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短短几句话,却说得意味深长,似乎暗含另外一层意思。只是展昭并没有深思,只是将目光望向远方的晚霞。
展昭暗觉李承启呼吸有点不均匀,急忙起身将他扶躺在塌中,又探手把了把他的脉搏,低语道:“你这病尚可医治,一会让御医给你瞧瞧……”
“昭,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是我李承启……不想活了。”
李承启的臂腕骤然迸出劲道,将展昭整个人都揽进了自己的怀中,展昭正欲挣扎,却听得李承启在耳边道:“昭,承启不能将你救出西夏,但承启可以帮你解脱……”
语音未落,就见李承启从塌下缓缓抽出一把明亮的短刀,一面又用手捂住展昭的嘴巴,生怕门外的侍卫察觉异样。
他见展昭脸上似有异样之色,淡淡笑道:“承启永远不会把刀锋对准展昭。”说着,竟将刀柄塞进了展昭的手掌。“昭,承启想死在你的手里!”
李承启眼中含泪,声音更加断断续续,显是悲伤到了极点。听得他又道:“昭,只要你将刀插进我的胸口,一切都会变得美好!”
展昭迷惘地看着李承启,有点无法理解他。
李承启一把捏紧展昭的手,道:“承启想死在你的手里,希望你能成全!承启别无他法相救你。”
展昭背脊突然一凉,越发觉得李承启的话语怪异。不容他细思索,就听得李承启大声狂吼:“展昭,你竟然杀我……”
瞬间李承启已握住展昭的手腕,将短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来人……展昭杀……我……”李承启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着。
血一滴一滴地流淌着,展昭隐约感觉温热的血液在自己的手指间横流。
李承启喃喃呻吟:“痛快给我一刀……”
展昭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索什么,见李承启痛苦挣扎,他只得猛然拔刀刺向李承启的心窝。
众人都跑了进来,却见鲜血溅得满室堂,浓浓重重的晚霞与鲜血一起混合着——一幅血与阳的惨烈画面。
***
消息很快传了开来……李元昊迫于压力,将展昭下了大狱。
这天,太阳焦黄,揽一切尘霾于烈焰。晚秋之际,竟然有了如此燥热的天气,莫非也道世间事无常?
李元昊眯着双眼,背着双手望着烈日,那张傲气的脸上莫名泛起杀气,似乎正与老天较劲。
良久,见李元昊忿忿咬牙,猛地将桌案上酒杯举起,砸得稀烂。
“陛下……”赤目将军正好此时走了进来,望着神智昏乱的李元昊深深一揖,道:“陛下何时下令斩展昭?”
李元昊目光森森一凛,铁青着脸,狰狞道:“你们都想他死,是不是?”
赤目一进门便察觉李元昊已然喝醉,此时见他面露狰狞,道:“李承启一死,陛下再无后顾之忧,当贺之!”
赤目的眼神是平静的,可他的心是难以平静的。
这个世上,只有他赤目才知道李承启骤然死亡的真正原因,可这个原因,赤目绝对不会告诉李元昊,即便他如今已经彻底成为李元昊的心腹。
李元昊苦笑地看着赤目,拉长了声音道:“瓦罐坏了,竟还拉着展昭作陪,可喜可贺!”
赤目知道李元昊不忍杀展昭,劝道:“展昭若不死,大夏法令岂不成了一堆废竹、烂绢帛?还请陛下忍痛杀了展昭!”
李元昊的笑容越发怪异恐怖,眉头高高挑起斜视着赤目,狠狠道:“赤目将军……朕要是留了他,你等又能如何?”
李元昊坐倒在大殿的阶梯上,他并不抬头看着赤目,只痴痴望着那坛被他砸碎的酒。像他这样的君主,即便酒醉十分,脑子依旧还是清醒的。
赤目道:“人说元昊陛下英明,赤目不惜背叛恩主图一年和少主李承启,与陛下暗通消息,终于破了图一年的最后一计,陛下也得了玉璧,原以为从此陛下可以高枕无忧,怎料玉璧被毁,陛下失去西夏最优秀的先锋军。
“可陛下的大计必须继续进行啊,陛下不能为了一个展昭成日锁眉头啊!”赤目这才慢慢明白,图一年为何要安排展昭在李元昊的身边。
李元昊提手捡起一片酒罐残片,用鼻子嗅了嗅残留在酒罐上的酒香,沉沉闭上眼睛,混着酒香思考着……他自然知道赤目所言非虚,可他也恼赤目逼迫自己杀展昭。
“朕不想杀他啊!”
一双鹰目微微转了转,赤目知道机会来了,言道:“臣与展昭也有数面之缘,敬他是个人才,也不想伤他……”
赤目侧目看了看李元昊,又道:“陛下,臣有一谋,可保展昭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只要能保他一命,朕什么都舍得!”李元昊急声道。
“只要陛下舍得从此不再见他,不再寻他。”赤目道。
沉默良久,李元昊方才言语,“能保住他一条命就够了……知道他活着……就行了。”
赤目见李元昊点头,心下不禁暗喜,于是连夜派人安排,将展昭劫出了死牢,又放了一场大火将死牢烧毁,全当展昭已然葬身火海,也免得众大臣逼迫李元昊下令海捕展昭。
李元昊没有去送展昭,只独自一人在宏鸠宫中坐着……听夜风呼鸣……
***
一驾马车从黑暗的深处驶出,两盏孤独的车灯在马车的前后抖动着,晃着黯淡的光芒。
赤目将军挑开马车的帘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一会就到目的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着呆坐在车内的展昭,见展昭面无表情。赤目掏出囊中的酒袋子,大口喝了起来。
赤目正喝着,却听得远处天边传来隐隐雷声,看来一场大雨就要来到。
“你为什么要救我?”展昭问道。
赤目自嘲一笑,道:“算赎罪吧。”又抡起酒壶一阵海喝。
展昭听到这里,眼睛动了一下,似乎在骤然间明白了什么事情,他吸了一口气,长叹道:“原来如此……展某早已怀疑有人出卖了李承启,却原来是赤目将军你。”
赤目闻言,一口酒没咽下,险些儿呛着,连声道:“你……早有察觉?”
“元昊怎么可能对‘琼妃’的事情一清二楚,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事先已经将图一年的计划告诉了元昊,一步一步破了图一年的计谋。只是展某没有料想到,赤目将军竟会背叛图一年。”展昭道。
赤目翘起姆指称赞展昭,道:“展大侠,老夫佩服你!”赤目转而感叹道:“元昊陛下是难得的明主,大夏国力蒸蒸日上,陛下雄心壮志,老夫理当尽力效忠,也不枉在世一朝!”
车外已是大雨瓢泼,赤目长声感叹,道:“可惜了承启……命如雨水,枯尽了自己……只为绿一方水土啊!”
展昭蓦地一惊,愣愣看着赤目,“你说什么?”
赤目抬头,“你难道真的以为王爷会让你去送死?”他叹了口气,又摇头道:“展昭啊……王爷能害你吗?”
展昭嘴角冰凉,喃喃道:“难道……他是为了救我?”
赤目叹道:“西平王爷的确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啊,这招险棋真还下对了,只是这代价大了些啊!他让你成了杀人凶手,不是为了让你死,而是为了让你生!
“王爷让你变成了杀人凶手让陛下处于两难之境,王爷料定陛下不忍杀你,必定会依照老夫之计放你逃生。你谋刺皇家,滔天大罪,陛下为了放你一条生路,自然从此不会再四处寻你。”
展昭身体微微一凉,眸光惨淡……他终于明白李承启最后一番话的真正含意。
“老夫背叛图一年,深感对不住承启,所以答应了他最后一个要求,助你逃离大夏。承启求你不要再怨恨他……这孩子……我看他是聪明得傻了。”赤目嘴上忿忿,眼角却已经泛红。
展昭良久没有言语,他实在没有想到李承启竟然是用生命来相救自己,纵然李承启之前做了多少错事,展昭哪里还能怨恨他?
两人在车上没有再说话,赤目将军只顾一个劲地喝酒,展昭只低着个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大约过了三、四个时辰,东方微微泛白,雨水也停了,赤目推了推展昭,示意他下车。
展昭跳下车,深深吸了一口气。赤目见状,道:“知道呼吸新鲜空气,说明你还有活力,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负王爷一片苦心。”说着,他从囊中掏出了一个锦盒,递到了展昭面前。
“西平王爷要老夫交给你的。”赤目道。
“什么东西?”展昭手指微微碰触着,却始终没有接受,他隐隐感觉盒中物件重如千金。
赤目侧头一笑,大声道:“你来大夏不就为了它吗?如今他就在你面前,倒不敢接了?”
展昭暗抽一口冷气,心道:“莫非是老松下的秘密?”
赤目见展昭神色凝重,道:“老松下的确藏着佛眼,佛眼里面的确藏着天一般大的秘密!”
赤目将锦盒递到展昭的眉宇间。
展昭看着盒子,仍然没有伸手去接。看锦盒边沿的紫色光圈晃动着,展昭心头隐隐感到不安,这埋沉了三十年的秘密,就在自己的五指弹动间便可以真相大白,他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有几分忧虑。
“这里面装着那颗真正的佛眼,老松的谜底就在佛眼中,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赤目道。
“是王爷让你转交给我的?”展昭问道。
“是的!”
展昭终于缓缓伸手,接过了锦盒。
“你似乎很信任主爷?”赤目扬眉一笑。
“是的,我信他。”展昭心中喃喃着。
赤目抬头看看东边的微阳。见日头已然东升,道:“不早了,你也该动身上路了。”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马匹的缰绳,“咱们一人一匹。你呢,从这里往西走,穿过青水湖泊,再走五里,便到了一个叫‘莫莫塔’的小城镇。到了那里,你就找一个叫‘丝路雨’的小酒肆,那里有人等你。”
“也是王爷安排的?”展昭问道。
赤目一跃上马,转头朝展昭。“是的,展大侠,前路是你的,莫辜负王爷苦心一片!”
展昭望着赤目的衣襟淹没在天的尽头,转头看着自己的前路,大片的金色已然撒在了平坦的沙道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仔细端详了一番手中的锦盒,没有打开,直接将它兜进自己的囊中,一步飞身,跃上马背,朝西边黄金沙道奔驰而去。
***
第二天很快来到。
展昭快马飞驰在黄沙道上,白色的衣袂醉舞于尘土间,天地茫茫,唯有他的身影烙于千万空旷之地。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他用袖子拭了拭额角,又定目眺望远方,但见白云尽头,似乎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圆点,不禁暗道:“莫非那便是莫莫塔?”
他叨念着,手中的马鞭犹豫地在空中虚扬了几下,展昭轻轻呼吸了一口空气,终究还是收住了马缰。
他跳下马,手牵着缰绳缓缓向前走着,每走两步,停顿一下,然后又继续缓行两步,随即又停下……
太阳的光芒已不像刚才那么强烈,只是地上的黄沙却如烧着一般,连马儿都有点禁受不住这热度,还时不时提起马蹄踢开滚烫的沙子。但沙子的热度似乎没有传递到展昭的脚底,他一点都没有留意这些,深邃的目光总锁着前方的那点绿圆。
展昭伸手摸了摸怀中锦盒,顿觉心头重了几千斤。
这老松案时隔三十多年,一旦揭开谜底,真不知是福还是祸。聪明如他,此刻却也不免有点害怕。
图一年定计如蜘蛛吐丝,复杂纵横,况且此计已逾三十载,此种玄机定然深不可测。万一一时疏忽,恐又掉进无底之洞。
他半扬着头,用手打了个凉篷,看着远处的小城镇,彻底停住了脚步。
他拉了拉马缰,呆视着前方。阵阵热风吹着他的鬓角,恍地,展昭眉头一动,目光不禁朝那小城镇搜索去,自语道:“哪里来的江南乐声?”
且静心听来,但闻风中丝丝乐音温柔地搅弄着烦躁的热气,再仔细一听,却原来是那细细竹箫的鸣唱之音。
展昭暗奇,遂拉起马缰,飞身上马,朝那小镇奔上。
终于在一道竹制的大门处停住了马蹄,展昭朝大门的上方看去,绿彩深墨纂写着三个漂亮的颜体字——“莫莫塔”。
路上并没有行人,展昭暗觉奇怪,耳听得那萧音越来越清晰,他越发觉得怪异,心道:“这萧声分明是第一次听到,为何似曾听过?”
展昭停住了脚步,抬头一看,却见对面是一家茶馆,那萧声正是从那茶馆传出。再定睛一看,茶馆一侧挂着一条长长的招牌布,上写“丝路雨”。
展昭一愣,再仔细观望茶馆,但见得茶馆均由毛竹编成,屋顶两侧造着竹漏破空而下,灌入地面的小木沟中,那输“天雨”的竹管便由此引出。
展昭暗赞,猛地心头一热,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做得果然精致……”
展昭想到了一个人——白玉堂。想当年他与白玉堂在陷空岛初次见面,曾在后山的山涧中,见过一个类似此物的排水器件。
遥想当年,展昭不禁傻笑了起来。想当初白玉堂恼恨御猫,设计将他引到陷空岛,别瞧白玉堂平时大大咧咧,做起机关、暗器却是一流的好手,展昭不小心中了他的道,被绑在水车上三天三夜,御猫险些儿变成落水猫。
“有人吗……”展昭出声问道。
萧声戛然而止。
展昭已料定那吹箫人就是白玉堂。
帘子后面走出了一个人,正是白玉堂。
“你是展昭。”白玉堂道。
“你是白玉堂。”展昭道。
两人用这种方式平静地打着招呼。
两人相对一笑,坐定了下来,“是西平王让你在这里等我的?”展昭问道。
白玉堂点头,“李承启安排我在这里等你,说三月之内你必然到此地。我信了他,于是就在这里等你……”
展昭低头叹息,想起李承启为自己做的种种,掩不住眼中多了几分悲伤。良久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锦盒,他来回翻弄着,对白玉堂道:“这是老松案的谜底,是西平王留给我的。”
白玉堂先是一惊,随即恢复平静,伸手将锦盒取了过来,道:“猫,咱们一起来猜一下,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如何?”
展昭点头。
两人用手指在茶杯中点了少许茶叶水,各自在一张方桌上写了一个字。两人随即互动步伐,去看对方究竟写了什么。
两人看罢,同时抬头看着对方,相对浅笑——竟都写着一个“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