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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另一种面貌 page 3 作者:听荷

  “有啊有啊。”

  “好,就约那里。”

  隔天朝露来到“猫与钢琴”,地方并不难找,店是新开的,面积虽不算大,但也不至于让人觉得拥挤,绿色的木制落地窗和乳白色的蕾丝窗帘都很新很洁净。

  当然,正如周若枝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有猫和钢琴,还没进门她就看见了两只猫,一只在大门口蜷缩成一团着睡得正香,一只在落地窗前瞇着眼打量着路人,一副慵懒的模样。

  周若枝还没有到,电话联系过后说是家里的小家伙缠着不让出门,孩子多是黏人的,朝露能理解,让她慢慢来,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她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务生过来招呼,她点了杯热拿铁。

  进来后她发现,原来店内别有洞天,再往后走是个小后院,设有露天座位,四周有着篱笆和绿色植物,有些客人坐在外头晒暖阳,而猫的数量远不止两只,光她所见就有四、五只,而传说中的钢琴赫然摆在店中央,琴是白色的,和整个装潢很搭。这个时段没有人演奏,不过,即使只是这样静静地放置着,也给整个咖啡店添上了几许文艺气息。

  周若枝现在日子真的过得不错,以前这种地方她是绝对不肯踏进来一步的,嫌贵。朝露想起当年那个为了省钱,每次出游连饮料都舍不得买,沉甸甸地背上一大壶白开水的周若枝,不由得有些感慨。

  店里有免费的书籍提供给客人翻阅,她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摄影集,用来打发时间。翻了没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串琴音,旋律舒缓迷人,朝露对古典乐不太熟,这首偏巧知道,是舒曼的《梦幻曲》。

  她抬头看向钢琴的位置,一开始只是下意识地好奇,想看一眼弹琴人的模样,可是仔细看了一下,便发现有些异样。

  钢琴前有一男一女,却不是四手联弹,男人单用右手弹奏主旋律,女人则是用左手弹和弦,难得的是配合得十分有默契,整支曲子恍如出自一人之手。

  朝露越看越觉得弹琴的男子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始终想不起来,直到他扶着琴站起来,她才猛然记起,难怪会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男人不就是那天母亲兴冲冲拿给她看的照片上的人吗?

  只见他调整好手杖的位置,蹒跚的朝靠窗的座位走来,他右手探出杖来,左腿借着腰部的力道甩出去,走一步便要划半个圈,待站稳后右腿再跟上来……如此重复,步步艰难。

  很快,朝露发现,不只是左腿,他的左手腕和手肘屈起的角度也有些异常,但不是很明显,她顿时恍然大悟为什么他只用单手弹琴。

  母亲只说他行动不太方便,事实上,这个人左半边的身体几乎是瘫软无力的。

  朝露心里有些痛,当时看照片,一时之间只顾到自己的心情,此刻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她眼前,不免生出惋惜的情绪。

  他似乎并不介意拖着残疾的腿多走几步路,前面有空位他却没停下,朝露猜测兴许他和那个女孩都是这家店的常客,并且有习惯的位子。而看着他们俩朝自己越走越近,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幸好,他们终于停下,朝露和他们之间还隔了一桌。

  直到女孩先坐下,那个男子才跟着坐了下来,他的动作有些不协调,尽避看上去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坐下去的那一瞬间身体似乎还是有些失去控制。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手杖靠着窗台放好,然后,他朝着女孩笑了一下。

  见状,朝露的心奇妙地被撼动了,她发觉,他的笑容里没有苦涩、尴尬和掩饰,只有暖意。她自己很少那样笑,记忆中,也很少看到过别人露出这种笑容。

  他面前的女子发出银铃笑声,微卷的秀发被纤长的手指拨弄,看来分外妩媚。

  朝露收回视线,专注在眼前的摄影集上,不知不觉间,半个小时过去了。

  这时,周若枝到了,没说什么抱歉之类的客套话,只简单丢下一句,“等下必须让我买单。”

  朝露笑着点头,“那我不客气了。”

  这家店装潢如此精致,消费当然也不便宜,她知道,周若枝是想替她省钱。若是换了别人这么说,她绝对不会答应,而是坚持各付各的,唯独对周若枝不同,因为她们有过同病相怜的苦楚,她十分珍惜她对自己付出的善意。

  “妳和方蕴洲到底怎样了?”周若枝直奔主题。

  朝露把方蕴洲空降他们公司,之后又提拔她为秘书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

  周若枝看着她,半晌才道:“我看妳的样子不像假装没事,倒像是真的不在意。”

  朝露啜了一口咖啡,喝到嘴里才发现,没多久工夫,原本滚烫的咖啡已完全冷却,她心中略有触动,喃喃道:“有些人的心生来容易热,也容易变冷;有些人的心不容易热,一旦热了就很难冷下来;而我大概是第三种,好不容易才被焐热,却很容易就会冷却,不瞒妳说,我也曾怨过、不甘心过,只是不知道什么从时候开始,这些激动的情绪就消失了。”

  周若枝握住她的手,“朝露……”

  朝露用轻柔的力道反握了她一下,“借借妳的桃花运,也许我将来也能遇到个好男人。”

  第1章(3)

  话音刚落,就见那桌的男子站起身,她瞥了一眼,心里莫名地感到慌张,眼神也只是匆匆在他身上停了一瞬。她想,肢体残障的人应该是不太喜欢被人盯着看的,她可不想被人误会自己歧视残疾人,只不过她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

  朝露待他转身朝后面走,才敢稍稍明目张胆地看他的背影。显然他左边的身体处于大半失能的状态,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身子不免重心右移,上半身有些前倾,可他的背却挺得笔直。

  周若枝回头看了眼,轻咳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朝露,快别看了。”

  朝露脸一热,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看看他去哪儿,有点担心他会摔倒。”话一出口,她更窘了,说出这种理由还不如不解释。

  “他走路这么费劲,特地起来还能去哪儿?厕所呗!”周若枝翻了个白眼,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那个人以前也来过这家店,也坐在我附近,他那样的身子容易让人记住,我也看过他的长相,撇开残疾,是很俊的男人。朝露,妳是不是看人家脸长得帅就……”

  朝露没否认,心里倒觉得这也是毋需争辩的事实。

  周若枝显然也是随口打趣,没当一回事,“哎,他似乎挺严重的,可怜啊。”

  听她这么一感叹,朝露回想起那晚自己拒绝相亲时说跟母亲的那些话,不禁觉得自己当时的决断很是理智。这个人或许是个相当优秀的青年,却终究免不了一辈子被打上“残废”的烙印,那是常跟可怜、悲剧相关联的词,而作为伴侣,也很难被排除在世人这样的联想之外。

  那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在乎别人的嫉妒、排挤,那对她几乎是一种肯定,但可怜不行,绝对不行!

  更何况,他会遭遇到的不只是可怜,还有更恶劣的,就比如现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大概是看到了他走路的样子觉得好玩,竟然竖着手中的金箍棒充气玩具当拐杖,模仿起跛行的样子,一旁的母亲劝了两句没奏效,也就随他去了。之后孩子的母亲起身去了洗手间,小男孩的行为更加放纵,一脚高一脚低的,越走步态越夸张。

  朝露看着觉得很不舒服,干脆把视线调转回来,不往那头看去。

  周若枝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服务生,“好像是我点的鱼饼到了。这是这里的招牌,味道不错。”

  “哦,是吗?”朝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可那盘鱼饼还没端到她们面前,冷不防从窗台窜出一只猫,直接朝着那个端盘子的服务生跳过去,那名女服务生一惊,“哇”地叫了出来,托盘里的东西顿时碎了一地。朝露和周若枝也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

  “小夏,我真不懂,我哥怎么能请个怕猫的服务生在这家店里打工?”

  朝露发现说话的是刚才用左手弹奏和弦的鬈发女子。听她话中的意思,应该是这家咖啡店老板的妹妹,只见她站起身,朝那摊狼藉走去。

  那只闯祸的猫咪衔了块掉落在地的鱼饼早就不知窜去了哪里,而砸了盘子的服务生年纪还很小,大概不满二十岁,听老板的妹妹这么一说,赶紧转身去拿工具收拾残局。

  朝露见她毛毛躁躁,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不觉摇了摇头。

  “小心!”

  “小心!”

  朝露本来已经转移注意力,猛然听到这两句提醒,不知怎的心头一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那两个弹钢琴的男女一前一后扶住了模仿跛脚的小男孩。

  她刚才就见孩子越玩越过头,嫌正着走不过瘾,还一瘸一拐地倒着走,许是不小心踩上了碎片或是油渍,竟险些滑倒,要不是女子眼捷手快一把托住他,不只孩子会摔跤,只怕连那个残疾的男子也会摔得不轻。看他跪倒的姿势,应该是他出于本能伸出了手,身体一下子失了重心,幸好有人及时借了一把力,饶是这样,还是倒在了地上。

  “小俊!叫你不要调皮你不听,看看,差点摔倒了吧?”孩子母亲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急忙跑过来,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忍不住教训。

  “是该好好教。”鬈发女子显然很不高兴,一边把手杖递给男子,一边对孩子的母亲没好气地道。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母亲一脸惭愧,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先生,你没受伤吧?”

  “没有。”男子淡淡地摇头,用手杖支撑起身体,又半借着鬈发女子的力量从地上缓慢地爬起来。随后,他低头对那个小男孩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吗?”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很丑对不对?”他目光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反而十分平和温柔,“你并不希望以后像哥哥这样走路吧?”

  “好可怕哦……”小男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我不要变成瘸子!”

  “小俊,别乱说!”孩子母亲有些尴尬。

  “没关系。”当事人反而一脸无所谓的宽容,朝着孩子母亲笑了笑,又对小男孩说道:“所以喽,以后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吗?而且,哥哥也觉得自己走路很难看,所以如果别人还学哥哥走路的样子,哥哥可是会伤心的哟。”

  “大哥哥,我错了。”小男孩扁扁嘴,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

  “好乖。”他摸摸摸小男孩的头。

  那对母子买单离开咖啡店后,那两人又回到了座位上。

  鬈发女郎说了句,“真不愧是教师!丙然厉害。”

  朝露像个傻瓜一样一直站着,看着那个人调整着手杖坐下,动作依然显得笨拙,然后再把手杖往窗台边随便一靠。

  不知是阳光一下子变得强烈,还是朝露的错觉,她的眼前一阵模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晕里变得极浅,几乎隐去。而它的主人略偏过头,笑着看向窗外,脸上有些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走动一圈有些热了,还是对于女伴的夸赞有些羞涩。

  那个角度和朝露看过的照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气。

  “朝露,妳快坐下吧。”

  朝露回过神,见周若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怪胎。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特别傻气,还好那对男女没留意到她的反常,她赶紧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妳清醒点,就算不在乎他的腿,人家女朋友还在呢!”周若枝小声说。

  朝露忙摇头否认,“别胡扯,我只是有和妳一样的感觉,觉得怪可惜的,那么好的一个人……”

  “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训一顿就算好了,还揭自己的短处好言教导对方,我可没那么大方!”

  “我也和妳一样。”朝露苦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周若枝看看时间,说得先回去了,朝露点点头,结完帐走出店外,两人道了声再见便分开了。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往事。

  高中时曾有个女生因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冲突,口不择言地嘲笑她,当时已经放学,那个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挠地骂人,而她没有争辩,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女生。

  一步、两步、三步……对了,就是那里,不要走偏……

  她就这样冷冷地看着那个女生没留神脚下的路,被一块丢弃在路中央的砖头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对于没有向那个女生发出提醒毫无愧疚。

  后来,有个同班的男生从她身后走过来,扶起了那个女生。

  难道他一直走在她们身后,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时的她有些心虚,手心冷汗涔涔,直到她听见那男生说的话才宽心—

  “会摔这一跤是妳活该!”

  她和方蕴洲就是从这件事开始渐渐熟悉的,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和他说超过三句话。他和她都算是年级里有名的学生,只不过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除了成绩都很优异这点之外,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毫无交集。

  自从父亲出事后,所有人对她的第一想法就是“杀人犯的女儿”,生怕哪一天她会像父亲一样犯罪,初时朝露还会在意这些闲言闲语,时间久了便生成一套自我保护机制,不生气、不感动、不伤心、不热情。别人愿意和她说话论事,她就好好应对;给她脸色瞧,她就转身走开。

  不管这算是消极抵抗还是什么,有了这层保护,她总算没有垮掉。

  当方蕴洲扶起那个女生,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朝露似乎听见防护罩发出清脆而短促的龟裂声,她一时找不到哪里有了裂缝,有细细的风透进她的心里,却并不冷。

  “妳可真狠。”他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语气里却不含责备,反倒像是在评价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

  她白眼一翻,哼了一声,“难道你就有风度?”

  “我不只有风度,还很有正义感。”方蕴洲毫不脸红地说。

  朝露想了想,他的话确实没错,扶起狼狈跌倒的人是风度;斥责出言不逊的人是正义。这个方蕴洲,过去即使他是全年级最出风头的人,她也没觉得怎样特别,倒是今天这一出教她对他刮目相看了。

  那件事发生后,关于她和方蕴洲谈恋爱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朝露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她清楚流言之所以散播得这么快,不会只是一两个人的功劳。她贫穷、她漂亮、她聪慧、又是个家里有不光彩故事的人,这样一个女生,男生还好,却是最不讨女生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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