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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痨梅夫人(上) page 3 作者:陈毓华

  在伯府,她的地位还未巩固,又被下放到别院来,前途堪忧,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一个大问题,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娘家的下人,夫家的人,没有没命的逃,已经算很给她面子了。

  石伯默默无语。

  大门进去,很小很小的院子,成人几步就能走到尽头,正房为包砖的堂屋三间,屋门两侧分别有一棵大枣树和白香兰花树,屋门右侧则是一棵槐花树,北房与东房夹道深处有一棵还未长高的香椿和桔树。

  果然,乡下地方比不得京城,这里人就连花草树木也是打从可以当食物为出发点,枣树、槐花、香椿、桔子可是可以拿来吃的,白香兰花可以拿去卖,至于观赏价值……清雅能拿来当饭吃吗?

  东房尽头是两间土胚房,充作厨房和马圈及堆放粮食农具等杂物的地方,转入中门后进到另外一个院子,中门以南的一半院子是猪圈和茅厕,空地则辟作小小的菜园子,此时寒冬腊月,菜园子就一块冻土,什么都没有。

  盛知豫看着屋门下面挂着一把梯子,如果她能住到那个季节,夏日从梯子爬上屋顶,仰卧纳凉时,不用伸手只需张口便可摘到枣子吃,一两清风,二两明月,这种闲情逸致可是千金不换的啊!

  草草逛了一圈,这才踏进堂屋里。

  堂屋里一盆像是临时才生的炭盆子还冒着浓烟,黄婶一下摸摸头,一下拉拉衣服,又转头看看方才又重新扫过一遍的地和抹过的桌子,局促不安的走来走去,这么简陋的地方,是要怎么办才好?

  她皮肤偏黑,神色朴实和善,一看见盛知豫一行人进来,就赶紧迎上去。

  “见过大少奶奶。”

  盛知豫轻轻的点点头,自己动手解下大氅的蝴蝶结,随手放在一旁,她身边春芽却是已经不见,不知道去了哪。

  黄婶见她自己动手,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可也不敢上前帮忙,自己这粗手粗脚,就怕伺候不好。

  “请大少奶奶恕罪,这别院就小的和我婆娘两人,小的叫石源。”

  “奴……奴婢黄氏。”

  “要辛苦你们了。”

  “应该、应该的。”

  这别院是伯府为数不多的地上产业,可因为没有出产,屋子也小得让那些久居在京城的主子们不放在眼底,从老太爷的那一辈就几乎没有人来过,他们夫妻俩从年轻在这里守到老,别说没见过主子的脸,那些人也可能不记得有他们这样的人存在。

  “我看外面有些菜地。”

  脱了大氅才发现这堂屋就算放了炭盆子也冷飕飕的,盛知豫看看自己身上蚕丝织就保暖的袄子,衣襟还镶着一圈貂毛,脚穿厚底鞋,冷意还是从脚底往上爬,石伯夫妻身上的单薄棉袄子和几乎要露出脚趾的皂鞋,手上都是生活磨出来的老茧,这别院的破旧和寒酸出乎人意料,这对黑白发夹杂的夫妻看了更叫人心酸。

  梭巡这窄小的堂屋,几把木头椅子,有一把还缺了脚,是用竹子顶上去的,掉了漆的方桌,除此以外,别无他物,简直是一贫如洗。

  两夫妻面面相觑,咚一声的跪下去。

  第2章(2)

  “你们这是做什么?”

  “请大少奶奶恕罪,小的和婆娘为了生活,擅自作主,开垦一些菜地,养些鸡鸭过活……实在不得已。”菜可以自己吃,家禽可以拿到市场上和别人换生活用品,以物换物,可就算这样仍旧拮据,若非和小王有着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里外多少帮衬着他们,夫妻俩恐怕是活不到这把年纪。

  感觉上这位面生的大少奶奶对于被赶到别院来并没有那么不安,也不摆架子,这是难得的好人呐,也许坦白从宽,不会把他们两个老的赶出别院。

  “你们起来吧,这又不是什么事,我城里来的土包子,没见过菜地,石伯、黄婶你们可别往心里去。”地上铺的是青石地砖,地砖还缺了,坏了好几块,这种天气别说跪着,就连站久了也会冻成冰棍子。

  那菜地她只是看着新鲜,没别的意思。

  伯府对别院的下人不闻不问,自然也不关心他们的生死。

  那些男人自命风雅,闭眼要睡丝床,睁眼要饮好酒、吃美食,耳朵要听优美乐律,鼻子要嗅芬芳香气,日子用赏花、歌舞打发,却没有一个肯用自己的手去赚钱的。

  女人呢,比衣裳、比头钗、比谁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比那小小的心机,谁会想到不到百里的京城郊外别院里,有对夫妻不离不弃的守着这间破房子,还因为私自垦了主子的地觉得心虚不安。

  伯府那些人凭什么得到这对夫妻的忠诚?

  “大少奶奶的意思是不责怪我们了?”两人面露喜色,直到现在,紧张的心情一去,笑容才真的抵达眼底。

  “不过,我有一样规矩。”

  “唔?”两人的心又吊起来。

  “我不喜欢别人动不动跪来跪去,就算跪着,言不由心有什么用?大家有话用说的就好。”

  两夫妻不敢置信又大喜过望,俯首给盛知豫磕了个头,这才起身。

  这时只见消失好一会的春芽从侧门进来,原来是给盛知豫烧水沏茶去了。

  “小姐,你怎么把大氅脱下来,你看你冷得嘴唇都白了,病还没好全要是又招了寒邪,春芽就不理你了。”撑着身子乘车到别院,又撑着把小院子逛了一圈,这会儿还撑着坐在这,小姐就是不让人省心。

  “这不是有热茶喝了?”

  她是真的很快活,春芽不懂她那小鸟飞出笼子的喜悦,能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伯府,就算别院的一切看起来殊为堪忧,明天还不知道在哪里,可她真的坐得住。

  “陈年的茶叶枝,早知道就从府里带出来了。”春芽自己喝什么吃什么都无所谓,可小姐不成,即使好了七八成,身子还弱,后脑的伤口也才结疤,气虚血衰,说什么都得将养着。

  “什么都带,你巴不得连房子都扛过来好了,小蜗牛,既来之,则安之。”她点着春芽的鼻笑。

  “小姐你笑我!”春芽跺脚。

  看见主仆两人打打闹闹,石伯和黄婶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大少奶奶身子不利索,还是进屋休息去吧,屋里头的炕,老婆子方才已经烧热了,里面暖和。”黄婶心细,她早看出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少奶奶脸色青白青白的,即便如此,她的眼里分明放着一颗星星,温柔又明亮,可这样的大少奶奶,大少爷还有太太怎么会放心让她只随身带个丫头来别院?

  等会儿她得问问她家的老头子,虽然老头子嘴巴像蚌壳,不想打开的时候,谁也撬不开,但懂的事情硬是比她多。

  黄婶秉性老实,哪想得到大宅门里的水深得无法想像,盛知豫的到来只是冰山一角。

  “有吃的吗?我饿极了,先吃晚饭好不好?”盛知豫笑着道。

  石家夫妻听了赶紧连声道好,石伯将黄婶往外推,“你去做点吃的吧。”

  黄婶应声出去了。

  石伯也把刚刚提进来的行李箱笼往里搬,堂屋里剩下主仆俩。

  此时已是黄昏,别院非常安静。

  “我去房里歇会儿,饭好了再叫我。”

  盛知豫这一歇,歇到了隔天早上。

  她眼睛睁开时,天已大亮。

  这间房阳光极好,她贪图着清醒前的那点舒适,微微眯着眼看着透进来的折射光线,并没有马上起来。

  敲门声响起,她应了声,推门进来的是春芽。

  “小姐,你吓婢子呢,昨儿个说要歇会儿,结果这一会儿是到今儿早上,连药都没喝,药温了又温,药效都走光了。”她抱着铜盆,手臂上还搁着脸巾,一副要来服侍主子起床的样子。

  她将手上一应事物放在盆架上,准备伺候小姐梳洗。

  这房间小小的,里面的摆设很简单,靠门的地方摆着盆架,再来是炕席,西边两个开门柜子,除此之外,半旧的梳妆台前配了一把小椅子,至于那雕花鸟鱼兽的衣箱是她们自己带来的。

  两个人在这里都嫌挤。

  “这么简陋的地方,小姐何曾这么委屈过?以前春芽住的仆人房都比这里还要大上许多呢。”春芽为她的遭遇抱不平,对于被眨到这山脚下的入山口别院,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我们家春芽的胆子什么时候被狗叼走,变这么小了。”盛知豫笑着调侃她。

  “我现在只剩下小姐,哪能不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开始会怕东怕西,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我的身子好得很,从小到大健康得我爹都要咬牙切齿,说追着我跑比追一头牛还要累。”盛知豫笑说。

  “说的也是,小姐的身子是到伯府才弄坏的,离开也好。”

  盛知豫不磨蹭了,自己起床梳洗,被正在从衣箱拿衣物的春芽看见,不禁嚷嚷:“小姐,你怎么不等等奴婢?,”

  “有什么关系,住在这的日子还长着,我不学着自己来,凡事都要仰仗你,我想没两天你的腿就会被我磨细了,腰也瘦了,要是到处去宣扬小姐我把你养瘦了怎么办?”

  “小姐胡说,你明明知道我打小生出来就这个样子!就算不吃饭也瘦不下去。”春芽满脸通红,神情有些哀怨,拿起两三套衣物,都是厚实料子,放到炕上,让盛知豫挑选。

  感觉小姐的话好像变多了,不过小姐愿意讲话,话变多,嗯嗯,是好事吧?

  盛知豫挑了件金丝白纹两丝衫子,衣领绣着几朵小小的昙花,袖子上窄下宽,袖口也有一圈绵密的白昙,腰身收紧,下身是长到脚踝的锦裙,她看着不妥,又加了件坎肩。

  “小姐今天想梳什么样的头?”

  “妇人的髻,简单一点的就好。”

  “小姐,你和大少爷也没有那个……都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就算做小姐打扮也没什么。”春芽拿着牙梳的手顿了顿,等着小姐改变主意。

  “妇人髻好,方便出门做事,也不怕人家指指点点。”

  一柄翡翠簪头镶点点绿梅的簪子固定错落的头发,乌鸦鸦的发色配上不同层次的绿,端庄里带着秀丽,春芽又给她加了一件短袍子,这才让盛知豫出房门用早膳。

  “你简直要把我包成粽子了。”

  “包成粽子总比流鼻水伤风来得好。”

  堂屋里,这时已摆好几样菜色,地瓜稀饭,一盆咸菜,一碗热腾腾的鸡汤,一小碗酱煮芋头,几颗窝窝头,一小块豆腐乳。

  “黄婶,石伯呢,一起坐下来吃吧。”看到菜色她很淡定,依旧微微笑着。

  “我和我那口子吃过了,和大少奶奶同桌吃饭,这不合规矩。”黄婶仍旧局促得很。

  “规矩是人定的,可以改不是?”主子还没吃饭,仆人哪能就吃饱了?分明是不敢与她同桌吃食,也许……这别院的食物也不是太多,昨天她走一圈看过来,处处都显得困窘和贫乏。

  “呃,鸡汤是昨晚熬的,早上奴婢热过一遍,也把油撇了,大少奶奶多吃点,身子才能好得快……小地方没什么好的吃食,等会儿老石进城去,我再让多买些面粉和割点肉回来。”黄婶一直搓着衣角,其实她已经是极尽全力的张罗吃食,桌上这些对她和老石来说已经是丰富到不能再丰富的早饭了。

  “那就让石伯多买些炭火回来,这种天气,屋里不管怎样也得暖着。”春芽补了一句。

  “是,奴婢一定吩咐他多买。”

  “这是这个月的家用,里面有三十两银子,既然要进城,家里缺的该买就买,别手软,另外,要是有熟识的成衣铺子,让石伯费心多买两身厚袄子回来,这冬天看起来挺长的。”盛知豫掏出银子。

  “这袄子是大少奶奶要穿的吗……”

  “府里每年也没能给你们送上四季衣裳,这大冷天,先买两件成衣顶着,到了腊月,再做新衣。”

  黄婶膝盖一软。“这不可……这怎么能。”

  “你们可是我的脸面,黄婶心里应该也有数,我这大少奶奶是被下放到别院冷着的,能不能回去还是未知数,不管回不回得去,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活了,我们还是得把日子过稳了,别让人笑话咱们,不管怎样,什么都没有一家人吃饱穿暖来得重要,对不对?”

  她才不回去,最好那个嵇子君从此以后忘记她这个人,忘得越彻底越好。

  大少奶奶说为了脸面,是不想她推拒,又说一家人……这才是大少奶奶的心底话。

  她这是和老石苦尽甘来了吗?这是被照顾的感觉吗?

  捧着那小袋子里的三十两碎银,黄婶心里第一次对这所谓主子的人有了“真的是主子”的感觉。

  盛知豫吃完饭,春芽便忙着收拾碗筷,而她打开大门,顿时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怎么会这么冷?她以后要住在这,难道要天天裹着棉被打哆嗦?

  这里和京城距离不过几百里,冬天怎么差这么多?

  不过她慢慢想通其中的关节,京城密密麻麻都是人,即使天气一样严酷,那种取暧效果就足不一样。视线越过墙,看那云里雾里缭绕、白雪盖头,不见山顶的紫霞山,她赶紧拉紧短袍。

  第3章(1)

  小院子没什么看头,她咯吱咯吱踩着雪走了两步,然后踏上石伯扫出来的一条路,木门外的小木桥下,溪水已经成冰,雪雾渐渐散去,整个平原一览无遗,在满山遍野如扯棉絮的雪白中,对面隐约有间房舍。

  原来还有邻居。

  站在外头不过片刻,冷意从脚底慢慢的延伸上来,她狠狠的跳了几下,这要让春芽看到,会念得她耳朵长茧。

  也才想着,想人人到。

  脚底踩雪的声音转眼来到她跟前。“小姐,你怎么出来了?这冷天有什么好看的,你瞧,把嘴唇都冻紫了,该喝药了,我们回去吧。”撑着一把油纸伞的春芽,把伞往前一递,遮去盛知豫半边视线。

  “又吃药?”她蹙眉。

  “得吃药身体才能好得快。”

  “好春芽,这药可以停了吧,我都好到不能再好了,”重生前,那药她吃了十几年,一闻到味道就反胃,一进口就恶心,就连那个药字,一听就觉得苦从舌尖泛到舌根。

  “小姐又孩子气了,吃药哪能讨价还价,说停就停,总得请郎中来瞧过才能算数……至少得把带来的药包给煎完,生病最怕剩下那么一两分病气是不是?”

  盛知豫竖起两手投降。“小的遵命!”

  “小姐又打趣我!”她跺脚。

  主仆俩往回走,春芽忍不住开口,“小姐一口气给黄婶这么多钱,那些银子又能撑多久?”

  开门七件事,这的确是严峻的问题。

  生活是一件非常现实的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远比琴棋书诗画来得要紧。

  春芽小心的看着小姐脸色,只见盛知豫一脸平和,她连忙拍胸脯。“都怪春芽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姐就别操这个心了,小姐还有春芽,春芽身强体壮,多的是想聘我去做事的人家,我去挣钱,饿不着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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