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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冬(下) page 15 作者:黑洁明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双手一挣脱,立刻躬身弯腰,出拳揍了那个抓着他双脚的家伙,第一拳打在那人脸上的盔甲,痛得他手发麻,但他没停下,左手跟着以手刀斩向那被他打得仰头的家伙,露出来的咽喉。

  那矮胖的青甲两眼瞬间暴凸,也痛得松开了手,猛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该、该死,他看见了,看见我们了!」

  原先那铁甲男人退到一旁,闭着疼痛的眼吼道:「怎么可能?他只是个凡人、凡人不可能看见的!」

  「就是看见了,不然怎么戳中你的眼?!」

  「那定是咱们俩快成了,他快挂了,才能入这界,才瞧得清咱们!别放他走!」

  易远虽然震惊与湖中竟有人在干这种勾当,却仍快速的往水面上浮去。

  「他要逃了!小子!哪里走!」青甲怒瞪着他,如箭矢一般往上急冲,将两手幻化成两把大刀,就往他砍来。

  狗屎!这家伙压根不是人!

  易远低头看见那人将手变成青色大刀,及时缩脚,踩住了那刀,抬脚就往他脸上踢去,青甲被踢得歪了头,可铁甲却在这时追了上来,抽出一把长剑朝他挥砍而来。

  他奋力拍开剑身,和两人在水中打斗起来。

  可这两人极熟水性,他勉力对了几招,腰上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逃上水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扯了下去。

  使刀的青甲力大无穷,拿剑的铁甲万分灵火,他在水中鱼两人几番争斗,却双拳难敌四手。

  就在那长剑再次当胸砍来,他避无可避之时,忽然一把银色大刀,从旁冒了出来,猛地替他挡住了那要命的一剑。

  他转头看去,竟看见一个早已死去的男人,和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该死,他死了。

  他不想死,但显然他已经死去,所以才会看到这个男人。

  男人赤裸着胸膛,黑色的长发如水草般披散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大刀,他在水中舞动着那把刀,没两下就将青甲铁甲打得落荒而逃。

  易远震惊不已,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那男人不是幻觉,打退那两人之后,他回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如蛟龙一般,拉着他迅速往水面上游去。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那家伙温热的大手。

  蓦地,他被带着破水而出,那家伙拖着他,将他拖上岸。

  第13章(3)

  易远趴跪在岸边呛咳着,将胸腹中的水都咳了出来,然后他抬起了头,看着那个申请体壮的男人。

  原以为,方才那只是他的幻觉,可再抬眼,那男人仍是同一张脸,如十年前一般,方的脸、挺的鼻、浓的眉,还有那一双像看透一切的黑眼。

  「我……死了吗?」他出气多、入气少的问。

  「没有。」男人将鬼头大刀插在腰上,双脚分立。

  「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他喘着气,站起身来,全身冷得只打颤。

  「没有。」男人简短的道。

  易远难掩心中吃惊,恼怒的问:「你怎么……你没死……怎扔下了冬冬?」

  男人眉也没抬,只道:「你承诺了你会照顾她,你不会吗?」

  「我当然会!」懒得和这王八蛋争执,他心急冬冬的下落,只再问:「这是哪里?」

  「鬼岛。」

  想起冬冬就在鬼岛上,他瞬间忘了这男人早该死去的谜团,即便浑身仍因冷而颤抖,他依然转过身,跌跌撞撞的往林子里冲去,却被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往这里走。」

  男人无视宋应天所布阵法,带着他熟门熟路的飞奔过森林,没两下子就带他到了岛上的屋子。

  可那屋上的天空,乌云成漩涡一般在旋转着,狂风大作,闪电霹雳作响。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冲出了大门,朝他们跑来,她脸色如雪一般白,伸手抓住那男人的手,道:「雷风,冬冬的封印被解开了——」

  男人立刻转向他,交代:「我送你回去,你必须将她重新封印起来,别让她听到那些声音,你懂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回去找她?你怎能扔下她一个?!」他愤怒的质问那家伙。

  「别怪他,那不是他的错,他并不想扔下冬冬,他只是为了我,我们是不得已的。」女人含泪解释道:「我是洞庭龙君之女,可冬冬不一样,她爹是人,她只有一半龙族的血,能生活在人间,可我若带着她,她就只能终生待在这里,不能成人。」

  易远闻言一震,转头看向那女人,却见她的眉目,看来和冬冬好像。

  忽然间,他领悟过来,知道这女人竟是冬冬早已死去的娘,而且还是……还是洞庭的龙女?

  他震慑不已,一时反应不过来,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

  「我们只想她好好过这一生,平平顺顺的过这一世,不用同我一样,不需如我一般。」女人含泪紧抓着他的手,道:「她若知道了她的真名,便再也无法当人,你懂吗?别让她听见。」

  她话至此,雷风已抽出银刀,当空划下一刀。

  他大刀所至,划破了什么也没有的半空,教那儿无端裂开一道银色的光芒。

  「别告诉她我们还活着。」男人抓着他,将他推到了那银光前,警告他。

  「可是——」

  「她若知道,必会想来找,要来见,可这非人界,她若来了就再回不去了。你同她好好过,好好的过你们的日子就好。」

  他还想争辩,却再次被打断。

  「易远,你起楼了吗?」男人问。

  「起了。」他拧眉,挺直了脊背,道:「早起了。」

  「很好。」男人扬起了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跟着伸手一推,将他推到了银光之中。

  他回首,只看见那男人拥着那个女人,站在银光之外。

  「冬冬就拜托你了。」

  男人的声音,在耳中回荡,下一瞬间,他就摔跌在狂风暴雨之中。

  再抬首,那一对男女已消失无踪,而眼前的主屋却同方才不同,它的屋墙已倒、屋瓦已掀,只剩架高的地板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而前方阿澪所在,有金光围绕,毁坏的墙板、屋瓦都绕着他俩旋转,可他看见了,看见那个千年的巫女,看见了在她身前,背对着他的冬冬。

  她的发正由黑转白,可那是她,他知道,他认得她的背影,认得她穿着的衣。

  想也没想,他爬站起身,冲了过去,结出那个他根本从来不知作用,宋应天却坚决叫他背诵练习到滚瓜烂熟的法印。

  刹那间,掌心冒出白光,打印在她耳上。

  可那引法太弱,不扎实,需要时间完全成形。

  他捂住了她的耳,贴在她耳上,出声要求。

  「别听,不要听。」

  那低沉的嗓音,冬冬从来不曾听过。

  可当他开口,她浑身一震,忽然间,回到身后的男人是他。

  那双手好热、好烫,压着她的耳,可她仍然听见,听见他的声音,那沙哑的嗓音,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盖过了原本那些呼唤着她的声音。

  冬冬气一窒,只觉心头头狂跳,她不敢相信,无法置信,他竟在这里,在这里。可她好希望真是他,多希望真是他。

  一瞬间,想转身,却又因自身的模样,而不敢动,怕吓到了他,惊到了他,怕从他眼中,看见厌憎与恐惧。

  然后,他张开嘴,呼唤着她的名。

  「冬冬。」易远全身湿透的捂着她的耳,不让她听,那个属于她的名,那个和她有关的秘密。「是我,阿远,你听我就好,只听我就好。」

  龙女之女。

  谁能相信这荒谬的一切?

  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看见她那早该死去的双亲,更硬生生从另一个鬼岛被推到这里。

  眼前这狂风暴雨,围绕她身旁的金光,她雪白的头发,在肤下浮现的白鳞,都教他心惊、让他胆寒。

  「别听,别听那些声音。」他哑声道:「不要听。」

  「我……」她抖颤着,哑声否认:「我不是……我不是东东……你认错人了……」

  她哽咽的否认,教他心软。

  他清楚她在想什么,知道她在意什么。

  「你是,」易远捂着她的耳,告诉她:「我知道你是,你是我的妻,无论你边城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

  泪水一再奔流,无法遏止。

  冬冬能感觉到他湿透的身体紧贴着她,感觉到他冰冷胸膛的战栗。

  「我已经……已经不是了……你还……还不懂吗?」她闭上了眼,痛楚满溢心胸,哭着说:「再也不是了……」

  「你是。」他斩钉截铁的说:「只要你想,你就是。我已将你的耳再封起,你别去听那些声音,你当冬冬就好,当我的冬冬就好,我不在乎你听不到声音,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易远的妻,生如此,死亦然。」

  他的话,如此坚定,钻耳入心,深深烙印。

  冬冬抬手覆着他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心慌意乱的喘着气说:「可城里的大火、纸坊,你会失去一切的——」

  「不,我不会,我还有你,还有你……」他心头紧缩着,哑声匆匆道:「若火灭不了,那是命。烧光了,再重建就好。没钱了,再赚就好,我不需要那你换那些东西,绝不拿你换任何东西!」

  那一字一句,都教心震撼,让泪泉涌。

  他暗哑的道:「我们说好了,生一起、死一块,你听不见,就让我当你的耳;你要看不见,我就当你的眼;若你说不话,我会当你的嘴。请你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那一声声一句句的恳求,如此真切,那般渴望。

  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他急促的心跳,他害怕失去她而起的战栗。

  还以为,他对她只是喜欢,不像她如此用情,不同她这般爱恋,谁知道他对她,竟然有这般动人的情意。

  「即便我……」她压着他的大手,哽咽的问:「不是人?」

  「我爱你。」

  这一句,教她浑身一颤。

  「很爱你,就算你做了鬼,我也同你一道。」

  这男人的情意,教她泪流不止,一颗心又痛又暖。

  他告诉她,问:「你同我一起,携手白头,好不好?」

  「好……」她点头,哭着也笑着,说:「好。」

  蓦地,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意,她耳旁的六角冰花封印瞬间大放光芒。

  白逛乍显,照亮了一切,让所有的风雨都变缓。

  跪地等待的金色人影骚动着,但全在那瞬间,被那道白光弹了出去,随着那道光芒,风停雨停,所有的屋瓦、木板、瓦片,全都从空中落下,掉了一地。

  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

  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

  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已经挪开,双双改握着她的肩头,将她转了过去。

  可她的发还是白的,手上仍有浮鳞隐隐。

  心,微凉,还怕他会被吓着,她不禁反射性的抬起小手,慌忙遮住他的双眼。

  「别……你别看……别看我……」

  易远握住她的小手,缓缓将其挪开。

  冬冬想抽手,想转开,可两手却被她握住,她慌乱之下,只能匆匆低下了头。

  可他伸出手,抚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半强迫的要她抬起头来。

  她不得已,终于抬眼,只见她黑眸深深的瞧着她,大手抚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的唇,然后他俯身垂首,吻了她。

  冬冬抽了口气,微颤。

  他的味道,如此熟悉,那股温热,教全身都热也暖。

  盈眶的泪,又满溢,滑落一滴。

  他吻去那滴泪,放退开,抚着她苍白的小脸,张嘴道:「冬冬,我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我爱你,就算你永远都是这般,我也依然爱你。」

  然后他吻她,再吻她,直到冬冬再压不住满心的情意,又哭又笑的,伸出双手拥抱他。

  第13章(4)

  因承受冬冬情感的冲刷,痛得瘫倒在地的阿澪,可以看见在易远怀中的冬冬,身后雪白的长发,缓缓由白变灰,转黑,身上的浮鳞也逐渐消失,再无踪影。

  她双耳旁的白色封印,不再发出白光,变得很淡很淡,几近透明,然后终于完全消失。

  可阿澪知道,它还在那里,也会一直在那里,直到冬冬死去为止。

  虚弱的,她爬站起身,转身离开了那对相拥吻的恋人,离开那被风雨毁去,只剩地板的大屋。

  她走过原来应该存在回廊的地方,绕过天井,穿过厅房,下了仍完好如初的木阶,赤着脚走到了湿透的草地上。

  她垂着眼,脚步悬浮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知道自己走不出去,她只是不想待在那里,她原以为,这回又会困在森林中,谁知到得了后来,前方却突然亮了起来。

  直到这时,她方抬起眼,只见眼前一片明亮、开阔。

  恍惚中,还以为是梦,她不自觉再向前,走到了那被风雨浸湿的码头上。

  天,再无风无雨。

  原该围绕着鬼岛的白雾,不知为何,消失无踪。

  湖水波光从脚下一望无际的往外延伸出去,她可以听见潮浪来回的声音,看见远山在云中幽幽,水鸟展翅横越天际。

  远处县城的大火,因方才骤来的风雨已熄,只余微弱灰烟冉冉。

  风,徐徐而来,拂上她的面容。

  是了,该是那封印的白光,扫去了所有一切障碍。

  阿澪知道,她应该要趁此机会离开这里。

  这些年,她一直想离开这座岛,离开这个地方,可天地那么大,她却不知该往哪儿走,不知该何去何从。

  杵立于原地,她听潮浪来回,看夕阳破云,洒落湖面,只觉得累。

  好累好累。

  不知过了多久,灰云又在此拢聚。

  雪花飘啊飘的,飘落了湖心。

  她伸出手,截住那抹白色的晶莹,才看见手心上的伤,已经快速愈合,只剩残疤,然后那抹白,与那道狰狞的疤,一起消失在她手心,无踪也无影。

  恍惚中,不禁想起那年秋,与那男人的对质。

  你该知道,她同我是一样的。

  是吗?

  别装傻了,你知道。你封了她的耳。我看见了,我看见她的记忆,你骗她,让她以为她是生了病才会聋的。

  既然你看见了,该晓得这是她爹娘的愿望。你应该比谁都还清楚,身为非人,须得承受的苦。

  我不是非人。

  嗯,你不是。

  男人的声,轻轻,在脑海里响起。

  就算是,我也不在乎。

  她能看见他温柔的眼,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脸。

  我不在乎。

  他沙哑的声,在心中回荡,薄唇上挂着教人心烦的笑。

  对了,谢谢你教冬冬纳衣。

  男人笑着,唇角轻扬。

  我只是无聊,总有一天,等我腻了,我会杀了她。

  她恼恨的冷声说。

  你不会,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又扬起了嘴角,瞧着她笑。

  你不知道!

  她气急败坏的瞪着那可恶的男人。

  你不会的,我知道。

  他凝望着她,温柔再笑。

  我知道。

  那人的声,那人的笑,那人的眼,都在脑海,印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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