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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书 page 3 作者:心宠

  呵,中原地大物博,置身其中,自然耳濡目染甚多。满人偏居关外,眼界与学识终究不能比拟。

  「奴婢知道一个治水痘的方子,还有一些辅助食材,这就叫下人去准备。」

  她踱至窗边,凭着记忆,命人以银花、连翘,丰蒡、桔梗等十多味药材熬成汤汁,以供舒泽内服。并以苦参、浮萍、芒硝三味水煎,外敷于舒泽痘疮处。末了,再炖上一锅子胡萝卜芫荽粥,让舒泽充饥。

  这一折腾,眼看天露鱼肚白,不知不觉已来到了黎明。盘云姿抹了抹汗,却并不觉得困倦。

  原来,能够挽救一个人的性命是如此美好的事,哪怕对方是她的敌人,她亦愿意在危难时伸出援手。

  「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着吧。」舒泽躺在床间,微笑地看着她。此刻,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一夜之间,水痘也似消了大半,双眸重新绽放光彩。

  「奴婢不困,」她依旧坐到床侧,「贝勒爷先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以免病症复发。」

  她很怕他再度发热,前功尽弃。若一日无事,这病便可渐渐痊愈。

  「你这样看着我,我哪里睡得着?」舒泽开玩笑,「不如你唱首小曲,或者讲个故事给我听。」

  真没想到,满蒙第一勇士还像个孩子似的,让她忍俊不禁。

  「奴婢嗓音不好,唱不了曲。」盘云姿莞尔地答,「不如吹奏一曲,如何?」

  「吹奏?」他凝眉,「你也知道,我是一介武夫,这屋里不是刀就是剑,找不到半支笛箫。」

  「不必笛箫,奴婢自有乐器。」她神秘起身,再次来到窗边,伸手便摘下一片低拂的树叶。

  「这个?」舒泽吃惊地望着她,「你的乐器?」

  「对啊,叶子能吹出很好听的声音,从前奴婢在乡野之间,常常以此自娱。」

  盘云姿盈盈笑说,将那树叶搁在唇间,不一会儿,果然有美妙弦律倾泻而出,令舒泽瞠目结舌。

  「原来……」他呆怔半晌,轻叹,「叶子还有如此用处。听到这声音,真的仿佛置身于原野,闻见风中飘散的花香……」

  「只盼这叶声能助贝勒爷入眠。」她恳切地道。

  舒泽闭上眼睛,一时无语,仿佛真的进入梦乡。然而,惟有他知道,自己神智依旧清醒,听完一曲又一曲,迟迟不肯睡去……

  在他最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她不畏死亡威胁,微笑地来到他床侧。在所有亲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对他避而远之的时候,她义无反顾走向他。

  纵使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亦有脆弱的时候,而人在脆弱的时候,很容易动情。

  这一刻,她在他心中骤然变得亲近了起来……

  砰然一声巨响,似乎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不到片刻,只见玉福晋从屋里冲了出来,泪流满面。

  「舒泽,你这个混蛋!」她嘴里咒骂着,厉声吩咐下人备车马,连夜进宫向太后告状,一连三天,赌气不归。

  这样的情景,盘云姿已经见怪不怪。舒泽与玉福晋,就像天雷撞上地火,每次见面,说不上三句话便吵得天翻地覆,仿佛有前世之仇。

  这个时候,盘云姿会默默步入屋内,打扫残局,看着一屋子的碎片,或是宫窑茶盏,或是玉雕花瓶,不论何种名贵之物皆毁于一旦,不由得觉得可惜。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舒泽要独自一人住在东厢,与玉福晋分房而眠。并非存心冷落妻子,只是不愿意继续争战而已。

  她忽然有些心疼,看着舒泽,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怜惜的感情。

  她知道这样很奇怪,他是高高在上的贝勒,也是她的敌人,为何会引发她内心深处极致的温柔?

  或许连日来的相处,已经拉近了他们的关系,毕竟她是贴身伺候他,打理他的饮食起居这些最能发生感情的琐事。

  怪不得有些夫妻成亲后才渐渐亲近,大概就是如此吧。每天在一起,爱意便在点点滴滴之间累积,直至天长地久……

  「云儿,你别收拾了,这些粗重的活儿让下人去做吧。」

  舒泽已经痊愈,此刻正坐在案几旁闲悠阅书,似乎方才的争吵完全没打扰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习以为常?

  「贝勒爷,我就是下人啊。」盘云姿微笑地回答,依旧俯身逐一拾捡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与一般下人不同。」舒泽却道,「府中诸人,见了你都得尊称一声『姑娘』。」

  「原来我是这样的尊贵。」她不禁一怔,心情颇为复杂。从前,她贵为大顺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隐姓,沦为敌人的丫鬟,这前后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别深。

  舒泽没发现她的异样,迳自说着,「呵,不是我舒泽夸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贵,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夸张了吗?或许贝勒府的人的确比平民百姓高贵,但也不至于高到他说的这种地步,丫头毕竟还是丫头。

  但盘云姿不同,他的确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为他不忍心看着前朝公主,金枝玉叶的她真的流落浊水。

  近日的种种相处,饮食起居的琐事,让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她。他发现,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她楚楚动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遭遇了国破家亡,她还能如此坚强隐忍,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处境一定非常煎熬,换作满洲勇士,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对她的感觉,由初始的好奇、怜惜,变成钦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  寒夜中给她一些温暖……

  「对了,昨天宫里赏了几盆海棠,我命人搁在窗棂下,你要记得叫他们浇水。」舒泽忽然忆起,吩咐道。

  「不,」盘云姿收回心神莞尔道,「奴婢不打算浇水,而且,还想让太阳多加曝晒,甚至置之不理。」

  「为何?」舒泽诧异,搁下书本,瞧着她。

  「奴婢觉得,植物应有自己的生命之力,无需操心,它自会生长。」她不卑不亢朗声道。

  「小云儿,你也太无知了。」舒泽大笑,「植物虽有生命之力,但若无养分辅助,照样枯死。就像人若不吃不喝,也一样没命。」

  「原来贝勒爷也懂得这个道理啊,」她一脸正色凝视他,「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若无养分辅助,每天如烈日曝晒,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枯萎的一天。」

  「绕了半天,你在说我跟福晋的事吧?」舒泽终于领会,「小云儿,你真是多管闲事!」

  嘴上表达不满,但其实他很喜欢她的说话方式,不会直接让人难堪,却巧用比喻,令闻者心有所感。

  从前,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满人素来鲁莽,一如大漠狂沙。而她,却似入关后看到的江南美景,小桥流水,婉约动人。

  「奴婢的确多嘴了。」盘云姿垂眼,「只是贝勒爷与福晋天天这么个闹法,我们身为旁观者,看了也难过。」

  这番话本不该由她来说,但谁教她素来心地善良,忍不住就开口了。

  世间战乱已使人痛苦,又何必徒增口舌之争,加重人与人之间的负荷?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无非是希望人世能太平清宁。

  「你可知道,我与福晋成亲多久了?」舒泽忽然问。

  「五、六年?」她听说,旗人成亲一向很早,比汉人早得多。

  「呵,是五、六岁。」舒泽笑答。

  「什么?」

  「她五岁时,我们定了亲,六岁,我便亲自到科尔沁大草原把她迎娶回旗。那一年,我八岁,只比她大两载,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算起来,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舒泽忽然感慨说。

  「既然如此,贝勒爷就更该珍惜这份感情啊!」盘云姿虽然吃惊他们那么早婚,当仍由衷劝道。

  「就因为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太了解彼此,所有的怪脾气、坏毛病统统没了遮掩,造成谁也不让谁。」舒泽无奈摇头,「十几年来,只证明了一件事——我们天生不和,水火难容。」

  「可是奴婢却以为,能与一个人相守十多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令人羡慕……」盘云姿言语中忽然夹杂着酸楚。

  她径自走到窗边,看着午后阳光沁过帘子,映在自己脸上,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

  经历之前的一场混战,此时此刻显得异常宁静,窗外只剩啾啾鸟鸣,海棠花的香气扑鼻,她能感到细小的风儿钻入袖间嬉闹。

  她喜欢这样的下午,暖洋洋的空气,让她忆起许多往事……忆起心目中那个身影……

  经过这段磨难,她颇有感触。世间感情并非只要倾注了心血就能维系,有时候只是徒劳,像她和心中的那个人……但若成功,该是刻骨铭心的爱情。

  第2章(2)

  「小云儿,你可曾有过心上人?」感到她话中有话,舒泽大胆揣测。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子……」不知为何,她忽然道出心中的秘密。或许,因为这秘密埋藏得太久,如磐石横亘于胸,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今天,终于有机会一吐衷肠,她不想压抑自己。

  虽然明知就算退一万步,她倾诉的对象也不该是舒泽,但这宁静的气氛,让她失去了防备之心。

  「哦?」舒泽一挑眉,「他是什么人?」

  「他是……」该怎么形容呢?那白衣翩翩的模样映入她的脑海,让她霎时失去了言语。

  初遇见他,就是这样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吧,在同样红艳的海棠树下,她被那份儒雅的俊逸深深吸引,从此丢失了魂魄……

  「他是我父亲的一个世侄。」该怎么形容他的身份呢?这样形容,算是比较贴切吧?

  「如今他在哪里?」舒泽凝眸,「知道你在我府里吗?」

  「不知道……」她不清楚他的下落,而他,会关心她的所在吗?

  这场战争,掩没了她所有的前尘过往,包括纠结于心的情感……

  「假如有一天,我能再次遇见他,能有十年的时间与他相守,我一定会感激上苍给我这个机会,必定倾尽所有好好待他——」盘云姿微笑中带着酸涩,转过身来,看着舒泽,「贝勒爷,你明白吗?」

  「我懂,」舒泽颔首,「你是在说我不珍惜与妻子相处的机会,浪费大好时光?」

  「奴婢不敢,只是觉得贝勒爷应该改善待福晋,有时候,退让一步,或许就可以大事化小。」

  她诚恳的劝说似乎触动了舒泽内心最最柔软的部分,一直以为,他是非常固执的男子,一旦认定某件事就不可扭转,但出乎意外的,这一刻,他竟愿意听从她的建议,试一试。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有种自己欣赏的灵气,让他好奇站在她的角度,是否能看到另一番天地?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等福晋从宫里回来,我会向她赔不是。」

  闻言,盘云姿脸上的笑颜如晨花初绽,看得舒泽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原来这个相貌平凡的女子可以如此美丽!在她温柔莞尔的时候……这样的微笑让他窥见了她晶莹通透的内心,她的容颜在刹那间变得像玉一般,润泽可人。

  他真的要遵照多尔衮的吩咐,欺骗她,利诱她吗?她不过是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可怜女子,身为满蒙第一勇士,他怎么可以如此卑鄙?

  舒泽忽然有些不忍心。

  征战沙场,灭敌无数,他都不曾动过半分恻隐之心,为何忽然之间,那股狠劲离他而去?

  看着盘云姿,他却找不到答案。

  盘云姿回到房中,雪倩已经为她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另有一份干净饭菜搁在小小的炉子上,皆是吩咐厨房按她喜爱的口味所做。

  经上次他长水痘而盘云姿细心照料他后,他特地命一个与她相处融洽的汉女与她同屋,为的就是伺候她,如今雪倩就像是她的奴婢。

  呵,难怪说贝勒府的大丫鬟比千金小姐还尊贵,盘云姿总算有了深刻的体会。

  「今天这么早?」雪倩笑问,「还以为你要陪贝勒爷读书读到三更呢。」

  「福晋回来了,怎么还要我陪?」她平静回答。

  「怎么,福晋从宫里回来了吗?」雪倩掐指数了数,「才两天的工夫,从前闹脾气,至少三天。」

  「贝勒爷亲自去接,还赌什么气?」她莞尔。

  「亲自去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雪倩惊叫,「每次吵架都是福晋先低头,这次怎么了?」

  「身为男人,总要让着妻子……」盘云姿忽然沉默。

  这一次他主动进宫向妻子赔不是,大概是听了她的劝告吧?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做,毕竟自己只是奴婢,说的话无足轻重,但他听进去了。

  看来舒泽还是有可爱之处,并非蛮不讲理之徒。

  「我在你澡盆里放了些天竺葵,是贝勒爷让岱嬷嬷为你留的,」雪倩解释,「听说能让女子舒经活络的。」

  「贝勒爷?为我留的?」她诧异地望着那氤氲蒸气,心里霎时感到暖洋洋。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如做公主时的养尊处优。原来女孩子的幸福不过如此,在细微处给予体贴,就能产生快乐。

  「还有呢!贝勒爷知道你喜欢海棠花,命人自他屋里挪了一盆来,我搁在窗棂底下。」雪倩继续道。

  他何必如此?身为贝勒爷,其实不必在乎她这小小奴婢的感受。

  似乎他格外优待她,难道他有别的目的?还是她多心了?他的这些小举动,并非刻意要讨她的欢喜,只是他一时善心大发,看到好东西,便往她房里送?

  但无论如何,此刻在她心底,溢出满满的感激,毕竟在这段翻天覆地的境遇中,他给了她片刻的关怀。她一向知恩图报,也很容易满足。

  虽然站在敌对立场,她该恨他才对。

  「我看还是先吃饭,垫垫肚子,再泡澡吧。」见她愣住,雪倩好意帮她决定,也拉回她飘忽的思绪。

  「多谢了,让你伺候我,真不好意思。」

  「是我沾了你的光才对,」雪倩倒看得开,「现在府里上下都争相讨好我,因为你是贝勒爷跟前的大红人!不过,有个人你得提放点。」

  「谁?」闻言,她一怔。

  「福晋啊!」雪倩快人快语,「她本以为你不会讨贝勒爷喜欢,没想到却这么受器重,她心里准会恨你!」

  「怎么可能?」盘云姿心中却全无芥蒂,「我又不漂亮,福晋该提放的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才对。」

  「女人嫉妒起来可无边无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我可是听说了好多关于福晋的可怕事迹,你还是小心点。」

  盘云姿摇头微笑,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但事实证明,雪倩的担心是对的,而她太傻、太天真。

  忽然窗外传来岱嬷嬷的声音,「大姑娘,睡了吗?」

  盘云姿一听便知道是找自己。现在,府中上下都称她为「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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