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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伊人 page 13 作者:决明

  剧烈的疼痛,让她成功地甩开昏眩不适。

  她吃力地站起,摇摇晃晃走到马厩牵马,绝大多数的马匹已被男人们骑出寨去,剩下一只快生产的母马和日前拐伤脚的大红马,它是虎标的爱骑,个性与虎标有七分相似,大剌剌又爱逞能,以马中之王自居。她抚摸大红马,药效使得她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你能跑吗?去犬戎寨……」每当她感到晕黑来袭,她便以凤舞刀在大腿划上一刀,保持神智清醒。

  「咈——」大红马喷气回应,身子伏低,仿佛在说:我脚伤老旱就好了!今天去犬戎寨竟然也不找我一块儿去!

  「太好了……」连秋水爬上马背,发鬓已湿濡一片。「快些,我们快些去犬戎寨……快……」

  老马识途,大红马曾经载着虎标跑过犬戎寨数十次,走犬戎寨像在走自家后院,就算蒙住它的马眼,它也能平安抵达。

  犬戎寨与虎标的匪寨约隔一座山距离,一时辰路程,一个在山的北面,一个在山的南面,平时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抢各人的,然而第一次破坏和谐的人却是犬戎寨,抢人抢到他们地头上来,惹火了虎标,结下梁子,两寨便开始长达数年的你争我夺,谁也不愿放下身段,坐下来好好谈谈和解共生。

  山路颠簸,虽然已有人迹马蹄走出一条林径雏形,仍不及平坦道路好行,大红马奔驰起来,震得马背上的连秋水只能抱紧它的颈子,才不至于被它摔下马背,终于,大红马在犬戎寨的大门前停下。

  连秋水以为会看到一场情况惨烈的刀光剑影。

  没有。

  犬戎寨里,死寂一片。

  「小武哥——」她奔近,看见第一具尸体,是她不熟识之人,应该是犬戎寨内的土匪,她不敢多瞧,弥漫在鼻间的血腥味道太浓烈,混着死亡气息。

  第二具倒卧血泊中的死尸,是三霸哥,洪声如雷的他,最爱和虎标哥一搭一唱,喝起酒来咕噜咕噜的豪爽模样,教她印象深刻……

  然后,她看见鱼二哥,膀子被人削断,飞到五步远的地方,胸口插满七、八把刀剑,早已没了生命。他身旁躺着五位犬戎寨的人,同样死绝,鱼二哥睁大眼,死不瞑目,好似仍眷着这世间,不愿就此闭上眼。

  雪姊……雪姊……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结果吗?

  鱼二哥的死,就能让你释怀吗?

  连秋水强忍眼泪,强忍作呕的冲动,继续往寨里走。她越是走,心中越是寒冷,犬戎寨里,找不到任何一个活人,无论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

  「小武哥……」她喊着,等待有人回应她。

  没有。

  除了静寂以外,什么也没有。

  在寨舍一隅,她看到虎标哥,怀里抱着虎娇,他为虎娇挡住一记致命冷枪,可长枪的力道狠狠贯穿兄妹俩的身体,夺走两人性命。

  连秋水哭了。

  虽然虎标和虎娇是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土匪,但他们待她与武罗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是真心喜欢他们,好庆幸能遇上他们,谢谢他们救了武罗,谢谢他们收留她与武罗,谢谢他们没有太为难她与武罗,谢谢……谢谢……

  「呀——」

  不远处,传来哀号惨叫,随即归于无声。

  连秋水慌乱地寻找声音来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边廊道转角飘散而来,她一拐一拐地胞着,腿上一刀一刀的伤口已经戚觉不到疼痛,整片右侧的裙,由白色染为鲜红,她踩过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绽放盛开。

  「小武哥!」

  她看见武罗了!

  武罗拄着龙飞刀,直挺挺地站着,他与刀皆是一身血红,面前倒卧许多许多个犬戎寨的人,他垂颈,被风拂乱的长发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下清他是生是死,只急于奔近他身边。

  「小武哥!」

  他没有动静,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鲜血淋漓。

  武罗原本紧合的眼,眯细,浓眉紧蹙起来,豆大汗水沿着脸庞滴落在地。

  小武哥!

  幻听。

  不是秋水。

  秋水不会在这里出现,她应该在寨子里,柔顺地替他裁制衣裳,静静等他回去。

  小武哥!

  全是幻听。

  就在刚才,他也以为自己听见了秋水的呼唤,却在惊讶抬头的同时,被人一剑偷袭,刺中腰腹,鲜血直流。

  他思绪昏沉,觉得头与身躯都变得好重,现在持刀站立,凭藉的只剩意志力支撑。

  他不明白为何寨里兄弟一个接一个全无预警地倒下,是误入大戎寨埋设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无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们的情况如何?逃出去了没有?还是……

  「小武哥!你要不要紧?小——」连秋水来到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就快要能触碰到他,从未习过武的她,并不知道压低着头颅,右手却将龙飞刀握得更紧的他,浑身进发出多强烈的杀气,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状况。

  武罗眸光一凛,手起刀落。

  龙飞银亮的刀芒,化身划破黑夜的闪电,一瞬,他先是听见龙飞刀削断某件刀器的清亮进裂,而后便是刀刃滑过布料与肤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喷溅在他脸上,温热、稠腻。

  直到脸颊上的血珠子尽数蜿蜒落下,不再阻碍视线,他才缓缓张开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满足。

  他的爱恋。

  他的,秋水。

  第8章

  「被穷奇打扰了你谈话的兴致,抱歉,她心直口快,没有恶意,你别介意。」月读边说边将武罗面前那杯已变冷的茶换上温热新茶。

  方才数落完武罗之后,穷奇懒得再和他多言,迳自娇媚地伸伸懒腰,说要去睡乍觉补眠,临走前对月读娇嗔道「别浪费时间在开导那种脑子装石头的天人,有空来开导我啦」,再附上一记秋波及红唇飞吻,一般男人绝对抵挡不住她风情万种的挑逗,偏偏月读不是一般男人,他如老僧坐定,只给她一个温文浅笑,叮嘱她「别踢被,别着凉」,选择继续「开导」武罗。

  「真无法想像,天尊您为什么会与凶兽穷奇处得这般好?她跟您的个性简直是天差地别。」月读是天,穷寄是地,两人兜在一块儿的戚觉完全下搭轧,月读性子清泠如水,态度温和,穷奇却如火燎原,呛辣又嘴坏。

  「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她刚才不正气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吗?」

  换成其他凶兽,他们可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和心情,更别奢望他们会为了压根不认识的人而唠唠叨叨说教。穷奇是四凶中最特别的一只,她有细心、有体贴,虽然不擅长表达出来,但懂她的人,自然就会发现她的优点。

  「她刚才不是纯粹在教训我吗?」听在武罗耳里,那只凶兽就是这个意思,她没有任何好心眼,就是嘴坏想骂他罢了。

  「她是女孩儿,总是比较懂女人的心情。」

  「您的意思是……秋水她听见我说出那样的浑话之后,恨不得送我一脚,是吗?」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阎王讨人情,以特权为她安排好的来世?

  「这答案,我不知道。」月读不妄下断语。

  武罗手执茶杯,没喝一口茶,只是不断地转动着它。杯内茶水,晃得涟漪激生,如同他此刻的心思,凌乱、不平静。

  「你现在的模样,真像当年我所见到的人类『武罗』,一脸怨怼、不甘,觉得命运捉弄你。」月读淡淡陈述眼中看见的事实,「也很像我从黄泉炼狱中,领回赎清罪孽的新神『武罗』,眉宇间尽是舒展不开的烦躁、茫然、失望,以及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月读所说的那些七情六欲,完全显现在武罗伤疤累累的脸庞上。

  他当然怨怼,他对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议?他没有问过她要不要,迳自认定自己做的决定才是最好的安排,催促着她去投胎,一点都没仔细看秋水平静芙颜上流露出多少失落。

  他当然不甘,当然觉得命运捉弄他!他之所以对前世死心,对前世的一切不愿再留恋,是因为他以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成为他不认识的女人,他可以强迫自己不再去干扰她的人生——但她没有!她没有入世!她没有遗忘!她仍是他的秋水,他倾心倾意在爱的秋水呀!

  所以他茫然,所以他烦躁,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当她转身背对他,莲步轻栘,步向大片岩面,他几乎要冲过去搂她入怀,求她不要离开他,求她像以前那样,陪着他,被他所需要,爱他……

  他甘愿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神的法力、神的岁寿、神的地位,来换取她留在身边,不离不弃——

  他此时此刻的感觉,就像那一天,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她,无论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也无法把自己的体温过渡给她,她明明就在他怀里,失去她的恐惧却如蛛网,将他密密包围、缠紧,让他无法呼吸,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他知道,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

  那时的失去,那时的痛彻心扉,那时的生不如死,又重新回来了,将他吞没,将他囚虏,将他推落比剑山或熔岩火池更加恐怖的绝望地狱内……

  「武罗天尊,你必须先静下心来,至少……请别捏碎我的茶杯。」月读惜物,万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武罗难以平息下来的紊乱思绪,完全反应在他握杯的五指上,要是武罗再施点力,那只可怜的茗杯就会化为粉末。

  武罗放下杯子,拳头还是握得死紧,月读清缓若水的嗓音无法安抚他,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绪如何浮动、如何杂乱,只消听着月读传道,他便能冷静下来,现在是由于月读已被谪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还是……他的心,已经不愿再欺骗自己,强逼自己得平心静气引

  「我从来没有想要变成神,我一点也不希罕,我没有修过道、没有积过善,做过的好事连我自己都数不出来,我杀人、我抢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凭哪一点当神?就凭我曾经是您嘴里所说的武神元灵吗?」武罗嘲弄自己。

  他不伟大,不像天愚,以身试百车,拯救过无数生灵,不像月读,悟彻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只,拥有慈悲心。

  「你为世间除去十大祸兽,让人类脱离其害,功劳恁大。」否则不知世间还要死去多少无辜的性命。

  「那十只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罗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浑身透白的月读时,以为自己是看见了鬼差。

  「无论是谁先开口,它们确实是你以神兵利器龙飞刀诛灭,那本是武神职责,你继承了它。」月读不与武罗争功。

  继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罗抿紧唇,一点也没有被夸的喜悦。

  若不是月读,他不会成为神武罗。

  若不是月读,他哪管有多少只祸兽扰乱人世?愤恨的他,已经对世间毫无眷恋,毁了,又何妨?灭了,又怎样?

  若不是月读,或许,他早就跟随秋水一块儿去了……

  在那一天,他绝望崩溃的那一天……

  「秋水——」

  龙飞,刀起,刀落。

  纤纤娇躯,倾落,坠跌。

  当他看清楚自己挥刀砍中的对象时,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箭步上前,承接住她瘫软的身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不会的……不会的……

  是他的幻觉!是他此时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所引发的幻觉!

  所以,从她胸口破开的巨大裂口、不停喷出的血液,是假的!

  所以,她难耐疼痛地流下眼泪,脸上所有血色褪去,双唇颤着,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可是……为什么幻觉没有消失?

  为什么鲜血仍在湿濡着他的手掌和衣裳,甚至大量地染红地面,稠密而热烫,将他囚得动弹不得?

  为什么她的泪水,她的痛楚低吟,在眼前,在耳边,没有停止?

  为什么幻觉的身边,会出现他亲手为秋水铸造的凤舞刀——它应该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边,在她想吃水果时拿来削削皮,或是她一时间找不到剪子时充当用具,为她裁布剪线,为何此时的它,刀身沾满鲜血,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为什么幻觉伸手碰触他时,会有温度?

  假的……

  假的——

  「……小……武哥……」连秋水试图稳住声音,但她失败了,太疼了,胸口好像烈火焚烧,每吐出一个字,都感到心窝处揪痛一回,衣襟的血濡越来越沉重,仿佛压迫着她,即使她再努力呼吸,每一口都相当困难。「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不要担心他!不要在这种时候还在担心他!

  他按住她胸口惊人的伤势,想要阻止珍贵血液再从她体内离开。

  「不、不要再说话——」他的嗓音在发抖。

  「……我好担心你……雪、雪姊……在粥里……药……虎标哥他们全都……」尾音几字已经无法发出声来,只剩气息及双唇浅浅的蠕动。

  「秋水!不要说话!」他失控地吼她,紧紧抱住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挤压住伤口,妄想堵塞出血速度,可她的体温好冷,两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色,他的灰色衣裳,她的白色裙襦,只剩下刺眼的红,他将她的螓首按进怀里,不停地在她耳边喃语:「不要——不要闭上眼睛,秋水,不要闭上眼睛,求你……我马上替你包扎伤口,你撑着!我马上——」

  他脱下衣裳,用力撕成布条,缠绕她胸口的刀伤,一圈一圈潦草凌乱,而且无论他缠上几圈,它们也会迅速被染得透红,抵挡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他不放弃,缠着,绕着,眼睁睁看着它们再度被濡湿。

  「秋水,不要离开我——你答应过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你说过,我们到南城之后,你要替我生一窝胖宝宝……你明明说这辈子跟定我……不要骗我……不要抛下我……」

  他杀过无数的人,或许一刀毙命,或许苟延残喘,他知道现在紧紧拥在怀里的娇躯正在死去,她流失太多的血液,龙飞刀划得太深,精致的凤舞刀也抵抗不了龙飞刀的蛮力,应声而断。

  龙飞刀斩断了凤舞刀。

  而他,错杀了秋水。

  「……我不会……抛下你……绝对不会……」她仍在给予他承诺,声若蚊蚋,虽不是敷衍、虽是她始终不变的坚持,可他很清楚,她的承诺,正在破灭中。

  她不会抛下他,却不得不。

  连秋水已经失去回握住武罗手掌的力量,那般微小的力量……

  「秋水,别走……」他落下眼泪,在她面前从不曾懦弱哭泣的他,即便被她爹打得濒死,也没这般脆弱过,他的泪,滴落在她颊上,却温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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