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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痨梅夫人(上) page 5 作者:陈毓华

  “知道了,婢子立刻就去!”

  对身强体壮的男人来说,那堆柴薪实在不算什么,既然柴都劈了,他索性一事不劳二主,把那一捆捆的柴搬到了放农具杂物的土屋里。

  事情已了,他也不打算知会主人家,准备转身回去。

  脚足还没旋过来,他敏锐的发现有道轻巧的脚步声停在土屋口,虽说是土屋但并没有门。

  “梅公子。”盛知豫施施行了个万福。

  他欠身还礼。

  “小妇人娘家姓盛,行八,梅公子请随意称呼,外头冷冽,不如进屋里说话吧。”这梅公子丝毫不见见到外人时的畏缩和闪躲,乡下人能有这般好气度吗?

  “不必。”他的声音低缓,有种不容置疑和透着股极致刻薄的幽冷。

  从影影绰绰的光影里看过去,他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就用一根帛带系着,率性的披在肩后。

  一双狭长的凤眼,飞起的眼角隐带煞气,如线凉薄的唇,高挺的鼻,深邃的轮廓,明明是玉一般光凝的容貌,却无一丝玉石的温润,是一种惊心的清与秀,那般净水生凉的气质……近乎冷酷了。

  他也不避讳的看着盛知豫。

  柔软的黑发,柔软的面颊,做妇人打扮,黑丝般的长发尽数绾上去,露出细腻的后颈,只是因病了的样子,单薄清瘦,像没晒到太阳的狗尾巴草似,脸上还有两点白白的,不知道是沾上了什么,但是她眼眸清亮,流眄生辉,很是招眼。

  “公子大约知道我们家里就几个妇人女子,女子无用,多亏你伸手援助,但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梅公子要不嫌弃,留下来吃个便饭,就几个家常菜,让小妇人尽点报答之意,请不要推辞,也勿嫌弃。”

  “只是举手之劳。”听不懂人话吗?他说了不需要!

  “你回去不也是要弄饭吃,许多人一桌子吃饭,饭菜才会好吃,你就别推辞,我已经让春芽煮了你的饭。”

  没有自顾自怜的悲容,没有矫揉造作的矜持,明亮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丝毫没把他的冷淡当回事。

  她是太过无知者无畏,或是不会看人脸色,压根没把他当回事?

  “小妇人看公子纪比我稍长一些,既然我们做对门邻居,我就直接喊你一声大哥,你说如何?”

  不如何。心里很立即的反应,但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下。

  她正松开他的袖子,带笑的往里头喊:“黄婶、春芽可以开饭了。”

  她这是碰了他?他来不及发怒,他绝对不让人随意碰他的……他们居然等他开饭?

  菜香从堂屋里飘出来,那是一种带着温馨的家常香味,不浓不烈,甚至还没看到菜色,但是那个味道,就能让他知道是什么菜色。

  他有多久没吃过家常菜了?也多久没有人等他开饭?

  奶娘故去多久,他就有多久没尝过家常菜;奶娘故去多久,就多久没有人笑呵呵的等他一起吃饭了。

  一小缸的陈米热饭,一大碗素炒腌白菜丝、一盆油香光滑的五花烧肉、肉末茄子、豆腐鸡蛋汤和一小盘子酥油泡螺儿,这油泡螺儿分成两边,模样看似雷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分。

  冬天蔬菜少,比金子还贵,桌上却有两样青菜,非常不容易。

  “大家都坐下吃饭吧。”盛知豫看梅嘉谟入座,招呼黄婶和春芽也一起用饭。

  盛知豫一刚开始让黄婶和石伯一起同桌吃饭时,这对老夫妻是不肯的,主仆同桌共食,听也没听过,可后来拗不过她,也有一半是被她收服……

  梅嘉谟因为她们同桌吃饭的方式挑起了一边的眉。

  这屋里就这么些个人,谁家夫人出远门,没有嬷嬷,没有精细的大丫头,护院也没一个,他虽然出身市井,却也知道大户人家是什么样子。

  这位少夫人基本上算惊世骇俗的了。

  埋头吃了半会儿,就被一股脑的挟了菜,碗里冒尖得连下筷的地方都没有了。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尽量敞开肚皮吃。”

  这位夫人或许是年纪小,真的没有夫人的样子,他也发现这些菜真的是家常便饭,但饭菜非常可口,非常合他口味,尤其那盆滑腻香浓的五花肉,几乎不用咀嚼就滑进肚子里,和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红烧肉都不一样。

  这厨娘有两把功夫。

  “梅大哥,你瞧着这红煨肉好吃吧?”

  他真的不得不颔首称是。

  “那你多吃点,”盛知豫随手又给他挟了一筷子肥瘦适中的肉块。“这煨肉有三种法子,用甜酱,或是秋油,也可以两者都弃而不用,就譬如说每一斤肉,用盐三钱,浇上酒煨着,也有用水,但是要熬掉水气,不必加糖炒色,煮的时候,太早起锅肉容易变黄,过迟就会由红变紫,肉质软硬,要不早不晚,恰到好处,肉块就能红得像琥珀一样。

  “至于锅盖不可以常常掀起来,油走,味道也跟着油不见了,至于要煮到什么样子才好吃呢?大抵我们割的肉都是方块,只要烂到不见锋棱,总而言之,紧火粥,慢火肉就是了。”

  黄婶吃得津津有味,呵呵的笑:“小哥儿,一边用饭,还能一边听咱们少奶奶说菜,就连老婆子我都能多吃下两碗饭呢。”

  “那你说说,这猪肉可以煮多少菜色?”他这是随意考校,并不期望盛知豫能说出什么来。

  “唔,”她转了转眼珠,“我随便说几样好了,免得大家腻味。”

  梅嘉谟两口吃掉那块红烧肉,筷子经过处,素炒腌白菜丝和肉末茄子也几乎去了一半。

  “基本上猪肉几乎全身上下都能入菜,猪头二法、猪蹄四法、猪爪猪筋、猪肚二法、猪肺猪腰、猪里肉、白片肉、白煨肉、油灼肉、干锅蒸肉、脱沙肉、陈大头菜晒干肉、台鳖煨肉、粉蒸肉芙蓉肉火腿冷肉荔枝肉八宝肉菜头花煨肉炒肉丝炒肉片八宝肉圆空心肉圆锅烧肉酱肉糟肉暴腌肉尹文端公家风肉笋煨火肉烧小猪排骨……罗蓑肉、蜜火腿……”她说得兴高采烈,青白的脸难得漾起浅浅红晕,一口气说完,灌下一碗汤。

  梅嘉谟已是目瞪口呆,很想开口叫她慢一些。

  少说二、三十样的菜她竟随口拈来,一般女子不会必备这样的“常识”,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

  第4章(1)

  “那这是什么?”他挟起上头纹溜像螺狮儿一般的点心。

  他本来应该快快吃完,快快走人的,这会儿竟还坐在这……还问人家这是什么点心,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这甜食叫酥油泡螺,咸食叫酥油鲍螺,甜食麻烦些,要先把牛奶倒进缸里,煮成奶渣,然后使劲的搅拌,分离出奶油,掺上糖,要能掺上蜂蜜,香气会不一样,凝结以后,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就成了。”

  感觉就是很费工的点心,梅嘉谟吃了一块,果然像她说的那么好吃。

  “至于这咸食,叫酥油鲍螺,鲍鱼的鲍,它简单些,一样的面粉、奶油制成酥皮,搓成鲍螺状,并将边缘捏出螺旋状,或煎或烤至金黄,我也考虑过拌上青葱也许有不同的风味,只可惜现在隆冬,青葱不可得,这东西要趁热的时候吃,热食酥香,不过冷了也不怕,搭上浓茶,别有一番滋味。”

  “我家小姐很厉害的,说得一口好菜,不过,菜是婢子煮的,作法都是小姐指点……我们家小姐为了弄这酥油泡螺可把黄婶存了好久的一点点奶渣、糖给用得都见底了,黄婶差点翻脸。”春芽笑吟吟的说。

  黄婶心里那个舍不得啊,只差没抱着心肝喊痛,不过,小姐做好时,香气四溢,她们都各得了一块,黄婶本想留给石伯,小姐却说她已经替石伯留了他那一份,黄婶小小口的吃了那酥油泡螺,眼睛越吃越亮,最后还问小姐什么时候还要做,她想来打下手。

  梅嘉谟看着盛知豫那没有扒多少饭的碗,却见她双眼亮晶晶的,她的眼睛既不妩媚,也不妖娆,甚至显得有些清冷孤僻,可是此时,却热烈得像两颗燃烧的黑宝石,她脸上那几个白点莫非是因为下厨溅上的面粉?

  她为了这一顿饭,忙和了半天,就为了感谢他那一筐不值钱的炭?

  他久居那只见输赢,血肉横飞的地方,以为自己早不为任何感情勾动,可这份难言的温馨在五脏六腑转了一圈又一圈,熨烫得他全身上下都彻底的放松下来,在这里住下后那些索然无味的几个月,忽然觉得都没什么了。

  “我从未听过奶油是何物,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东西和作法的?”

  “我病了很久,下不了床哪里也不能去,所以,拉里拉杂的话本子看了不少,自然没少研究食谱。”她不讳言,自己那缠绵病榻的十几年只有靠书本来打发时间,有一部分还是少见的珍本,她的私房也都花在那上面。

  珍本不好搜罗,耗费人力物力,比金子还贵。

  春芽本想问小姐,她生病受伤的期间多是昏迷,哪来的看书打发时间?但是她想小姐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理由,无论如何,来到别院的小姐比在伯府里的时候要有趣活泼多了,不只会说得一嘴好菜,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说故事给她听,白天的“兰陵王”听得她欲罢不能,一直问后续、后续、坏人、坏人呢,只可惜小姐卖关子说明天待续,哎哟,那么好听的故事,干么要吊人胃口?晚上她一定会睡不着。

  饭后,盛知豫把最后一块酥油鲍螺用油纸包了让梅嘉谟带回家,给他充作早饭。

  他也不客气,道了谢,便离开别院。

  盛知豫吃完早饭,喝了早茶,也不磨蹭,亲自去给昨夜才回到家的小毛驴喂了一把秸秆配着玉米粉豆粕,看它高兴得龇牙咧嘴,张口大嚼,她顺着小毛驴的毛摸。“赶紧吃饱,我们等会儿还要出门,劳你再跑一趟好不好啊?”

  昨儿个因遇大雪阻了回来的路的石伯,一听到盛知豫还打算出门,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使不得啊少奶奶,这种天气,别说路不好走,从这里到县城可要足足走上一个时辰,少奶奶还缺什么东西,交代小的去买就是了,您是什么身份,这样抛头露面的,小的没办法向大少爷交代。”

  “石伯,大少爷的面子也好,我的身份也好,人在落魄潦倒的时候,是没有所谓名声的,我现在的日子是从填饱肚子开始,至于脸皮那种东西,太当回事很难活下去,再者,人存活于世,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抬头挺胸做人,那时候,你想要的尊严和名声才会来到你身边,石伯以为呢?”

  “都怪小的人微力薄。”他惭愧极了。

  “石伯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或许不知道我娘家开的是绣庄,这绣活我还有点把握,我来的匆忙,身边什么都没有,想挣钱,总得先把需要的东西买回来,趁今日放晴,看起来雪势会停上好一阵子,若是你不放心,劳你赶车,到县城再放我和春芽下来便可。还有啊,虽然说身为一个深宅大户的主妇是应该守妇道,不要抛头露面比较好……”

  石伯以为她改变了主意——

  哪知道盛知豫轻飘飘的接了下去:“不过……抛头露面偶尔为之,有益身心健康。”

  石伯一半明白,一半迷糊地道:“少奶奶说得很对。”

  昨晚临睡前,她终于抓到从脑子里闪过去的念头是什么了,她翻找自己的嫁妆箱底,在最旧的那个箱子找出一本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发黄册子,那是祖母在她嫁入伯府之前交给她的手札——《露香园顾绣谱》。

  她一页一页的看了一遍,直到天光。

  那绣谱,是祖母一生的心血,每一个绣样,她年幼时都曾再三反覆练习,熟烂于胸,只是重生前的那些年,她一直任它荒废在自己的箱子底下,别说拿出来翻阅,连绣针都忘记拿法了。

  如今的她还能不能拿针,还能不能靠这唯一的技能养活别院里的这些人,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但是她没有退缩说不的余地,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只希望她这个回到婚后才一年的身体、脑子,不要像上辈子那样糊涂无用……

  于是,盛知豫回房拿了钱,换上不起眼的衣服,带着春芽坐上石伯套好的驴板车,上县城去了。

  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坐驴板车,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可是缺少变化的景色看多了,再加上天冷,连续打了好几个结实的喷嚏,就有些坐不住了。

  石伯看她的眼神似乎想转头回家,这哪能,她忍住后续的喷嚏,也忍住硬梆梆的板车磕着自己的不舒服,咬牙忍下去。

  自己这细皮嫩肉需要锻炼再锻炼,这种身子骨太没用了。

  经过城门,进了县城,好不容易来到白河县城,她整个腰和臀部已经麻“又麻,毫无知觉。

  她示意石伯停车,谁知道起身的时候居然同手同脚,手脚不听使唤,让已经跳下车,等着扶她一把的春芽一阵好笑。

  “让你笑、让你笑,看我回去怎么修理你!”

  “别修理婢子,婢子怕痒。”

  “知道怕就好,别动,就让我这样站一会儿。”下了车,盛知豫不是不想动,只是手脚此时一概麻着,血脉不畅,无法行动。

  “小姐哪儿麻,婢子给您揉揉。”春芽非常无敌,依旧生龙活虎得很,什么事都没有。

  自己真的丢脸了,她连春芽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盛知豫还在暗自砥砺自己,春芽心疼的叨念着,“小姐有什么东西不能吩咐石伯买的,非得要亲自来县城跑这一趟?”

  “等我把东西买齐,你就知道了。”

  别院里别说不见文房四宝,连宣纸也没一张,遑论绣线、白色丝绸和绣架了,什么都缺,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好一会儿,盛知豫觉得身上的血脉渐渐通顺了,手脚灵活了,便准备行动。

  “我们买妥了东西就到这里会合吧。”她吩咐石伯,又让春芽掏了一吊钱给他,让他去吃茶、沽酒,随便做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按照约好的时间在定点上等她们。

  石伯推卸不了,只能感激的收下,驱车离去。

  白河县的茶栈酒阁自然比不上京城热闹,胭脂、字画、珠宝铺子也多只有两层楼,摆摊贩子倒是到处可见,卖糖糕的、卖桐皮面的、煎鱼饭的、油饼,熬物、冷淘……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有铺子便有流水的利,加上年节气氛渐浓,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交易非常热络。

  她如是想着,转身进了一间书肆,浏览后挑了几支分大中小号的狼毫和羊毫,还肉疼的买了一支貂毛笔;几种色料、宣纸也买了好几刀,随后去了一间大字画铺,她知道自己这穿着,一看就不是客人,伙计没来招呼她也不打紧,好在他们也不赶客人,随便她慢慢的看,闲闲的逛,毕竟,少妇带着丫鬟来逛字画斋,真的不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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