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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世风流(上) page 1 作者:华甄

  楔子

  婀娜多姿的岭南既有气势磅礴的山峦,也有水网纵横的平原;既有形态各异的岩溶洞穴八、川峡险滩,也有海天一色的港湾风光。世居此地的百越人相信,他们的生活之所以富裕,除了得天独厚的丰富资源和五岭天堑外,还仰仗于联盟首领冼氏大都老“一剑平天”的威力。尽管没有人见过那柄神器,但祖祖辈辈传下的家训没人敢忘记:“一剑平天,族运昌盛;仙人共铸,永镇千仞!”

  可是,除了冼氏大都老及其亲信外,无人知道,被族人视为镇山之宝的“一剑平天”早已遗失两百多年。这是身为护剑者冼氏家族最大的耻辱和秘密,也是历任大都老临终时耿耿难忘的憾恨。每一位继任者都以寻回宝物为最大责任,然而,两百多年过去,“一剑平天”仍杳无音讯。

  岭南的秋天,丰富而宁静。湛蓝的天空中,矫健的山鹰在翱翔;连绵起伏的山岗上,三角枫火红的叶子在浓郁的绿色中泼洒出艳丽的彩霞;山下那宛如镶嵌在罗定江、鉴江银色丝带里的稻田,涌动着金色的波浪;密林峡谷上方,袅袅升起的白色炊烟点缀着五色天地。

  冼百合最爱坐在后山欣赏家乡的美景,可现在,她独自坐在后山上,对四周美丽的秋景视而不见,只是皱着眉,用一把青草擦拭着小小的手掌。掌心的血迹已被擦掉,但丑陋的伤口依然鲜红可怖。

  “百合,我就知道你受伤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急忙将受伤的手藏在身后,可胳膊已被来人抓住。

  “我不要你管!”她想抽回手,但七岁的她根本不是三哥的对手。

  “别闹,我带了药来,让我帮你弄。”十三岁的冼崇梃长得比同龄男孩高大壮实,连声音也是粗粗的。他一边替妹妹擦药包扎,一边大人气地教训她。“刚才在莫岩村,你就不该去抓莫老大的竹棍。瞧,这伤口被竹蔑划得多深啊。”

  “如果不是我抓着他的棍子,他还会打伤更多的人。”

  “你是很勇敢。”冼崇梃承认。“就是因为看到抓他棍子的人是你,他才停了手。不过爹说过小孩不得参与械门,要是爹知道你受伤的事,我们都得挨骂。”

  “你也是孩子,你可以跟着大哥、二哥去管他们,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才不是孩子呢。”崇梃激烈反对,并骄傲地挺起胸。“我是男人,我已经可以掌牛耕地,连大哥都跟爹爹说可以让我击太阳鼓啦!”

  “真的吗?爹爹真的准你击太阳鼓了?”百合转怨为喜。

  百越人崇尚铜鼓文化,铜鼓以大为尊,不仅是他们祭把、进贡和赏赐等重要仪式的乐器,更是权力的象征,其中带太阳纹饰的铜鼓最其权威性。按习俗,太阳纹鼓代表首领,因此击太阳鼓者备受尊敬。百越族支系众多,拥有“一剑平天”的南越部冼氏世为联盟首领,跨锯山洞河溪,号令部众达数十万户之多,拥有数量最多的铜鼓和最大的太阳纹鼓。听说三哥可以击太阳鼓,她自然很为他高兴。

  “当然是真的。”放开替她包扎好的手,冼崇梃站起身宣布。“以后我可以当鼓手,跟随哥哥们平定族乱、维护正义。”

  “等我长大了,也要维护正义,不许族人再为抢奴隶、占田地而打架放火。”

  冼崇梃扯扯她短短的头发笑道:“算了吧,女子生来是做饭养孩子的,等你长大后嫁个好男人,不要再闯祸就很好了。”

  “我才不嫁人,也没闯祸,你敢乱说?”她跳起来威胁哥哥。

  “我才没乱说。你要是再这样成天跟着哥哥们打打杀杀的,恐怕真的没有男人敢娶你。”冼崇梃躲开她的攻击,说笑着往山坡下跑去。

  百合追着他跑下山,但仍被他远远地用在身后。

  等跑进村时,她愣住了。

  村口大青树下,身为百越大都老的爹爹正与一个身穿道袍、须眉皓白的男人头顶着头,面对着面,胳膊拧着胳膊地角斗着!

  那人身子瘦长,虽然满脸的白胡子,看起来应该很老了,可他抓着爹爹双臂的手似乎很有力。只见爹爹满脸涨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脚步摇摇晃晃地快要站不稳了,可那个老道却气定神闲,双脚稳稳地定在地上。

  再看他们旁边,一个红光满面的秃头和尚正抚弄着手掌中的一对铁弹,笑嘻嘻地呐喊助威,而他的每一声呐喊都说明,他跟白发老道是一伙的!

  可是三哥和几个村民光站在树下看,也不去帮帮爹爹,真是一让人生气!

  她怒气腾腾地冲过去,对白发老道挥出了没受伤的拳头。“放开我爹爹!”

  她细小的拳头捶在那人的大腿,感觉就像打在坚硬的石头上,痛得钻心。而那老头只是诡异的低下头看了她一眼,但紧钳着爹爹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她急了,用脚踢他。“臭老道,放开我爹爹!”

  对方仍不予理睬,她干脆抱住老道的腿,张嘴就咬。

  白发老道终于放开了她爹爹,弯腰将她捉起,用一只大手托举过顶,神采奕奕的双目如电光般直直瞪着她。“吓,小女娃敢咬老夫?”

  “你敢打我爹爹,我就咬你!”她不示弱地也用力瞪大眼睛。

  “百合!不得对太君无礼!”终于缓过气来的冼琥俍厉声呵斥女儿。

  被举在半空中的百合闭上了嘴,但仍是一副不屈不挠的模样。

  老道白胡须抖动,目光闪闪,大手迅速住她的肩肘捏了捏,对冼琥俍说:“大都老,这娃儿快满七岁了吧?”

  冼琥俍道:“没错,这娃就是七年前的冬天,道长与太君来时落地的。”

  童颜鹤发的老道士哈哈大笑,转向旁边手抚铁弹,笑容和蔼的老和尚道:  “秃哥,这女娃根骨极佳,甚得我心,带回去玩玩如何?”

  “正合秃头之意”。老和尚说着,忽然五指一张,不见铁弹离手,但女孩已然在他手中。随后众人只觉眼前拂起一阵清风,再细看时,小百合连同那一僧一道都失去了踪影。

  冼琥俍笑呵呵地对着空中高喊:“我女百合几时返?”

  蓝天青山回答:“该回时自然回!”

  “爹爹,百合她——”冼崇梃焦虑地抓住爹爹。

  冼琥俍安慰他。“不必担心,两位高人是我多年好友,百合不会有事。”

  话虽这样说,但冼崇梃看着空寂的蓝天,仍感到心里空虚得发痛。百合从会走路起就几乎跟他形影不离,如今骤然离去,他能习惯吗?

  第1章(1)

  公元五三五年(南朝梁大同元年)

  四月的风,柔柔地吹拂着绿油油的稻田,木棉花绽放着火红的色彩。

  在混合着松木、野花和泥土芳香的山道上,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疾步走着。

  前面那位身着官服,年约二十七八,体型修长,白净面孔,一对朗目如炬,一管琼鼻挺直,眉宇间有股英豪之气。后面那位,正值知天命之年,穿一袭靛青团花常服,赤面长髯,体格健壮,双目虽然温和平静,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们,正是高州高凉郡太守冯君石和他的父亲——罗州刺史冯融。

  落在冯氏父子身后十来丈远的,是两个身穿衙役制服、气喘吁吁的男子。

  越过山岗,走上稍微平坦的小道,冯融提醒儿子:“君石,此地非建康,你初来乍到,与人沟通时要冷静。”

  正陷入沉思的冯君石闻言惊觉父亲一直跟在身边,遂放慢脚步,愧疚地说:  “儿子惭愧,爹爹特来看我,却遇到这等乱事,连累您辛苦了。”

  “你不必自责,是我硬要跟你来看看的。爹的脚力还没有褪色,能禁得起这几里路的奔波。”冯融宽慰他,并再次提醒道:“岭南部落繁杂,越人多逞勇好斗,买卖奴隶、抢婚夺地,习与性成,得慢慢疏导,急不得。高州与罗州虽同为朝廷置于岭南的州府,但这里是高州辖区,为父不便插手。”

  “您放心,君石明白。”

  听儿子如此表态,冯融略感安心,他相信儿子的能力,可是对目前高州刺史的刁难与土著越人的不合作深感担忧。

  此刻的冯君石心里同样很不痛快。

  冯氏本是北燕皇族后裔,北燕亡国后,冯君石的祖父率领部众浮海南来,被当时的南朝宋文帝任命为新会刺史,定居新会。冯氏一家深受儒学熏陶,遵奉孔孟礼教,冯君石自幼耳濡目染,养成善良勤学的品行。青年时被送到京城建康的太学读书,交游很广,二十岁才华初显,担任秘闻学士、散骑侍郎,最近因原高凉太守被贬谪,他被皇上特拜为高凉太守。

  上任以来,他恪尽职守,有心做个为民为国的好官,以不负朝廷厚望。可他的富地的土著对官府的政令多不理睬,因此上任三个月来,他缚手缚脚,无所作为。

  短口前与父亲互通书信时,他无意间流露了心中的烦恼,竟鹭动父亲从罗州赶娘看他。可惜父子俩见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接到乡民来报:大弯村两个小部落发生械斗。他立即赶来处理,连累父亲也一同跟来。

  沉思中的父子俩加快脚步登上山坡,远处坡下的打斗吼叫声穿过树林,越来越清晰地传来。

  “打死人啦!”

  “打!打!打死他!看谁还敢来抢?”

  “砍断木栏,毁了他的新屋!”

  一声声凶狼的叫嚣声和棍棒相击的声音显示参与打斗的人还不少。

  看到迎面跑来的是他的好朋友兼侍卫董浩,冯君石忙问:“情形怎样?”

  “很严重,已经有多人受伤……”

  董浩话还没说完,几块石头飞来,有一块差点儿打到冯君石,还好他够机灵,一错身躲开了,同时拉了父亲一把,但仍有一块石头擦过父亲的面颊。

  当即,冯融颊侧出现一道细小伤痕,渗出血丝。

  看到父亲被打,冯君石很生气,他让董浩照顾父亲,自己冲出了树林。

  刚完工的干栏式木楼前,数十个纹身跣足的男人和蓬头散衣的女子正扯着嗓门一怒吼着、尖叫着,双方拳打脚踢、棍来棒去。

  狭窄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受伤的人,四处散落着建房用剩的木桥、竹棍和榫卯、竹蔑等物,为火气极大的人们提供了信手可得的攻击武器。

  这样火爆的斗殴场面对冯君石来说非常陌生,而从那纷乱的怒吼中,他听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要如此疯狂地大打出手。

  “不要再打了!”他站立在打斗场边以克制、威严的语气高声大喊。“在下是高凉郡太守冯君石,请各位放下棍棒,听我说话。”

  身着官服的他声音宏亮,身子站得笔直,可是打斗正酣的人们似乎没听见,甚至没人回头看他一眼。

  “砸烂他的新屋!”有人继续高喊。

  立刻有人还击。“你敢!我打断你的手,看谁还敢偷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叫骂声、击打声震得冯君石双耳发痛,望着翻腾的棍棒和喧嚣的人群,失望与焦虑揪住他的五脏六肺。他或许永远也无法让这些强悍的部落明白,解决问题有比拳头棍棒更有效的方法,但只要他在任一天,就绝不允许他们这样无法无天!

  “住手!”他不顾危险地跑进对立的人群中,挥舞胳膊想将他们分开。

  这次稍稍值得安慰的是,有几个年纪偏大的男人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好心”地劝他。“你还是走开吧,棍棒不长眼。”

  他正想说点什么,可那“不长眼的棍棒”已经向他飞来。他震惊地发现自己挨了一棍子,不,不止一棍子。他本能地想举起手护住自己,可是强烈的怒气和自尊不允许他那样做,他挺直了身子站立在那里。

  又一棒落在他肩膀上,他踉跄了一步,旋即站稳,愤怒地注视着打斗的人群,心里有种冲动,想抓起一根木棒,与最靠近他的人狠狠打上一架。

  董浩及时将他从棍棒中拉出,没给他加入械斗,或者被乱棍打死的选择。

  “简直没有王法!”被连拉带拖弄到空地边的他愤怒地低喃。

  “君石,让我去给这些化外之民一点厉害瞧瞧吧。”见他被打,董浩很生气。

  “那么多人,你武功再好也对付不了。冯君石整整衣服反对道,心里再次对冉隆升撤走原属太守府的府军,让他陷入今天这种软弱境地感到愤怒。

  “让我去吧,他们竟敢对大人动手,我得给他们点教训!”心有不甘的董浩搓着手掌。“我只要把那两个领头的打趴了,其余草莽刁民谁还敢瞎闹?”

  “不可。”冯融走过来阻止他。“你如果动手,他们的棍棒将转向你们,君石的处境会更艰难,万万不可激化矛盾。”

  “父亲说得没错,我们不能再激化矛盾,可是这样的暴行也绝不能容许!”冯君石扶正头上的帽子,再次昂首挺胸走向打得正炽的人们。

  但这次董浩保护着他,阻止他进入战区,再去冒棍棒痛殴之险。

  他只好站在混战的人群外嘶声呐喊:“不要再打了!有话慢慢说!”

  可是,还是没人理会。

  看着这一切,强烈的挫败感烧灼着他。

  好,很好,朝廷命官的话不值一哂,那看我怎样引起你们的注意!

  带着一腔怒气,他用脚将附近的残棍棒、碎木屑踢成一堆,他要引火,烧了这些踅脚的“武器”,用火焰吸引好战者的注意力。

  就在他希望找到更多的易燃物时,忽然,一道耀眼的白光伴着锐利哨声越过人们头顶,直抵新建成的楼房横梁。那声音宛若猫头鹰午夜里发出的凄厉啼鸣,又像狂风穿过石僻时的激越呼啸。

  吗君石惊讶地看着深埋大梁的小刀,那银色刀柄在阳光下兀自颤动。

  “为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打成这样,值得吗?”

  如同风铃般清脆、更似岩石般冷峻的声音传来,正杀得眼红的人们闻声停手,彷佛被无形的绳子牵着脖子似的,所有脑袋都转向正前方隆起的土丘。

  冯君石的目光跟随众人望去,只见土丘上出现一个身穿白色短衣、黑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十分俊俏的男子。定睛一看,那两个男人他在上任后拜访百越大都老冼琥俍时曾见过,年长者是大都老的弟弟——祭师冼琥伢,年轻的那位则是享誉百越各部落的郎中韦檠。

  可是,那个女子是谁?

  距离稍远,加上她背光而立,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他想走过去,但被冯融一把拉住。“别忙,她是大都老的女儿冼百合,极得百越人尊敬,这样的场合你最好多看少说。”

  是她?冼百合,那个他亟欲求见的南越族酋长!

  他站定,望着土丘上的女子。赴任后,他听说过许多关于她的傅说,知道这位深得民心的女酋长自幼追随父兄处理部落事务,颇有男儿气概,童年时被异人带走授予武功和韬略,不但能够挽弓执刀与人拚斗,而且深谙行军布阵之法,十五岁时成为南越族年轻的部落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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