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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冬(上) page 1 作者:黑洁明

  楔子

  天,碧蓝如洗。

  泛红发黄的叶被秋风吹上了天,在半空中翻飞着。

  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看着那些红的、黄的落叶飞上那湛蓝的天,旋转着、旋转着,远飏。

  募地,风如起时那般,忽地稍止。

  没了风的相送,数十片翻飞的红叶翩翩而下,落在她身上,她看着它们一片又一片的落,怀疑如果她躺得够久,掉落的叶子或许能将她整个淹没,如果她不动,就不会有人发现她躺在这里。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和大地融为一体。

  入了秋,风已经开始冷了,但大地还微微的暖,秋天的土比春天的暖,没那么冻,还带着夏日的微温。

  她好奇兔子们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才要挖洞住土里。

  落叶仍在飘落,一片又一片,轻轻的飘下,在她身上、脸上、手上。

  她能闻到泥土的味道、落叶的芬芳,还有栗子、菌菇、松果的香味。

  忽然间,一颗东西打到了她的脑袋,她吓了一跳,坐起身来睁开眼,朝那滚落的东西看去,才发现是一颗成熟的松果。

  她摸着被敲疼的脑袋,楞了一下,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她躺着的枫树隔壁就是松树,只是被红叶遮住了她才没注意。

  看着那敲了她一脑袋的果子,她不禁笑了出来,将那松果捡起,搁进她带来的小竹篮里,那里头早已经堆满她一早起来收集的野菜和草菇及树果。

  她将松果收好,正要起身时,忽然就看见前方那几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孩子,那些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像看怪物似的直盯着她看,一双双眼全瞪得老大。

  只有孩子,没有大人。

  她僵住,慢半拍的想起自己全身都是树叶,看起来一定更怪,然后下一刹,那些男孩开始嘲笑她,她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他们的姿势与模样再清楚不过,他们张嘴朝她大喊,哈哈大笑着。

  她匆忙抓着竹篮爬站起来,但还是满了半拍,不知是谁开始拿树果子丢她,其他的人跟着照做,那些果子都很小或很轻,被砸到不会很痛,但仍让她有些慌张,她抬手遮挡,试图镇定一点,试图无  视他们,她知道自己不能用跑的,不能有太大的反应,不可以表现出害怕,那只会激得他们更变本加厉。

  所以她没有透露出惊慌的表情,不让泪水盈眶,更没拔腿飞奔,她清楚自己不能跑,一跑他们反而会追上来,所以她慢慢走,却仍因为紧张在朝反方向离开时,没仔细先看,转身就一头撞上了一个  东西,往后摔了一跤,坐倒在地。

  竹篮从她手中飞脱,果子和草菇全都倾倒了出来。

  一瞬间,还以为已经有人赶到她面前要逗弄她,她惊慌的抬起头,只看见那个被她撞到的另一个孩子,她认得他,这家伙是这附近的小霸王。

  一开始,她以为他也是同伙,然后才发现他被她撞倒在地上,一脸的臭,张嘴咒骂着什么,他身旁地上有着一把掉落的弓,他把箭筒背在背上,手里还拎着一只被放完血的兔子。

  在那一刹,所有欺凌她的树果子都停了。

  没有人敢对他扔果子,至少没有一个孩子敢。

  他爬站起身,拍着身上的泥与叶,怒瞪着她,一脸凶恶,嘴里还在说些什么。

  仰望着那比她大几岁的男孩,她只觉得既丢脸又害怕,他拎着那只死兔子靠近她,她屏住了气,几乎想立刻拔腿就跑,可是她需要这些食物,这是她辛苦一早上才采集到的东西,她强忍着惊恐,鼓  起勇气手忙脚乱的低头把草菇和松果等全捡回竹篮里。

  她应该要道歉,可是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从没带头欺负过她,可那些曾经是她同伴的邻居一开始也不会欺负她,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何时会开始。

  忽然间,他伸手推了她一下。

  她吓了一跳,差点又把东西打翻,因为太害怕有几颗松果还因此掉了出来。

  她死白着脸抬起头,只见那小霸王低头瞪着她,拧着眉头。

  她应该要道歉,她再次想到这件事,不觉张了张嘴,但她的声音和勇气全卡在喉咙里,那些孩子在看,而她清楚开口之后会造成的反应。

  他的眼里出现不耐烦的神情,然后他蹲了下来,抬起了空着的手。

  这一刹,她再忍不住害怕,惊慌的往后退缩,试图闪躲,可她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他的手还是落到了她脸上,她绷紧皮肉,以为会痛,但那不痛。

  那一瞬,她与他的眼里,都浮现惊讶。

  她吃惊,发现他不是要打她。

  他微讶,是因为发现她以为他会打她。

  恼怒再次浮现他黑如子夜的眼,她僵在当场,不敢动,怕引发他更多的情绪。

  他瞪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敢呼吸,这里所有的人里,她最不敢得罪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大人不会欺负像她这样的孩子,可是同龄的人却会,如果连他这个所有男孩都怕的孩子也在欺负  她,她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生不如死、奇惨无比。

  在那短短的一瞬,惊慌、恐惧,几近绝望的情绪纷纷上涌,她慌乱的想着,也许她应该跳起来对着他挥舞双手大吼大叫,这样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疯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欺负她,但那也有可能会  让他们更进一步的嘲笑她。

  她抿紧了唇,感觉到隐忍许久的泪水几乎就要夺眶。

  不要哭、不要哭,哭了没有用。

  不要怕、不要怕,怕了就输了。

  她握紧汗湿的小手,抿着唇,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眼前的孩子王。

  他瞪着她,然后再次移动他的手,搓着她的脸,她僵硬的过了半晌,才发现那不只是他的手,是他的衣袖,他正拿他身上那材质上好的衣袖擦她的脸。

  他边擦边咒骂着什么,她辨识不出他说的话,他说得太快了。

  当他移开手,她看见他的袖子上有血,她脸上沾到兔子血了。

  她不知该怎么想,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然后下一瞬,他捡起她掉落的松果和草菇,粗鲁的塞回她的竹篮里,直视着她的眼,威胁的又说了几句话。

  他问了她问题,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得太快了,她看不懂,只认得他的表情,认得他黑眼中的情绪。

  他再次露出不耐、困扰和略带同情的眼神,看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凶恶,他朝她挥了挥手。

  那是赶她走的姿势。

  她松了口气,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找她麻烦,但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撤退。

  她紧紧抱着竹篮慢慢站了起来,他没有阻止她。

  她试探性的往后退了一步,他没有阻止她。

  很好。

  她吸了口气,匆匆的抱着篮子绕过他离开,她知道自己不能跑,但仍忍不住走得平常要快,她等着他伸手从后面推他或是拿东西丢她取笑她,可什么也没发生,她感觉得到那小霸王的视线,几乎快  要小跑步起来。

  她一直往前走,直到远远的离开了他所在的位置,这才不禁回头偷看了一眼。

  那个小霸王已经站了起来,提着那只死掉的兔子走向同伴,那些欺负她的孩子没有朝她追上来,他们早忘了她的存在,全簇拥着他,露出讨好与崇拜的笑容,指着他手中的兔子,羡慕的看着他肩上  的弓与箭筒里的箭。

  他不再臭着脸,献宝似的将弓借给其他人看,还提高了兔子展现他的战利品。

  那把小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兔子蓬松的毛发被风吹的轻扬。

  可怜的兔子。

  她想着。

  话说回来,那兔子看起来真肥,应该很有肉吧,皮毛八成也很暖。

  或许她也能像他一样打猎,如果这样,就能有肉吃又有皮毛用了,可她根本没钱买弓与箭。

  不由自主的,她停下了脚步,隔着老远的距离羡慕的看着那小霸王。

  真好。

  她忍不住钦羡的想着。

  就在这时,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在那瞬间转过了来,再和她对上了眼。

  她吓了一跳,抱着竹篮往后退,不小心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尴尬和羞窘一并上涌,再次捡拾摔出篮子里的食物,然后抱着竹篮迅速爬起来转身飞奔。

  她跑了好几步,才想起来不应该跑。

  她紧急停下了脚步,但来不及了,她已经跑了,他也已经看见了。

  她不敢再回头,只能告诉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

  秋日艳阳在天上高照。

  她长长的辫子在她身后晃荡着,一片片红与黄的落叶在她走动时掉了下来,让她看来像是传说中森林里的精怪。

  男孩远远看着她,拧着眉。

  她极力维持着镇定,直到转弯后,才拔腿飞奔。

  那一年,女孩七岁,男孩十岁,他们都还小……

  第1章(1)

  寅时,月明星稀。

  她醒过来时,天还没亮,还是冻的。

  空气中,飘散着豆子的香气,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在寒冬中瑟缩的下了床,一边穿上了鞋袜,穿过门帘下方往隔间走去,她还长得不够高,门帘尚碰不着她的脑袋呢。

  门帘后,一位高大的男人绑着头巾,站在大锅前,手拿大大的汤勺,费力的搅拌着锅中,微微冒着泡泡的白汤,看见她,他点了下头,指了指桌上的馒头。

  她在桌旁坐下,拿起温热的馒头送入嘴中,配着热烫的豆浆一起吃。

  馒头带着微微的甜,有着小麦的香味,她慢慢的品尝自己的早餐,偶尔沾一下小碟子里的酱油,和那尝起来也微甜的豆浆一块儿下肚。

  爹爹自己酿的酱油虽然味道不重,但真的又香又好吃,比市场上店家卖的要好吃多了。

  她一边咀嚼着馒头,一边看着爹爹把煮好的豆汁舀到挂着纱布的木桶里,蒸腾的白烟几乎充塞整个房间,但纱布将浑浊的豆汁过滤成细绢一般的乳白液汁,爹爹将纱布袋提起,轻拧,让里头残余的  汁液全部渗出。

  冒着白烟的纱布中,有着剩余的豆渣,当他吃完饭时,她打开店门到外头,拿竹竿子撑开了窗子,再回到屋里,爹爹将豆渣交给了她,她把豆渣子与爹爹早先揉好的面团与酱油和在一起,捏起一个  个小小的面团,一边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她还小,还搬不太动太重的东西,但一些准备工作她还是可以做的,她将头巾和爹爹一样沿着额头绑好,把筷筒放上了铺子外的几张矮桌,再将草编的坐垫一一在桌旁搁好,然后再捧着装豆浆的陶  碗到门外,一边不忘调整豆浆下方灶里的柴火。

  做豆腐的豆浆是生浆,不能直接喝,还得再煮一次才能入肚,她与爹爹喝的都是前一天剩下的熟豆浆,但这可不能卖客人的,爹爹坚持要卖的东西得当天做,所以总是丑时刚过就爬起来忙活。

  等新鲜的豆浆煮滚了,她将柴火拨开,让它不至于火太大,跟着跑到后门将昨天洗干净晾在后院装豆腐的木板全拿了进来堆放在一旁,再帮爹爹把刚刚捞起来的一片片白净的豆皮摆放在板子上,拿  到窗边排好。

  天,在这时微微的亮了,一股微微的风吹拂而来,她抬起头看见附近人家也有了活动的迹象。

  她舀了一小锅豆浆,用竹篮装了几块爹爹刚做好的豆皮,从后门跑去找另一户养鸡的大娘,她还没敲门,大娘已经先打开了门,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露齿一笑,把豆浆和豆皮给大娘,大娘让开身子,指指后头,说了些什么,她点点头,知道大娘没空,自己便拿了空竹篮,跑到后院去找鸡蛋。

  大娘的院子不小,但老母鸡总在那几处地方做窝,几年前她刚开始来拿蛋时,总是被凶狠的母鸡啄的满手伤,追得满院子乱跑,可她现在早知道了诀窍,没一会儿工夫,她就带着满满一篮子还微温  的鸡蛋回家。

  但也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天就已经完全亮了起来,她在自家院子后,拿水将鸡蛋一颗颗洗干净,确定每一颗蛋都洁净不已,这才抱着那篮蛋回到前面。

  爹爹早已开始把做好的豆腐搁在木板上,她则到门外把窗外的旗招给挂了上去,清晨的风将旗招吹得扬起,上头印着大大的几个字。

  她看着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其实不是很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这旗招是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当她挂上那老旧褪色的旗子时,心情都很愉快,感觉像是娘也同她与爹爹一块儿。

  她挂好店招,在门外的大灶生了火,将大锅子放到灶上,盛了水,爹爹已经跟着从屋里抱着装满馒头的蒸笼搁了上去。

  不一会儿,蒸笼开始冒烟,她一边不忘顾着窗边豆浆锅下的柴火,让它维持着温热。

  差不多这时,街上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一个熟客走了过来,对方指指蒸笼,她摇摇头,那还没熟,还不能吃呢。

  她笑着指指鸡蛋,那老客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豆浆,她点头表示知道了,老客便找了张矮桌盘腿坐下,她提起小油壶,在热铁板上倒了点油,在碗里打了颗蛋,然后转身把一早和豆渣子一块儿揉好  的小面团擀平,迅速的放到在铁板上的鸡蛋上,然后用铲子将它翻面。

  没两下她就煎好了一个蛋饼放到盘里,连同一碗豆浆一并送上。

  客人大口吃了起来,另一位客人已经上门,她勤快熟练的卖着早点,帮大家舀豆浆、煎蛋饼,等馒头蒸好了,她也一块儿卖馒头。客人来来去去,每个人离开时,都不忘也顺道买些豆皮与豆腐。

  当爹爹完成了所有的豆浆,就接手了豆浆与蛋饼的工作,她则忙的像陀螺一样不停的在铺子外的矮桌与矮桌旁转着,收拾着碗筷和汤匙。

  这儿的人很喜欢爹爹的手艺,几乎来吃过的客人都会再次回来,因为如此爹爹与她总是从她挂上店招的那一刻,跟着就要忙到中午才能稍稍松口气。

  即使每天她都忙到腿酸腰疼,但她喜欢能够帮忙,她喜欢和爹爹一起卖早点和豆腐,在这里,她是有用的,而且那些大人会称赞她,她看得出来,他们喜欢她,所以她总是会笑嘻嘻的奔来跑去。

  虽然她不聪明,但她是有用的,她知道。

  天清气朗。

  吃完了午餐,她摘下了店招,爹爹收拾清洗着大锅与蒸笼,她则把所有装豆腐的木板拿到后院清洗,下午比较没有那么忙,趁着天晴,她便在爹爹去山里载水时,顺便拿着两人的脏衣服到河边去洗  ,家里的水都是爹爹特别从山上去载来的山泉水,那水十分清甜,做豆腐特别的好吃,可不能随便拿来用的。

  爹爹把她在河边放下来,交代她洗完快点回家,她点点头,表示知道,爹爹摸摸她的脑袋,就驾着车走了。

  她来到河边,卷起衣袖、拉起裙摆在腿边绑好,脱掉鞋子,这才抱着那篮衣服走入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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