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往客厅走去,一拉开铁门,笑容顿时僵凝在唇边,惊呼道:「爸、妈?!你们怎么会来台湾?」
静晞颤抖地握住门框,看见父亲铁青着脸站在门外,母亲则是一脸忧虑地挽住父亲的手臂。
她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愤怒的情绪,一种不好的预感窜上心头。
屋外黑幕低垂,一道刺亮的闪电劈过,夹着轰隆隆的雷声,滂沱的雨势打在黑伞下,她连忙侧过身,请他们进屋,主动收起湿淋淋的雨伞。
「静晞,是予洁来了吗?」谭曜旭跨出厨房,映入眼帘的却是两张陌生的脸庞。
「不是。是我爸妈……」她脸色凝重地望向谭曜旭,紧张地介绍彼此的身分。「爸、妈,这是我的男朋友……谭曜旭……」
她站在他们身后,关上铁门,感觉到屋内的气氛陷入一片死寂,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伯父、伯母,您们好,我是静晞的男朋友──谭曜旭。」谭曜旭恭敬有礼地向两人打招呼。
颜立峻精睿地打量着他,抿紧严苛的嘴角,彷佛隐忍着极大的怒气。
「爸、妈,你们怎么会突然来台湾呢?」静晞热络地想缓和僵凝的气氛,但是面对父亲严肃的脸庞,不争气的冷汗还是滑下额际。
「静晞,妳穿这是什么衣服?」颜母看到女儿身上穿着一件男人的衬衫和过短的短裤,立即不悦地皱起眉心。
「那个是──」
静晞还来不及解释,颜立峻便扬起手,恶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将她整个人都打偏了,所幸谭曜旭及时扶住她。
「伯父……」谭曜旭说。
「你没有资格叫我!」颜立峻凛声道,眼眸狠厉地迸射出冷锋,瞪视着谭曜旭。
当他由殷仲凯的口中得知两人同居的消息后,马上联络台湾的友人请征信社代为调查谭曜旭的身世和住处,一查之后,他立即气得和妻子买了机票,飞来台湾,恨不得马上将女儿带回去,跟眼前这个男人划清界线。
谭曜旭是个私生子,是台商叶崇伟往来台湾与香港之间,艳遇偷情留下的孽种,他自小住在香港,直到十三岁那年母亲病逝,叶崇伟才将他带来台湾,领养他。
即使叶崇伟没有明说,大家一看到他俩相似的五官,马上就能联想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在叶家待到十八岁后就与所有人断绝关系,独自生活。
谭曜旭抬起头,对上颜立峻鄙视的目光,忖度他大概调查过他的身世,否则不会有这种嫌恶得几乎要摧毁他仅存的尊严的表情。
静晞抚着红肿的脸颊,眼眶漾着泪光,看着颜立峻说:「爸,我做错什么了吗?」
「妳还有脸问自己做错什么事?妳是一个人在台湾野坏了,没有家教了吗?居然跟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厮混在一起,叫我面子要往哪里搁。」颜立峻气得破口大骂,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会堕落至此。
「伯父,您不要误会,我和静晞是清白的,我们之间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谭曜旭挺直身子,试着和颜立峻解释清楚。
「清白?」颜立峻打断他的话,冷嗤道:「你都把我女儿拐来跟你同居了,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说『清白』两个字?你身上流着那么骯脏的血,有什么下流事做不出来?」
颜立峻嘲讽的话,残忍地揭开他极力隐瞒的过往,令他难堪得抬不起头来,无力反驳。
「立峻,你冷静一点。」颜母凑上前去,深怕丈夫再对两人动粗。
「爸,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批评曜旭呢?你又不了解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他呢?」静晞质问。
「那妳又了解这个男人多少?」颜立峻威悍的手指向谭曜旭受伤的脸庞,怒斥道:「连他的背景都不了解,就这样糊里糊涂跟人家同居在一起,我颜立峻是这样教女儿的吗?妳什么人不挑,不好好交往,偏给我找个父不详的私生子?他父亲都不想认他,像这种身世骯脏的私生子,有什么值得妳去交往的?妳居然傻傻的被骗,就是要把颜家的门风、百年的清誉都给败光了才甘心吗?」
谭曜旭咬紧牙关,面对颜立峻的指控却无法为自己申辩,就像当场被人剥光衣衫,将自己的不堪与伤痕赤裸裸地呈现在人前。
静晞回头望向谭曜旭,他沈默的表情令她心酸。她对他的身世了解不深,只知道他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罹患胃癌去世后,他才来台依亲,至于有什么亲人在台湾,他绝口不提,她也不敢细问。
原来他难以启齿的身世里,藏着那么痛的过去,难怪以前他的眼神看起来总是那么阴郁,而且疏离地与众人保持距离。
她的眼眶蓄满心疼的泪水,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爸爸的那番话说得那么恶劣,一定伤害了曜旭的自尊。
「爸爸,就算曜旭是私生子又如何?那是上一代情感纠葛后所犯下的错误,为什么所有的痛苦和罪恶都要由曜旭来承担呢?做错事的人是他爸爸,不是他,为什么要看不起他,要用那种话来伤害他呢?」静晞泪盈于睫,激动的反驳。
「看妳,跟这种不三不四的男人厮混在一起,连脑子也被他洗脑了!什么不学,竟然学会顶撞我!」颜立峻气得破口大骂。
「是爸爸先伤害曜旭的──」
「静晞,不要说了。」谭曜旭打破沈默,制止她,不想看到他们父女俩为了他而争执。
「为什么不让我说?」她难过地瞅着他们,低泣道:「私生子又怎么样?就不是人吗?我跟曜旭是光明正大地交往,根本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为什么要这样诬蔑我们之间的感情?」
「因为他配不上妳!」颜立峻怒吼。
静晞抹去眼角的泪光,觑着父亲,他竭尽所能地用言语羞辱谭曜旭,彷佛一条毒辣的火鞭,恶狠狠地抽打着她的身体,受伤的不只是谭曜旭的自尊,还包括她的心。
她哽咽道:「为什么曜旭配不上我?就因为他的身世所以否定掉他的一切吗?我有什么特别的吗?只不过会拉大提琴而已,这很了不起吗?」
她深吸口气,无视于颜立峻发怒的脸,继续说:「也许对爸爸而言,会拉大提琴很骄傲,那是因为我在你心中除了女儿这个身分之外,更是你的炫耀品,我在音乐上获得的奖项让你感到骄傲与满足。你把年轻时未竟的梦想放在我的身上,因为你没有勇气踏上音乐家的路,你违背自己的意志,选择一条平坦安稳的道路,所以你栽培我学音乐,借着我的光环来满足你的虚荣──」
「啪!」一记热辣的耳刮子再度烧灼过静晞的脸颊,强劲的力道令她整个人扑倒在地,双膝碰到冷硬的地板,殷红的血渍在白色的绷带上晕染开来。
「妳在胡说什么!我辛辛苦苦栽培妳这么大,供妳吃穿,让妳受最好的教育,妳现在居然为了一个男人来忤逆我!」颜立峻气得脸色铁青。
「我说错了吗?我是你们的女儿,不是你们的所有物,我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人生!今天我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想和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对?为什么要用社会的价值观去否定、伤害他──」
「静晞,不要说了,快向妳爸爸道歉。」颜母软言劝止。
「我和曜旭都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呢?该道歉的人是你们,你们用言语在伤害他、令他难堪,其实也是在伤害我……」
颜立峻扬起手,却被颜母拦住,而谭曜旭则赶紧护住静晞,深怕她再度受到伤害。
「颜伯伯,我知道以我的身分高攀不上静晞,但我是真心爱她的,可以给我时间证明吗?我会让静晞幸福的。」谭曜旭搂着静晞,眼底布满真诚。
「幸福?」颜立峻冷哼道:「你知道我让她过什么日子吗?从小她吃穿用的全都是最好的!我请家教让她学音乐,带她去欧洲买最好的大提琴!你知道她的琴一把要多少钱吗?少说也要二十几万!你这个穷小子凭什么说要让她幸福?你要让她等你几年?」
尖锐的逼问令谭曜旭哑口无言,现在的他研究所尚未毕业,一无所有,以现实的角度,怎么开给她一张幸福保证书呢?
「说不出话来了吧?」颜立峻怒瞪着两人,对着静晞说:「这就是妳看上的男人,懦弱没担当,连句承诺也不敢给!妳还要跟他在一起?」
「是的,我就是想和他一起。」她无视于父亲暴怒的神情,勇敢地承认。
「静晞,妳在胡说什么?快跟妳爸爸道歉。」颜母拉着女儿的手臂,柔声诱劝。
「妳有胆再给我说一次!要是妳敢跟他在一起,我就跟妳断绝父女关系,切断妳的经济来源,从此当作没有生养过妳这个女儿!」颜立峻撂下狠话威胁她。
静晞难受地夹在父亲和谭曜旭之间。没想到这场因爱而形成的风暴,最后竟演变成残酷的抉择。在经历那么多尖锐的对立、纷乱的争执,明白了谭曜旭的悲伤与寂寞后,她怎么忍心离开他呢?
谭曜旭别过脸,不敢看她,怕她见到他伤心的模样会心软、会为难。他不想失去她,却也没有留住她的资格。
孑然一身的他,什么都给不起,更遑论是幸福。
「静晞……」颜母柔声唤着她的名字,试图软化她。
从小到大,乖巧温驯的静晞都顺从着他们夫妻俩的每项决定,未曾出现过那么坚毅伤心的表情,那模样给她一种害怕的感觉,好像她随时会失去这个女儿。
静晞抬起头,迎向父亲威怒的脸,哀伤而平静地说道:「如果,爸爸一定要为难我,残忍地要我做选择,那么……我选择曜旭,我不想离开他。」
闻言,颜立峻睁大怒眼,只差没气得脑充血,吼道:「好!我就当作没有生养过妳这个不肖女!我倒要看看那个穷小子,怎么用爱养活妳!」
伤痛的泪水溢出静晞的眼眶,她低下头,长发垂在她的颊畔,掩去了她的视线,她听见母亲的哭喊声,百般不情愿地被父亲拖着走。
他们重重地甩上铁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将她震回现实。
风暴平息了,她的亲情也破碎了。
屋内的两人无语地对望着,这一瞬间,他们强烈地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仅剩下彼此,还有彼此间的爱,支撑着他们脆弱的幸福……
第四章
窗外冷厉的雨势以一种悲怆的姿态落下,未掩上的窗门灌入冷风,令人感觉到浑身发凉,彷佛有种无奈的酸苦,涔涔地渗入心底。
颜静晞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盯着那扇被甩上的铁门,知道她再也回不去记忆里温馨的家。
她成了父亲口中的逆女,亲情上的叛徒。
在爱情和亲情的纠葛中,她选择了谭曜旭,也代表她放弃了父母为她构筑的梦想蓝图,她很难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不后悔。
因为她生命里最尊敬的男人,用最残忍难堪的方式,深深地去伤害另一个她最爱的男人。
她的双眼空荡、呆滞、茫茫然,找不到焦距,甚至感觉不到膝盖传来的痛楚。缝合的伤口裂开,渗出血来了。
谭曜旭从冰箱里倒出一盒冰块,敲碎,用棉布裹着,走近她的身边,蹲在她的跟前,小心翼翼地冰敷着她红肿的脸颊。
她脸颊上清晰的掌痕,是她爱他的证据,她奋不顾身地为他与家人决裂,爱得那么纯粹、果决。
面颊碰触到冷冽的冰块,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她回过神,接过冰袋,说:「我自己来。」
「嗯。」谭曜旭从茶几底下拿出医药箱。「我帮妳换药。」
她垂眼,静睨着他的举止,他解开纱布,拿起棉花沾药水,轻柔地为她上药,再慢慢地缠上绷带。
「静晞,谢谢妳选择我,让我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的、是幸福的。」他抬头端凝她忧伤的脸庞,殷红的眼眶泛着泪光。
「对不起,爸爸他不应该对你说那么过分的话,不应该在你的伤口上撒盐,让你难过。」她哽咽道。
「妳爸爸说的是事实,我的确是个私生子。我妈年轻时不晓得对方已婚,傻傻被骗,怀孕生下了我。她病逝后,那个男人才将我带来台湾,但他连承认我是他儿子的勇气都没有,我在那个『地方』待了五年,什么难堪、鄙视的话都听过……」他的口吻又轻又淡,不带有一丝感情,好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她愈听心愈酸,他不称那个人叫「爸爸」,也不说那里是「家」,她不敢想象那种飘荡无依、受尽屈辱的日子该怎么过?
怪不得,他的背影会那么孤独,眼神会那么冷漠,因为没有爱温暖他,只有言语的荆棘一遍遍地刺伤他,直到他伤痕累累、筋疲力竭。
「我不是故意隐瞒那一切,只是我单纯地以为只要和他们划清界线,就可以抹去我身上不洁的血液,但显然我错了……」他苦笑道。
静晞环住他的颈项,将他的头倚在她的肩上,像安抚一个小孩般,温柔地抚慰着他,一种强烈的被需要感攫住她,心疼的泪水流淌在他的衣衫上。
「曜旭,从今以后,你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不会离开你。」
「不管妳最后的选择是什么,只要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他紧紧地环抱住她,贴向自己的胸膛,彼此的心跳迭着心跳,亲密得没有一丝距离。
她抬头隔着迷蒙的泪幕瞅着他,哽咽道:「这十几年来,你承受的痛、说不出的苦、流不出的泪,都由我来为你分担。我不只要当你的女朋友、你的爱人,还要当你的家人……我们结婚吧?」
他感觉一股汹涌丰沛的情感在胸臆间涌动着,令他动容不已。长期一个人孤单地生活着,使他对婚姻有种憧憬,渴望找到一位相爱的女人,懂他、包容他、接纳他的破碎与不完整,和他一起建立一个家。
每天,他能在她的枕边安睡并且醒来;晚归时客厅会留盏灯等他回家;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风风雨雨,会有人安抚他的恐惧,陪他一起度过;也许还可以生个小孩,印证他们的爱情……
「好不好?我们结婚吧,一起生活?」
她颤抖的语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捧起她泪痕斑斑的小脸,轻柔地揩去她眼角的泪。
「静晞,谢谢妳爱我。我也很想和妳结婚,跟妳生活在一起,但是,我不能让妳因为我而跟家里的人决裂,我不能这么自私。」
「所以呢?」她不解,反问道。
「现在妳爸爸还在气头上,等过几天他情绪冷静过后,我们再一起去向他道歉,说明事情的原委,请求他的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