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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小桃源(上) page 5 作者:雷恩那

  女子轻垂颈项,神情无比专注,眉目凝肃中有股浑然天成的柔软,好像她再怎么被惹怒、被欺负了,也不会对人口出恶言,天生就是这般好脾性,温柔似水……

  苏练缇是从男人的断颈处开始缝合的。

  将头颅接上,从里边的肌理、脂质,到最外边的皮肤,她尽一切可能做到最好。

  从未想过从师父那儿学来的这一门巧艺,有朝一日会用在这样的事上头。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至少能为他做这一件事,上一世没能偿还的债,今生且让她报这一份恩。

  “我家师弟和师妹恰巧从北陵的大庄子送了一批冰丝回来,岂料一回锦京就被我这个师姊‘威逼’,逼着他们夫妻二人随我一起犯案……”缝好头颅后,她紧接着缝合男子四肢,屋中甚静,她不自觉闲聊般说起话来。

  “还好师父住的院落是在另一头的彩园,离我这个丝芝小院尚有段距离,而入夜了,在前头干活的管事、伙计、织工、绣工以及大小裁缝师父们也都不在,咱这屋子里兀自闹腾,也不会引得旁人留意,嗯……侯爷且安心。”

  说着,她本能觑了他一眼,想想又觉自己话着实太多,但……能对他一吐胸中无形垒块,即使是她单方面说着,竟也感到淡淡圆满。

  于是她收回眸光,指尖捻针再动,禁不住喃喃又道——

  “我想侯爷定然不知我那孩儿了,毕竟这一世,我彻底避开,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没他瀚海阁卓家什么事……我也没想嫁人,就守着师父的心血过一辈子。”轻轻叹息,嗓音微带笑意。“但还是想告诉侯爷一声,我家萱姐儿念你甚深啊,时不时把你挂在嘴边,动不动就想回锦京寻你,有时都让我这个当阿娘的好生吃味呢……啊!”

  她蓦地讶呼,因那一条正被她扶在臂弯里缝合的男性臂膀突然一动,也不知是因她捧抱姿势所造成的,抑或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总之那苍灰色的手掌恰恰搭在她腕间,将她虚握了。

  “侯爷这是在显摆吗?觉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对你心心念念着,都要胜过我这个当娘的,你挺乐的?”

  一阵讶然过后,她俏皮地冲着他皱起琼鼻,将他的手掌搁回原位。

  “侯爷还是安生些吧,别闹我。”

  欸,她究竟怎么回事?

  真把尸首瞧作活人一般不断想与之对话,她这是犯哪门子糊涂?

  猛地用力甩头,把乱七八糟的杂想甩出脑袋瓜,稳下心神,她再次定静下来,将后续的事一一做完,但求尽善尽美。

  终于,指尖捻针穿过最后一道,从容而慎重地打上一个死结,完成所有缝合。

  收拾好针线,她再一次细心梭巡自己落在他身上的手笔。

  确认无一丝错失后,她悄悄吁出一口气。

  伫足在他身侧,一只柔荑抚上他颈项细致无比的缝线,她低柔幽喃,那是只供给自己听取的声音——

  “瞧啊,这样才齐整。”

  ……这样才齐整。

  这样……才齐整……

  齐整比什么都紧要,她一颗心落回原处,并未一下子就撤回手。

  她在男子颈部断痕上抚过又抚,彷佛想靠着这般抚触,一抚再抚,抚去那道已臻完美的缝痕。

  她这是作梦,完全是妄想罢了,自己亦清楚得很。

  弯唇无声笑了笑,她重振精神,帮眼前赤裸苍白的男性躯体套上早就备妥的里衣里裤,有过上一世的嫁人生子,她心态上早非什么都不懂的黄花大闺女,加上对他的怜悯惋惜,她出手又稳又轻柔,不带半丝迟疑。

  套好他的贴身衣裤后,接着帮他穿上中衣和成套的外衫衣物,再妥贴地系好腰带,就连袜子和长靴也没落下,老实说,过程颇有些艰难,但到底是一一完成了,终是帮他穿戴得整整齐齐。

  “匆促之间,能备上的衣物鞋袜就仅这些了,还是只能请侯爷多担待。”

  真的费力置办了,在她想得到的范围内,抢着极短的时间安排好这一切。

  而一切办妥,她浑身忽感无力。

  双膝无端骤软,只得靠在桌边,她缓缓落坐在临近桌边的一张圆凳上,曲肘支额,双眸近近对上那张毫无血色的男子苍颜。

  望着他好半晌,彷佛百无聊赖,又似乎有满满的话堵在胸臆间。

  她究竟想对他说些什么?

  人都死透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会不会……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宁安侯宋观尘,在那谁也不知的茫茫下一世,他亦如她这一世般重生?

  “倘若侯爷也能如我这样幸运,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爷能重生在美好时候,别再受任何苦楚,要让自个儿好好的,一直那么好,令谁都欺侮不了你。”

  她发愿般低喃,一手贴熨男子那半边残颜。

  绵柔的女子掌根贴着他的嘴,拇指指腹按着他的左眼眼皮,几是将他半边的惨不忍睹全都覆盖住。

  “我细细思量过了,尽管天已寒、地也冻人得很,侯爷还是不好在这儿久留,能早些入土为安最好……师弟师妹的马队明儿个一早就要启程回北陵大庄子,数辆马车上皆会塞满行李和装箱货物,他们会将侯爷混在货物中一并带出,我也会跟着出城,然后在城郊外选一方宝地将你安葬,可好?”

  久久等不到回应,而这再自然不过,怎么样她都不可能等到回应。

  “嗯……好吧,既然静默无语,那侯爷便是认同了。”

  她抿唇笑,对那凹凸不平的残颜抚过又抚。

  沉静了好半晌,那低柔女嗓又扬,吟歌一般徐缓荡开——

  “送你一程路,了却一切缘,不管侯爷到了何处,都能好好的,那样才好啊,那样……我也才能安心。”

  她静望着他,纵容般绽开笑意,接着撤回手,她摊开一方宽大的纯白棉布将他从头到脚轻轻盖住,就让他停尸在近处,毫无忌讳。

  尔后,她简单洗漱,净了双手双足,卸下外衣直接卧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屋中烛火渐微,她没想再将火光续燃,一片幽微中,她面朝外边侧躺。

  男子仰卧、躺得直挺挺的身形被棉布勾勒出委婉起伏的线条,朦朦胧胧落在几步之外,伴着那样的他而眠,苏练缇不觉胆寒,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珍惜和踏实感,觉得这一世的他无论如何了,总有她为他安置后事,不令他孤单无依,亦不让自己忧思辗转。

  于是静静掩下双睫,她心很平静。

  想着,锦京北郊十里的白梅陵,梅花快开了吧?

  将他葬在那片梅林,该是合宜的吧?因为不管上一世抑或这一世,他身上、发间总隐隐透出寒梅冷香……

  然后坟地只能建得小小的,墓碑上也不能堂而皇之刻上姓名。

  她还想,待事情全办妥,是不是得暗中知会宋家一声,让他的亲人知晓他的去处?

  安静想着,思绪渐沉,直到想不动了,她允自己就此睡去。

  伴着他的尸身,她无所顾忌地进入一片黑梦里,睡得无比深沉……

  第四章  他们这一世(1)

  风拂鬓发,丝丝轻荡,似有若无却撩得面颊发痒。

  好痒呵……苏练缇下意识抬手去拨,呢喃哼声,人也怀洋洋地跟着醒来。

  唔……是春日时分呢。

  从半敞的菱格窗子望出去,窗外小园里的几株杜鹃开得甚美,满绽的花朵有掌心那样大,红的、白色、粉红的,在绿叶衬托下朵朵出彩、生气盎然,朝气满满到都让她想大伸懒腰、深吸一口沁着花香的新鲜气儿……

  咦?等等!瞧着天光不似午前,她是不是起晚了?

  师弟和师妹回北陵大庄子的马队今日要出发,他们怎么没来叫醒她?

  噢!不对!

  这时节……这时节很不对啊!

  宁安侯被处决时是萧瑟的秋后冬初,天将雪未雪,不是眼前这般春光灿烂!

  她回身跳下长榻,一个抬头便见到那一幅名之为“江山烟雨”的巨幅绣屏。

  它的宽度几乎掩住整面墙,高度有一名成年男子那样高,堂而皇之立在那儿,令她瞬间明白过来,此刻自己正身处何时——

  正霖二十二年。

  她,苏练缇,正值青春年华一十八。

  “江山烟雨”是她昨晚连夜完成的,沉浸在针线刺绣之中,看着脑中所想并描绘在纸上和绣片上的图,随着她的飞针走线渐渐成型,越是处在快完成的湿滑,越是无法歇手。

  师父深她脾性,昨儿个过来,也没阻她,就由着她任性拼到最后。

  落下最后一针,埋去线尾,外头天都快亮了,她扑到离自己较近的临窗长榻,才睫便毫无悬念地睡去,一觉睡到过午。

  她竟然又重回这一年的这一天!

  这摸不着、猜不透的时间洪流再一次将她倒拖回来……为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她确实镇定许多,但疑惑多如雨后春笋,犹然无解。

  那这么说来,此时的宋观尘尚在人世,还活得好好的。

  正霖二十二年……正霖二十八年……此时距离他潜入北陵暗杀瑞王父子还有六年,然后距离他被判大辟之刑则尚有八、九年光景,她是有足够时间提醒他的,是吧?

  尽管眼下与他毫无交集,总能想出法子来,她可以的,还有时间容她琢磨。

  她得想办法让他明白,让他能早作布局,方能避过新帝残酷的杀令。

  就在此际——

  “大姑娘!大姑娘别睡了,快去救命啊!”

  有人急急跑进她的小院落,人未到声先至,是“幻臻坊”的绣工领班盛大娘。

  苏练缇被唤得浑身一震,陡然拉回心神,她连忙出走出去,边问:“怎么了?怎如此慌张?”

  身形小富态的盛大娘一手拍着胸口,一手指着外边,边喘边道——

  “外边……外边铺头来、来了一个来头好大的贵客,要找花先生的,但……先生他一早就被织造署的人请了去,提督织造太监齐连大人留饭啊,刚刚还遣了一个小太监过来通知,说是晚些才会送先生回坊里来……那、那先生不在,管事也随鸿小爷外出办事,就剩绵姑娘一个顶在那儿,都快顶不住了呀!”

  她家小师妹方景绵今年还不足十二岁呢。

  苏练缇一听不再多问,立时朝前院快步走去,边走边迅速整理仪容,只盼模样瞧起来别是蓬头又垢面。

  她两脚走得虽快,步伐却轻盈无声,仅长裙如浪轻荡。

  将迎往前院大厅一条四君子双面绣的垂帘撩起,才探出半边身子,她两脚骤然顿住,耳中嗡嗡响,双眸发直。

  “幻臻坊”的前院大厅,位在织阁与绣楼之间的明亮应堂,一向是坊中用来谈生意、接待客人之所,而上门的客人一向是要被展示在柜墙上成匹又成匹的布料花样吸引目光,如若这一关能够把持,那顾客们在见识到同样以展示手法摆设出来的各种绣片和色丝,没有谁还能不沦陷。

  然,今日上门的顾客显然非同道中人。

  前院大厅一片凝肃,竟有六、七名身穿轻甲的皇城军杵在各个角落。

  而大剌剌坐在廉中主位上的年轻男子一身雪常服,阔袖束腰,袍摆底下露出银丝锦靴,男子青丝以羊脂白玉冠作束,高高拢起,然后任其在肩背和胸前荡下既滑又顺的流泉墨色。

  男子身上的白,玉雪冰清,宛若雪中盛绽的白莲,不受尘世所染,却是苏练缇头一回见他如此打扮。

  许是带着半张脸的伤疤,他的衣着颜色大多偏暗沉,沉稳、定静、不张扬……在她记忆中,在自己偷偷关注他那么多年里,似乎不曾见过他如此夺人眼珠。

  “你说,这男子款式的发带是‘幻臻坊’近来才有的货,所以这些货全出自坊中织工和绣工之手,是吗?”男人修长指间把玩着一条编法特别的长发带,问话徐慢,却有种迫人的劲道。

  可方景绵初生之犊不畏虎,觉得对方是个拎不清的,再次用力解释——

  “不是货啦!欸欸,不是说大爷你“不识货”,你肯定识货才会寻到咱们这儿来,只是这些发带不是什么新货,它是用雪蚕吐出的冰丝制成线,再揉成粗细不同的尺寸,然后再编出独有的纹路和图样儿,既耐用又漂亮,保证永不褪色,眼下统共也才七条呢。”

  小姑娘语带骄傲,张开小手开始数数儿。

  “嗯……师父两条,师哥两条,我也有两条,还是秀气女款儿呢……咦?如此说来,你这一条是西街工匠赵大叔的发带对吧?”两只眼睛瞠得圆滚滚——

  “前些天咱们织阁的三架木织机突然使不动,师姊请了赵大叔过来修理,两下轻易就寻到症结所在,因没花上多少时间也没更换什么小物件,赵大叔没跟咱们收钱,师姊就把这条发带当作回礼……你、你……师姊亲手编的发带,怎到你手里了?”

  男子微微挺直身背,一字字问得甚缓。“你师姊亲手所编……那她人呢?”

  苏练缇正欲出声,此时终于赶上她的盛大娘一时没顿住,不小心从后头撞上来。

  “哎哟,大姑娘怎杵在垂帘边了?”盛大娘不禁轻呼,勉强稳住小富泰的身躯。

  苏练缇被这么一撞,整个人踉跄地往前跨出两步。

  前院大厅上,众人目光同时扫将过来,那一身冰清洁白的男子亦转过头,朝她看来。

  她深吸一口气站定,端出从容姿态,抬眼望去,一时间……懵了个彻底!

  “你的脸……”

  就见那一张柔润朱唇逸出这三字,恍若梦呓,又若春日里的荡花细细落下,悄音难追,然后就忘记后头欲说些什么。

  她甚至忘记该如何再出声,微张着口,喉头涩然,舌根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天真以为,再次醒在十八岁这一年已足够她惊愕,而昨夜才替他收尸的男子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更教她错愕不已,然而这些啊,原来都还不是最最令她震惊的。

  彷佛回到那一世的大雪寒夜,在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里,他抱着孩子坐在土火炉边上,端凝着身姿,侧颜朝她转正。

  她看到他的脸,他的整张脸,他的真面目。

  俊美白皙,眉目如画,那得天独厚的细致不再仅余半面,而是完好无缺,白玉无瑕。“师姊……师姊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有吗?她在哭吗?

  苏练缇毫无知觉亮眼正在落泪,仅怔怔望着跳到面前,一脸疑惑的方景绵,她唇瓣掀了掀,依旧找不到声音。

  两颊有些热热痒痒的,她下意识伸手去摸,指尖果然沾的湿漉漉,原来她真的在哭。

  为什么会这样?

  她其实没有要哭,真没有的,她想,她只是……感动。

  竟然那样一张残容,锦京百姓口中的“半面玉郎”,她家萱姐儿一直惦记不忘的“脸烧伤叔叔”,有这样一天,她能够看到他原本该有的模样,是清雅无俦,是完好无缺的容颜轮廓,令她不再为他惋惜遗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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