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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买骨(上) page 12 作者:罪化

  垂丝君将屋门打开,看似宽大的屋内种种陈设精巧,却仅得一张床铺。

  常留瑟暗自欣喜,嘴上却嚷着要找童子换房。

  反倒被垂丝君拉住了,劝解道:「要有心作弄,无论换到哪里都是一样。极顶夜里寒冷,一起睡倒也暖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常留瑟红着脸应了,忽听外面又一阵簌簌的风声,屋后随即传来,当当的乱响。

  他猛地推开西窗,看见满目的白梅花树簇立,枝干上吊了百余个瓷坛瓦坛,看起来蔚为壮观。

  垂丝君见他诧异,解释遭:「这便是归尘顶上的尸罐林,里面装过小季搜刮来的婴孩尸体。归尘主人将部分尸首加入傀儡中,再以盅术之流驱使,几乎能起死回生。」

  常留瑟咂了咂舌,忙把窗户带上,心里同时又有了种不能言明的强烈直觉,认为归尘主人所托之事,必定与这些尸体有关。

  晚上童子请二人去正厅用膳,归尘主人却没有出现。

  饭后,童子来领垂丝君到后山宝库,那里宝藏琳琅,大部分是由雪枭直接从山下抓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方成今日规模。

  归尘主人曾向垂丝君讨过两件宝贝,约好了同样拿两件东西来易。这时垂丝君便是往宝库拭选中意之物。

  常留瑟一向贪财,此刻自然同行,二人跟着傀儡童子穿雾过桥,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宝库里。

  与垂丝君山腹中的那些大箱子不同,归尘主人的宝物尽是随性堆放,其中珠宝玉石,兵器地图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丈长的木材与一人多高的佛像。

  常留瑟不知垂丝君的喜好,只是两眼花花地乱转,一番张望之后竟然与垂丝君同样看上了一块尺余长蓝中透绿的宝石。

  童子介绍道:「此物名冰精,乃万年冰晶结成之物,入火不烫,专吸腐热之气,触手却不觉刺骨。」

  常留瑟伸手试了试,啧道:「居然真的不冷。」

  说话间垂丝君已拿起了冰精,对立里子道:「就先要这个罢。」

  童子点了头,又问道:「不知另一件宝物垂丝君可有看好?」

  垂丝君似是有些犹豫,却还是回答:「明早再来看过。」

  童子应了,用一个明黄丝袋装了冰精交给垂丝君。

  依旧将二人领回居处,打来水让二位梳洗完毕方才退下。

  常留瑟散了头发,坐在椅子上断断续续地梳着,却一直将目光停留在桌上那明黄袋子上,又不时出声叹气,垂丝君终于被他看得不耐烦起来。

  「有话便直说。」

  常留瑟也爽快:「小常想向大哥讨这个冰精。」

  「你要这个做什么?」

  常留瑟双眼发光道:「我想将它拿给工匠,做成剑刃。」

  垂丝君蹙眉,心里是不愿给的,然而这段时间小常一直受着委屈,再不给他实在有些残忍。

  于是转念一想不如先给他,再找机会,拿回来,他自己丢了东西,也不敢问到自己头上。

  男人便如此决定,常留瑟得了冰精,孩子般高兴了好一阵,过了戌时也就打起呵欠来。

  「明日下山,早点歇息。」垂丝君道,「下山后又要赶路。」

  常留瑟应了,心里虽早已化成一匹野狼,面上却依旧不温不火地磨着,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

  垂丝君只好在床里躺了,留出外侧让给小常,闭上眼睛不再管他的动静。

  极顶的冬夜果真酷寒,朔风从角落缝隙灌入,将茶壶里的水冻成冰砣。

  趁着屋外大风突起,常留瑟「呼」地灭了灯烛,也一溜烟钻到床上,拉起被子躺下闭眼,一气呵成后就再不见响动。

  挺尸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紧张。

  垂丝君感觉出身边多了道呼吸,依稀带着金木墀的暖香。

  他有些不习惯,却又下意识地多闻了几次。

  他不记得常留瑟身上有香气,或是根本不曾留意。

  就算是在那个迷乱的夜晚,他也只专注于心中旺盛的火焰,想起那夜的缠绵,雪白细瘦的身躯在自己身下无助地呻吟喘息,男人慢慢出神,一种混杂了痛惜与沉迷的复杂感觉涌上。

  竟似乎是爱怜。

  垂丝君暗笑自己突然的善感,却觉出常留瑟僵硬的身体轻微地动了一下,像在试探他的反应。

  他故作不觉。

  小常便又慢慢移动了几下,轻轻地翻了个身,正贴近他怀里。

  男人原以为他又要毛手毛脚,却未料到小常只是依偎,像在寻找温暖与安慰。

  气息是温热而均匀的,薄薄喷在垂丝君颈上。

  男人不适宜地扭了头,却反过来惊扰了常留瑟,小常如惊鸟般闪开,依旧躺回原先的位置僵硬起来。

  胸前空出的地方顿时觉得寒冷,垂丝君心生了几分悔意。

  他故意又侧侧身子,装出熟睡中的鼻息,常留瑟似是被他迷惑,再度慢慢挪动着靠近,却并没有立刻靠上去,反而渐渐支起身子,似是借着月色端详着垂丝君的睡容。

  男人在黑暗中蹙了眉,愈发动弹不得,小常就在离他极近的地方逡巡着上点点沉下来,尚未及反应,那蹿薄的金木墀香气,已从相衔的唇间窜了过来。

  薄凉的两片唇瓣,如履薄冰地轻抵着。

  也不再做明显的举动,传递的是脆弱无以复加的情感。

  少时,唇瓣离开,男人胸口便又有了暖实的感觉。

  第二天醒早,常留瑟起床,垂丝君竟阖着眼。

  在山宅,男人卯时初便要起身练功,常留瑟看惯他严肃周正的模样,此刻的鬓发披纷倒也别有一番气质。

  小常只是坐在床边出了回神,垂丝君便微微蹙着眉醒转过来,二人对视无言,原本注定要尴尬一阵,所幸傀儡童子端水来服侍梳洗。

  打点完毕,垂丝君连早膳也省去,又将自己埋进宝库,常留瑟念着与归尘主人的约定,也往大若台上去了。

  昨日的薄雾又散了些,台前的湖面上有童子驾舟以肉饲雪枭。

  归尘主人依旧坐在琴案前,身边却多了个小小的傀儡偶人,面目雕得生动可爱,正笨拙地学步。

  归尘主人见了小常,笑道:「昨天倒忘了说正经事了。」

  常留瑟心中其实已打定了主意,但还是故意犹豫道:「不知您要小常做什么事?」

  归尘主人一派悠然道:「你可要与垂丝君共击尸陀林主?」

  常留瑟点头。

  归尘又道;「那就是了,我只不过想让你替我养着尸陀林主的尸首。」

  常留瑟大惊:「都说垂丝君要杀了他的,您怎么可以又让我养他!」

  归尘主人笑道:「都说是尸首了,自然是死的,不过要全尸。」

  常留瑟定了定神:「尸首怎么养?您说得忒玄了些。」

  归尘主人道:「其实你早晓得的。便是用小季那里的药汁,婴孩形小而纳以瓷罐,用药汁浸泡,成人则需注入体内,简单说来便是防腐。」

  常留瑟心中「咯登」一下,想着自己的预感果真不错。

  一边,归尘主人继续道:「你只需要拿了小季的药汁作好处理,帮我将尸首带到归尘峰下,我的雪枭嗅见药汁的气息便会将他带上归尘峰,这件事便算是了结。」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更觉疑惑。

  这时候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傀儡「呀」地一声扑到了归尘主人的怀里,青衣主人慈爱地将它抱在怀里哄着。

  常留瑟呆呆地看了两眼,心里突然拨云撩雾似的清明起来。

  「那样一个魔头,您难道还要他重新活过来?」常留瑟道,「要是垂丝君知道,保不准再杀他一回。」

  归云主人笑道:「那么极品的人物,死了总是可惜。大不了我偷偷养着,一辈子不让你那垂丝君知道。」

  顿了顿,又威胁道,「你若不答应,我就把陆青侯变成傀儡送到垂丝君身边。」

  常留瑟心中一震,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这个疑惑,垂丝君会如何安置陆青侯的尸首,旧爱面前又会如何对待自己。

  肌肤之亲的约束能有多少,常留瑟不知,更不敢去想象,当活生生的陆青侯出现在垂丝君面前时,男人是否还会想起自己这个硬生生贴上来的常留瑟。

  是视同随扈,或干脆请出山外?他已经觉得凄凉。

  归尘主人不让他多想,振了振衣袖,便唤童子过来将小傀儡带走。

  他道:「你我协定既成,便是一条船上之人,你也毋需多想,我便依言将垂丝君与陆青侯的过往交待与你!如何进退端看你自己了。」

  常留瑟忙收了心神:在案边坐下。

  听归尘主人道:「陆青侯弱冠当年以箜篌神技声名鹊起,随后建立乐坊广交江湖豪友。十九岁上捡了五岁的垂丝君,自己带了一年后发觉竟是块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材,于是托给冷盗阳。如此算来,陆青侯与垂丝君并非平辈之人。」

  常留瑟听了,一面惊讶,都牢记在了心里。

  他又听到:「垂丝君少时便在江湖幼苗的比试中小有名气。又经常随师父出入乐坊,对陆青侯怀有救命养育知遇之恩,日久天长竟又萌生了别样的心思。」

  常留瑟插嘴道:「这我大约明白,您跳过这一段罢。」

  归尘主人用盲眼瞪了瞪他:「你明白什么!垂丝君虽生性沉默,但他的心思陆青侯怎会不知,奈何他对于垂丝君也不过是惜材之心,垂丝君年幼时尚不觉有它,等到日子久了终究觉尴尬,古云男子三十而娶,陆青侯廿七岁上定了亲事,便是要彻底断了垂丝君的念想。」

  他顿了顿,反问常留瑟:「这些你可知道?」

  常留瑟心里早猜得八九不离十,却还是陪着笑脸道:「还真不知道呢。」

  归尘主人方又说道:「垂丝君知道婚讯之后,一时气盛,只想着暗中组绕这婚事,哪怕一日也好。正巧朝廷正为了密宗大典广征天下乐师,垂丝君便千里赶去,将一迭盛赞陆青侯箜篌巧技的诗篇扔到了礼部主事的案上。」

  常留瑟叹道:「于是尸陀林主就在祭典上看上了陆公子?」

  归尘主人点头:「祭典之事仅仅将婚期延后了半年,却叫陆青侯丢了性命。」

  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信手抚琴,便是一曲低回。

  常留瑟一点点咀嚼着他的话,曲终才又试探地说了一句:「我觉着这故事尚不完全。」

  归尘主人笑道:「你果然聪明。是缺了关键的一环,且自去琢磨吧。」

  所谓关键的一环,便是出在陆青侯成婚到死亡的这十余年时间上。

  尸陀林主若真在祭典时看上了陆青侯,又为何要等到十余年后取他的性命,若是结仇未免报得太晚,若是有了感情,又为何要痛下杀手。

  其中必定有隐情,留瑟还想要询问,奈何归尘主人决计不再开口,说是日后便会明白。

  过了不久,垂丝君也从宝库回返,依旧双手空空。

  他上了大若台,归尘主人便不再多提旧事,而从袖笼里取出了尸陀林地图交给垂丝君,又具体解释了出入机关以及巡哨过程,让二人细细记在心中。

  一个时辰后交待完毕,垂丝君便要辞行,倒是常留瑟记起摩诃和尚所托之事,这才取了那张檀纸给归尘主人。

  归尘主人道:「我懒得用天眼,你读给我听。」

  常留瑟依言看了,纸上没有文字,却是一幅白描图画。

  归尘主人要常流瑟描述给他听,小常皱了皱眉,费力道:「画的只有两样,下面是扁扁的大圈变小圈,中央立一朵莲花,又不像是莲花,倒画得跟轻烟似地。」

  归尘主人听他描述,心里居然真有了些形容,于是笑道:「什么扁扁的大圈变小圈,那是水里的漩涡。」

  又问道,「那和尚的酬礼呢?」

  垂丝君将佛珠递上,归尘主人竟然收了。

  常留瑟禁不住好奇道:「您收了垂丝君那么多金银,可这和尚一串佛珠就将您收买了,莫不是什么内情?」

  归尘主人摇头,「佛珠乃憎人至宝,若垂丝君能将他的太凤惊蓝奉上,我也定当笑纳。」

  说着,将佛珠摆在案上,再要过檀纸放在手上摩挲。

  少顷之后开口道:「漩涡贪婪,吸纳万物而不知饕足,人若被吸入其中,卒为水鬼,亦以拉人落水为乐,莲花高洁,象征佛法清静无为,如烟雾般升腾出世。那和尚拿画来问,无非是彷徨于超凡解脱的路,或是心安理得找个堕落的理由。」

  垂丝君立在一旁,看二人一搭一唱,原有些无趣,却不意听到归尘主人的这番解释,心念一动,似乎有些感触。

  那拉人落水的事,自己不也正做着,将好端端一个常留瑟拉进自己的恩怨情仇。

  他知道自己自私,却不由地反着去想:若当日没有救下小常,小常恐怕连坟茔都没有。

  他这样想,原是准备求个心安理得,胸口反倒更闷起来。

  一边上归尘主人继续道:「出世与入世,和尚本是举棋不定,却偏把这事问了我。我是早被人拉下水的,自然也要把他也带下水去。」

  常留瑟接了话题道:「您这留在高处的,分明是那一缕青烟啊。谁能把您拉下水去?」他说完这句话,就突然自己想通了那人是谁。

  归尘主人笑而不答,只遭:「你们下了崖,只需对那和尚说:你既然已经将念珠舍去,又何必再勉强。我猜他未必会听,你们也不必管他。」

  两人应了,之后便循来路下山。

  山脚果然等着摩诃和尚,垂丝君将归尘主人的话说给他听,和尚脸上阵青阵红,最后竟然有些苦痛纠结,口中一边喃喃着「不相信」,一面仓皇离开。

  常留瑟冷笑道:「连声谢谢都没有,果然也没有半点要相信的意思。这算哪出?」

  而垂丝君则望着和尚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自然地揽住了常留瑟的肩,回转客栈中。

  两人在客栈稍事休整,又展了地图,将归尘主人口述的事宜仔细标注在上面。用过午膳之后再度启程,目的地便是尸陀林。

  第六章

  尸陀林非是地名,而是尸陀林主进入江湖后的坛址,世人大多只识其名,却未真正见识。

  依归尘主人所言,尸陀林正隐匿在南方茂盛的密林之中,地点距离归尘峰与临羡都极为接近,两人在密林外的村里找了间破屋住下,花了几天时间将地图牢记在心中,又将带着的药汁与器具仔细包了埋在地下,方才决定朝林中进发。

  南方的密林,虽值冬季,却依旧缀着不少绿意。

  垂丝君二人依照归尘主人的吩咐向北走,沿路果然发现一些不起眼的标记,是拳头大小的石雕骷髅。

  他们随着标记,日落就找山洞生火歇息。

  这样走了两日,终于在黄昏时看见了归尘主人所描述的山峰。

  那是座高百余丈的山包,光秃秃不生寸草,正显出个佛头的形状。

  常留瑟看见那佛头下面犁出一丈宽的去火沟,里面插满了香烛。

  垂丝君再指点了四周的隐蔽处,都安排着精巧的机拓,是故虽不见有人放哨,守备之力却丝毫不减。若是硬闯,未见讨得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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