜跟你说了什么?死奴才!我打发他做苦力去。”
“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权利选择自己身边的人,柳之颜是我的人!你不要老是叫他奴才,况且他还是我师傅,你说啊!你昨晚对柳逸做了什么?”
“他是个戏子,是个卖身的相公!你想我会对他做什么?”
鸣凤对“相公”这个词汇的意思还不是很了解,但他知道那绝对不是好话,气得直对长孙宇治大喊:“他是之颜的好朋友!你怎么这样作贱人?好,你瞧不起他,我要带他回‘碧海院’!”
“不准你接近他!”
鸣凤要把柳啼莺带回“碧海院”?那柳啼莺跟柳之颜不是就可以朝夕相处了吗?长孙宇治对这个念头无法释怀。
鸣凤不服的反驳道:“为什么你能留他在‘穹苍院’,而我就不能留他在‘碧海院’?”
“因为……”长孙宇治一时找不到好借口,“他是淫娼,你是名家公子,你跟这种肮脏的人搅和在一起?也不怕染了邪淫之气!”
肮脏的人?
“哥哥!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可怕的话!”鸣凤惊讶的说。
长孙宇治也愣了—下,担心的转头看看房门内的人,“你回‘碧海院’去!我的事你别管。”
“我要带他回去……”
房门开了,柳啼莺苍白的脸带着倦怠,虚弱的笑着说:“二少爷,大少爷说得对,我不配住进‘碧海院’……您走吧,别沾染了我的邪淫之气。”
长孙宇治忙伸手扶着他,“你的脸色好差,快回房休息,这是我们兄弟的事。”
柳啼莺挥开长孙宇治的手,“都是我这狐媚主人引起的,大少爷,您还是赶紧送我回‘怜园’吧!”
“你要回‘怜园’?!”长孙宇治惊讶中带着几分不屑的问。
“当然,我是娼嘛!那里才是我该待的的地方,‘穹苍院’太高贵了,小的不配。”
“你就这么等不及再去卖?等不及让别人抱?你真是贱呐!”
“哥哥住口!”鸣凤拉着柳啼莺说:“不要听长孙宇治混说!他就会欺负人!”
“长孙鸣凤!你还当我是哥哥吗?你不准碰他的脏手,他的手不知摸过多少男人!”
柳啼莺要回“怜园”,长孙鸣凤跟他做对……长孙宇治一生中还没有这种经验,竟然有人敢跟他唱反调?
“你怎么说这种话?谁脏了?我看他比你还好!”
“长孙鸣凤!你目无尊长!把哥哥当成什么?为个戏子跟我大吼小叫?”
“你才是目中无人!你当戏子是什么呀?戏子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
柳啼莺靠在门板上,无奈的皱眉,无论是长孙宇治或是长孙鸣凤的话,一字字、一句句,像利刃刻上他的心扉,让他无法忍受这创痛,晕眩感如潮水般袭来。
“别这样……别吵了……”说着,他的身体却无力的往下滑。
“柳逸!”鸣凤赶紧扶住他。
“柳啼莺!”长孙宇治也忙伸手抓紧他。
“你伤了他的心!都是你!”鸣凤一手抓着柳啼莺,一手想推开长孙宇治。
“我……”
心?卖笑的相公还会有心吗?长孙宇治看着柳啼莺深锁的眉头,对自己的信念疑惑了。
“哥~他只大我一岁,他也有爹娘也有兄弟,你这样对他,他的家人会难过的,要是有人也这么对我呢?”
长孙宇治横抱起柳啼莺往房内走,“你是长孙家的公子,谁敢这么对你?”
鸣凤不死心的尾随在后,“你怎么听不懂呢?他跟我们一样,他也是人,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人!”
“出去!”
长孙宇治把柳啼莺放在自己床上,转头恶狠狠的瞪着鸣凤,如果他承认柳啼莺跟他是处于平等地位的人,那他又算什么?他去嫖他,岂不是连娼妓都不如?
“你让我太失望了,我没想到满嘴仁爱大道理的哥哥竟是如此,你只愿意尊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却对需要关心的人残酷以对,算什么名家?算什么雅士?连柳逸眼中的痛楚你都看不出来,还赏什么梅?赏什么雪?”
“住口!”
“你那吟诗作对的嘴吐出这么伤人的话,让他伤心的都晕倒了,还只管对我凶?”
长孙宇治像被踩着痛处般怒不可遏的又吼了一声,“出去!”
鸣凤委屈的嘟嚷着,“走就走!哼!伪君子!”
伪君子。
长孙宇治向来自认为文人雅士,连政治他都不屑一顾,他觉得流连花丛是风雅的游戏,美丽的戏子围绕着他,就像众星拱月,正适合他脱俗超然的地位,他怎么会是伪君子?
他伸手轻轻的擦拭柳啼莺脸颊上的泪珠,那晶莹剔透泪珠让他心疼极了,柳啼莺真的伤心吗?
这个绝美的躯壳里跟他装着一样的灵魂?
他说的话真的伤害到这无力抵抗一切的人儿了吗?
柳啼莺动了一下,张开清澈的眼眸直视着他:“大少爷?二少爷呢?你们千万别为了我吵翻了。”
他关心他们兄弟的感情?“没事的,鸣凤给惯坏了才会这么没大没小。”
柳啼莺挣扎着坐起来,“都是我不好,害二少爷跟你吵起来了。我能体谅你担心二少被我带坏了,要是我弟弟接近风尘中人,我也会生气的。”
长孙宇治忙帮着扶住他坐稳了,“你有弟弟?”
柳啼莺虚弱的笑着,“小我一岁,还好当初卖的是我不是他,他如果要吃这种苦,我会心疼死了。”
长孙宇治轻轻的把他压在自己肩头上,那纤细的身体似乎无法再承受任何一个打击,“你很苦?”
柳啼莺叹了口气,“哪是您能想像到的呢?很苦……说不出的苦楚,没有自由,没有自尊……算了,说了您也不会懂,这叫‘夏虫不可语冰’也。”
长孙宇治一愣,向来只有别人猜不透他深远的心思,今天柳啼莺却连话都不愿说明白,因为他根本不会懂?
“柳啼莺……我想帮你赎身。”
柳啼莺猛然推开他,“不要这样哄我!”
“哄你?我没有哄你,我是说真的。”
“我再不会相信你们这些嫖客的话了,不知有多少人这么说过,我早就不信了。”
长孙宇治觉得鼻头一酸,几乎要替他落下泪来,“不会,我不会说空话,放心好了,今天我就让人带回你的卖身契。”
“呵~”柳啼驾不相信的轻笑了一声。
***
长孙鸣凤气呼呼的回到“碧海院”,柳之颜也正怒气冲冲的等着。
“一洗完脸就不见人影?你不愿意上课就别浪费我时间,我得侍候你端水净脸,再帮你上课,等会儿我还要替大少爷巡药庄、银号,还要替他理帐款,真给你们兄弟累死!”
鸣凤往书桌前一坐,“从今后他就不是我哥哥了!什么好兄长,什么好榜样!我看不起他!伪君子!”
柳之颜一愣,“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大少爷?谁教你这样骂人的。”
鸣凤嘟着嘴说:“你不知道他多过份,当着柳逸面前……”
鸣凤把长孙宇治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柳之颜,之颜边听脸色边往下沉,长孙宇治的目中无人他向来是知道的,可是他万万想不到长孙宇治会这样糟蹋柳逸。
他突然觉得心头火起,凭什么?长孙宇治要当面这么羞辱人……
柳之颜走到鸣凤身旁用手抬起他的下巴:“你说,如果有人对你,像大少爷对柳逸做出一样的事,大少爷会怎么说?”
鸣凤痴痴的看着之颜眼中那团火,“我不知道,他说我是长孙家的二公子,不会有人敢这么对我的。”
“哼!”柳之颜冷笑一声,“是吗?”
“之颜?你干什么?”柳之颜突然把鸣凤拉起来压在桌上,让他拚命挣扎着。柳之颜压着他的头,在他耳边低语:“你知道吗?现下各帐房的帐都是我管的,下人也都听我的,除了不姓长孙之外,我还有哪一点不像长孙家的主子?只要我动点手脚,长孙家就落入我手中了,你那只知风花雪月的哥哥也太可笑,不知养狼会是噬主的吗?”
“之颜……你好重,让我起来。”
“我很重吗?压在柳逸身上的男人应该比我还重吧?”柳之颜加重的力道压制着长孙鸣凤。
“之颜……”沉重的压力让鸣凤喘不过气,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看着长孙鸣凤不安的挣扎,柳之颜却又为他心疼了,他放开鸣凤扶他站起来,轻轻的替他拍背顺气。“如果你不是长孙宇冶的弟弟就好了,我就可以安心的……”
安心的怎么样?喜欢鸣凤吗?自己真是傻了,即使他不是长孙宇治的弟弟,只要他们的身份是这样天差地别,自己就不能理直气壮的表白。
鸣凤皱眉看着之颜,小心又窃喜地问道:“你就能安心的什么?”
柳之颜苦笑一声,又扳起之前那张冰冷的脸,“没什么。”
他往后站了一步,“你哥哥是伪君子,我可要当个真小人,我丑话说前头,长孙宇治这样不理俗事,把大小琐事都交给我,那是他笨!我还有五年的契,五年之后,长孙家的一切我都要接手。”
“你?你要怎么接手?”
“跟你说你会了解吗?钱庄的运作你懂吗?”柳之颜冷笑一声,“你可以去告诉长孙宇治,叫他趁早打发我去做苦力,如果你不说,五年后,哼!看是谁喊谁主子。”
鸣凤拉住柳之颜的袖子,“你知道的,在‘碧海院’没人当你是奴才,你也不用喊谁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