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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伊人 page 14 作者:决明

  他一声声的呼唤,都在哽咽,都在发颤。

  她的最后一口气,仍是咽下,含着泪光的眸子,湿濡了长睫,却不再睁开。

  「秋水——」

  他痛哭,怀里想留住的温度已经逐渐流失,无论他抱得多紧,她的身躯却冰冷得好快,他将她更加揉进胸口,下愿放开她。

  他的眼泪,在那时已经流尽。

  他的心,随她一并死去。

  他抱着她,不吃不喝,木然坐在原地,日升月落,对他没有意义:晴雨更迭,他视若无睹,太阳再耀眼,照射在他脸上,他依然感觉寒冷刺骨,雨水打在他身上,也不会比她洒溅于身的血更加教他难受。

  他恨极了自己,恨极了龙飞刀,恨极了自己握刀的右手,他用他最恨的两样东西互相伤害——他拿起龙飞,一刀一刀划烂自己的右手,任它血肉模糊地瘫放在腿侧,这只伤害秋水的手,他不要了,废了最好、烂了最好。

  她躺在他胸口,躯干已然僵硬,只剩长发仍柔软地披散在他周身,他左手轻轻拍抚她的背脊,仿佛她只是睡去,随时都会再醒来。

  「你打算,就这样死去吗?」

  在武罗等死之际,有人缓步而来,伫立在他面前,平缓的嗓,淡淡询问。

  武罗没有抬头,他一点也不想去看是谁来了,无论是谁,都不会是秋水。

  跫音走近,雪白的鞋,步入武罗始终低垂的视线内。

  「你打算,让她的尸身继续暴露在外,一寸一寸腐败坏死?」

  这句话,终于让武罗有了反应,他望向眼前的男人。

  是鬼魂吗?一头雪色白发,一身雪色白裳,肤色也染上一层浅浅白色,面容年轻乎和,不是苍老的年岁,却拥有异常鹤发。

  「你是谁?来勾我魂魄的鬼差吗?」武罗喉头乾哑,双唇进裂,离唇的字句,都像粗磨过的声音。「太好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快点动手。」

  「我不是勾魂使者,而且你的寿命不该终于此。」他是神,天山之神,月读。

  「我不想活。」

  「即便你不想活,即便你现在就死去,也不等同于就能赶上她,你与她的业不同,就算到了地府,你一样寻不着她。」月读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平视。「武罗,这是她注定的命盘,她已偿完这一世该受的果,让她入土为安,让她走得不再有垩碍吧。」

  「……不。」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不!这样做的话,他就会失去她,永永远远失去她了!

  他不放开环抱在她身上的手臂,反而箝得更紧。

  「你抱着她,她也不可能再活回来。」

  「滚开!」武罗对着他咆哮,暴瞠的双眸里布满数日不曾合眼的鲜红血丝。

  月读并未受他斥退,淡淡无绪的面容毫无起伏,再道:「你与她的缘分,到此为止。」

  「住嘴!」他不要听!

  「无缘的两个人,即便靠得再近,爱得再深,也会如同你与她,不是生死离别,便是孽障纠缠。她这一世,死于你之手,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

  无情的话语,月读说来既浅淡又平铺直叙,以旁观者的立场陈述事实,如针似剑,扎入武罗已然麻木的心内,激怒了他,他以受创至深的右手执起龙飞刀,五指虽无法握紧刀柄,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读。

  「住嘴!住嘴住嘴——」

  月读只稍稍侧首,避开掷来的龙飞刀,右袖如云海缓流,在武罗看清他的手势之时,连秋水的尸身左臂已被他扣住,将她从武罗怀里拉开。武罗不放,伸手要去抢夺回来,月读以同手手背击向武罗胸口,看似细微的动作,却把武罗震飞数步远,武罗已有数日未曾进食与休憩,自然挡不住月读的攻势,他跌坐在地,只能焦急大喊:

  「秋水还我——」

  月读再扬右袖,身后不远的泥地瞬问陷落一大块窟窿,连秋水的尸身缓缓沉入。

  「失去魂魄,肉身与树木石块无异,抱着她,嘶吼、流泪、后悔、怨恨,又有何意义?她的魂魄,早已随鬼差而走,领往地府,依照她这一世的业来决定入世轮回或受罚赎罪,她抛父离家,是为不孝,见你杀人而不劝,是为不义,偿完这些罚则之后,便能获得重入轮回的机会。」

  「你做什么——住手——」武罗赤手空拳,挥打月读,飞奔到窟窿旁,挖走覆在她身上的泥沙。

  不要!不要!不要!

  「你现在该做的,不是这个。武罗,身为武神元灵转世的你,不该拘泥于小情小爱,你的天命觉醒之日,已经到来。」月读以仙术把武罗扯开,泥与沙,一坏一坏掩盖连秋水。

  武罗放声咒骂他,用最巨大、最粗俗的吼声咆哮,月读充耳未闻,武罗挣不开束缚住他的法力,他已经快要看不见她的身影,她纤细的身子、她柔美的五官、她恍若沉眠的神情,逐渐被泥沙吞没,他最眷恋的人儿,就要消失于眼前。

  当连秋水完全掩入黄土,武罗挣断了无形的术绳。

  「该死的你!」武罗一把操起掉落在下远处的龙飞刀,劈砍月读,他怒火攻心,愤怒烧红了他的眼眸,他凌乱地挥刀,月读却像虚影,即使被龙飞刀砍到,也毫发无伤,他逼退月读,扑到土丘上,双手使劲地耙着沙,要将连秋水挖出来。

  「挖出她,抱着她,看她曝尸于阳光下,肤肉渐烂,尸水横流,慢慢腐为白骨,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月读不阻止他,只淡淡说道。

  武罗重重一震,身躯完全僵直,耙土的动作停下。

  他不希望秋水在他眼前腐败,她是个好爱乾净的姑娘,每早醒来,打水擦拭鹅蛋脸庞时,总是仔仔细细,她不认为外貌非得靠衣裳首饰来点缀,但清清爽爽的模样却是她的坚持,这样的她,不会乐见自己在他怀里化为白骨……

  「秋水……」他红了眼眶,乾涩地喃着,痛苦地伏低身,卧在土丘上。他稍稍顿了下,没有起身,对月读说:「你再把这个窟窿挖开,将我也埋进去,让我陪她,陪着她一块儿……」

  「你那条命,既然不要了,拿它来换世间安宁如何?」月读提出了令武罗不解的要求。

  「……世间安宁?谁在乎那种事。」武罗连冷笑的力量也没有。

  「我方才说过,你是前任武神元灵转世,你天命觉醒之日已至,你铸造出降妖伏魔的神刀龙飞,该是为世间除害,护世人平安。」

  「我不。我不要护任何一个人。」因为,在这世间,他唯一想守护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是你的神职。」

  「我不是神。」他只是一个绝望的男人,一个在等死的男人!

  「你现在不是,但你会是。」

  「我不做神!」

  「你除了『神』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你若断气,你的魂魄也必须领回仙山,才得以凝聚成形,否则只有魂飞魄散一途。」仙魂不同于凡魂,因为太过纯净,染不得一丝污秽,若接受太多外来的瘴气,仙气将无法维持。

  「那就让我魂飞魄散。」他不在意,现在的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你逃避你的天命,于事无补。无论你如何拒绝,最终仍要领下,与其不甘不愿,何不转换心情,认分地领受它。」月读有无数的方法能让武罗接下天命,但他依然倾向于「说服」。

  「你所说的天命是什么?」

  「伏魔。」

  「我只是个人类,伏魔这种事,你干嘛不自己去做?就用你方才掩埋秋水的法术,去把全人世的妖魔鬼怪都埋起来呀!」武罗咬牙,摆明在记恨。

  「那是你的天命、并非我的。」月读做事从不离正道,即便是随手能做之事,只要非他职责,他就不会去做。「乱世祸兽将由武神诛灭,这也是它们的天命。」

  「天命天命天命……谁信这种东西?我不信神!我从来就不信神!若有神,怎么没有保佑我爹娘,他们是正正当当的护镖师,却死于非命;若有神,怎么没有保佑秋水,她这一生做过哪件杀人放火的坏事?她性子温驯可人,总是那般贴心善良,最后却是被我所杀……有神吗?有神吗?有的话祢们应该给我弄清楚,该死的人是我武罗不是她!」武罗对着蓝天咆吼,他的愤怒、他的不敬、他的绝望,全都倾叫出来。

  「人各有命,无关善或恶。」

  武罗不想听这种敷衍人又摸不着边际的大道理,那并不能平息他的怒意和苍凉。人各有命,无关善或恶,善人可能死法凄惨,恶人可能长命百岁,她善良温婉,他满手血腥,她死去,他活着,她变成鬼,他却会变成神,她在地府里得偿还业债,肩负不孝不义的罪名,不公平的世间,不公平的待遇,不公平的命运,不公平的一切一切……

  武罗突然感到荒谬,笑声从喉间滚出,由缓至快,由小至大,到最后,他仰天狂笑,久久不停止,月读静伫原地,等待武罗笑完。

  笑罢,武罗面容肃穆,从沙丘上缓缓起身,走向龙飞刀的方向,拾起他最痛恨的凶器。

  「一只祸兽,换她在地府里的一个罪罚。」武罗拖着刀,和月读谈条件。

  她离家弃父,不孝,是为了成全他。

  她劝不动他别去杀人夺寨,不义,全是因为他的固执。

  她犯下的罪,全是属于他的,不该由她承担。

  月读颔首应允他。武罗这个央求,本不能同意,各人造业各人担,没有谁能为谁背负原罪,然而为了使武神觉醒,这点小小的代价倒也值得。

  他向月读索讨祸兽的所在地,月读递给他一卷卷轴,里头清楚明列,武罗瞧也不瞧,收进怀里。

  「我若死了,将我与她合葬。」

  「好。」

  武罗开始了斩杀祸兽的舔血生涯,月读说,这是他的天命,他并不认同此种说法,他是在赎罪,赎他害她犯下之罪,他要她在地府里不会尝到半点辛苦,他要她走过奈何桥后,便能顺遂地进入轮回。

  好几回,他都差点被巨大祸兽给吞食入腹,他的脸上,一道一道全是祸兽的爪痕和牙印,他还记得,遇上第四只虎般的大家伙时,他的右脸颊几乎要被它给撕裂,血淋淋的长爪痕,成为他一辈子的烙印。

  好几回,他面对比他庞大数十倍的妖兽,恐惧得想转身逃开:好几回,他都想着乾脆死了算了,却总在想起她的时候,内心翻腾起无限力量,他要为她,多斩一只兽,抵消她的业,以一只兽换她一份安宁,他要。

  武神的本能,在他体内觉醒,龙飞刀助他斩杀一只只凶恶魔物,即便他心里恨着这柄大刀,恨着握住这柄大刀的自己,他仍阻止不了自己想诛杀祸兽的意念。   武神的天命,杀戮。

  当魔物首级被龙飞刀划断,腥浓的血溅满他身躯,他的右手便会隐隐作痛,想起了自己错杀秋水那时,撕心裂肺的剧痛。

  杀至第十只祸兽蛊雕,长有三翼二首,状似巨鸟,全身披覆深红色羽毛,爪子长度与龙飞刀相似,性情嗜血凶暴,专爱攻击途经山林的旅人。他与它对上,它火色双眼眯细地瞪他,一人一兽在对峙,他估量它危险度的同时,它也将他自头到脚打量仔细,它是只拥有智力的祸兽,当它发觉他只是个脆弱的人类时,它立即发动攻势,朝他振翅扑来。

  他以龙飞刀备战,靠着林间枝橙反弹跳跃,窜奔到它飞翔的高度,直接一刀重取它脑门,他的速度够快了,砍碎左边的脑袋,却防不住右边鸟头的尖喙咬断他的右腿。

  武罗身子踉跄,下身空荡荡的右腿部只剩下撕裂的骨肉,他以龙飞刀抵地,稳住自己。蛊雕长啸一声,再俯冲而下,从腰际把武罗狠狠啄起。

  疼痛,惹得它咬劲凶狠,要把他拦腰咬断。

  他一拳打瞎蛊雕的左眼,逼它松口,蛊离痛到发狂,存心摔死他,咬紧他的尖喙不松反紧,三翼振得疾速,往更高处飞去,直到它认定飞到人类绝不可能安然坠地的高度时,它松喙,把他抛下。

  龙飞刀自他掌间脱手而出,一击将右鸟头削断。

  蛊雕失两首,庞大羽翼颤抖几下之后,便重重坠下,无法飞天的他,连同蛊雕一块儿自湛蓝天际殡落。

  好累。

  他最后一丝的力量,全数耗尽,连续与十只祸兽对抗,他早已浑身伤痕累累,他一直在等待死亡,对抗每一只祸兽,他都是抱持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去力搏,他下想活,这条命只是在苟延残喘,拿它来换秋水在黄泉的好日子,太值得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法为何,被祸兽撕了吞下肚,或是让它们巨大的尾巴打断浑身骨骼,他一点也不在意。

  砰!

  他落在岩石上,受到强烈的撞击,口鼻涌出无数鲜血,后脑溅开一大片血花,岩面的灰白,染得透红。

  铿——

  龙飞刀掉在他视野可及之处,刀身上,全是祸兽们的腥血。

  他直勾勾地看着它。

  记忆在晕眩的脑海里,回光返照地迅速浏览一遍,龙飞刀杀过的每一张脸孔,在武罗眼前放大,每一张脸孔都在怒视他,恨他夺走他们的生命,只除了——

  秋水。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我好担心你……

  她在生命消逝之前,依然关心着他,苍白的小脸,怕他自责,所以始终噙着笑,即便那么的痛,她仍强忍下来。

  ……我不会……抛下你……绝对不会……

  秋水。

  杀了秋水的龙飞刀……

  和他一块儿杀了秋水的龙飞刀——

  他突然坐起身,后脑碎裂重伤的血犹如涌泉,他好似不觉疼痛,拖着断了腿的身躯,一寸寸挪往龙飞刀躺平的方向去。

  他此生最恨的人是自己,最恨的东西是龙飞刀,他好恨它,恨它为何被铸造出来,恨它无坚不摧的锋利,恨它身上雕刻的名是秋水为它所取,恨它夺走秋水的生命——

  恨意,包围住他,他双眼火红,爬向它,愤恨地握紧它。

  预见他死期已至的月读,来到他身边,准备实现对他的承诺,带着他的尸身,与连秋水合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月读缓声道,他希望武罗连同龙飞一并放下的,是仇恨。

  立地成佛?武罗没有嗤笑反驳的力量,此刻的他,连想挪动身体也只能靠剩余的生命之火及强烈的恨才能达成。

  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成佛!

  武罗伏着痛到失去知觉的身体,匍匐到一处山崖高岭,愤恨地举高血肉模糊的右手,将龙飞刀丢下深渊,再也不要看见它,再也不要握起它,再也不要!

  他就这样,挂在悬崖边,直至断气。

  接下来,让鬼差牵走魂魄,带去地府,偿付他在人间所做过的每一件错事,百年后,由月读领他返回天界,成为武神……

  时间飞逝,他在漫长光阴里,思索了许多,当初对龙飞刀的无辜迁怒,记挂于心,他终于看清,错不在刀,而在于他,龙飞何辜,是执刀之手的错;对秋水的深情,则随着他以为她早已入世轮回而紧锁心底,他不愿去打扰她,默默希冀她的每一个下一世,因为没有他,变得更加宁静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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