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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鉴师 page 18 作者:决明

  “妅意,谁送回来的?!”公孙谦问她,口气急促,一反平日温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沉得几不可闻。

  “是邮驿使,连同当铺里其他好几封信混着一块儿送来的。”

  “从何处寄出?”纸包外,除了“小心轻放”及“请勿重摔”八字外,就仅有当铺地址和他公孙谦的名字,其余什么也没写。

  “这……我没问。”她只负责签收。

  纸包里,只有木盒和古玉环,不见其他只字片语,但他们都知道,寄件者是谁。

  “梅秀把古玉环寄还给我们……为什么呀?她不就是为了它才混进我们铺里吗?”欧阳妅意好困惑。她为了这件事,好气李梅秀,觉得自己的友情被李梅秀给戏弄了,可她又不能发作,最该愤怒的公孙谦表现得一如往昔,他没有口出恶言地辱骂李梅秀,没有气极败坏地诅咒李梅秀,害她也无权理直气壮跟着一块儿骂。

  李梅秀不就是为了它,才混进当铺里吗?

  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我需要它……

  现在古玉环的归还,代表何意?

  赔罪?

  致歉?

  良心不安?

  或是,它失去被她需要的价值?

  “谦哥?!”

  欧阳妅意看着公孙谦放下木盒,疾步奔出侧厅,她出声想唤时,颀长身影已不见踪迹。

  光秃秃的。

  李梅秀仰着头,一脸歉意,看着被她修剪光光的老树枝桠。

  一路靠着简陋又不紧靠的板车将老树拖回山里,原本翠绿的叶,不是磨损就是沿途掉光,好几处林间小径无法容纳它经过,她只好折断部分散枝,又折又剪,抵达目的地时,老树差不多像只被理光羽毛的鸟儿,一点元气也没有。

  透过稀疏枝桠间,可以看见湛蓝色苍穹,前一刻才下完大雨,下一刻它就能恢复清澄晴朗,几朵白云点缀,悠哉飘过,轻轻流动,她不由得失神,眺望着天,傻乎乎发起呆来。

  真羡慕那片天幕,再厚的乌云,也有会散去的一天,不会永永远远都遮蔽掉它的碧青,就算雨那么大,下久也会停歇,然后阳光露面,仿佛刚刚的倾盆豪雨不曾存在……

  真好呐,没有阴霾的乌云,没有泪珠一般的雨水,它又变回万里晴空。

  为什么看着它的她,却无法挥去眼前的阴霾?

  为什么她还是觉得眼中灰濛濛的?

  为什么还是有雨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老树偏枝上残存的少数叶片被山里一阵强风吹落,轻而缓地自她眼前坠下,她本能伸长手,去承接它,依然青翠的叶,在她掌心。

  嫩暖的绿,令她忆起了古玉环相仿的美丽色泽。

  不知道他收到古玉环了没?

  那只被她盗走,又让李梅亭当掉,最后在她要求下,再被李梅亭拿钱取赎回来的古玉环。

  希望他没因为她,而被严尽欢责骂或迁怒,在寒冷的早晨,孤单单一个人面对满园子落叶。

  希望他会在收到古玉环之后,可以稍稍原谅她一些些。

  希望他在心中骂她时,不要骂得太凶……

  好多好多的希望,她一个一个默默在心里念着,每念一次,公孙谦的五官就越清晰一点,想起他轻笑时眼尾微微上扬的模样,她的心,却反而重重下沉。

  她再也……没机会见到吧,以后,就只能放在记忆中,独处时,或入梦后,才有资格回味他。

  希望,他会忘掉曾经有个小骗子,将歪脑筋动到严家当铺上,满嘴谎言欺骗他,害他受罚。

  希望,他记得的,不是骗着人的丑陋李梅秀。

  希望,他不会再陪着哪个姑娘一块儿窝在小小面铺里,共享热乎乎的汤面。

  希望,就算他再度有了第二位让他放在心上的姑娘时,也不要牵着那姑娘的手,一同流连在一件又一件典当物上,不要偎在她的耳边,告诉她,那件典当物的质地、来历,以及故事……

  希望……

  希望,她闭上双眼,狠狠睡上一觉,再醒来,会发现自己依然能是严家当铺中,地位低下的流当品一件。

  希望,离开当铺、离开他,只是一场恶梦。

  希望……

  隐藏在南城巷末的老旧房舍,阳光勉强仅能照耀到屋前几寸。

  下过雨的地,处处积有水洼,或大或小、或深或浅,都反照着顶头上方的蓝天白云。

  一只白布靴,踏过水洼,二度步入此地。

  头一回,是为逮获一只撒谎的坏女孩。

  第二回,依然为了坏女孩而来。

  理智告诉他不该来,他还是来了,在被她利用、伤害之后,他仍旧没有足够自制力来喝止自己把“李梅秀”三个字远远抛至脑后。

  他仍会……想着她。

  他不确定她住在哪宅哪户,只确定这里曾有一个“李梅秀”出现,那天,他尾随惊慌失措的她回来,她以为成功甩掉他,正松懈心防,扯开自己一头累赘细饰,露出一抹复杂笑容——他认为,不该出现在一位骗子脸上的笑容,那是混杂着松口气的释然,以及快要哭出来的歉然,花一般的脸蛋,完全没有得逞的喜悦,反而有抹阴霾,笼罩住她。

  公孙谦缓步走着。

  那堵被他以扇击碎的废墙,还在。

  他与她,曾在这墙边对峙,本想偷袭他的她,笨拙地以左手挥来,他轻易就能阻挡掉,事后,他在当铺里,见她右手握笔,仔细记下库房里哪一柜哪一层放置有哪些物品,他才知道,她是右撇子,她的右手绝对比左手来得灵活惯用,她却还选择以不擅长的左手来面对他,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伤他。

  她并不是无恶不作的坏人,也不是完美无瑕的好人,同样的,他也不是,他表里不一,以笑容糖衣包裹外貌,实际上,他冷漠得难以相处,自以为自己清高诚实,然而被他用“实话”伤害过的人,何其之多?

  相较之下,李梅秀比他更加的美好。

  她撒谎,为了让小胖球球咧出一记开怀笑容,那是他做不到的温柔,那时的她,一点也不可憎,反而俏皮得教他挪不开眼,贪婪看着她

  他依旧是痛恨谎言的公孙谦,并非降低了自己的道德标准去容忍谎言,而是他喜欢上在谎言背后,她小小的善良贴心。

  他收到她寄回的古玉环时,脑筋一片空白,当他回过神,人已经站在相遇的巷末,他走着,在寻找她的踪影。

  咿呀。

  老旧的窗扇被打开,发出嘈杂刺耳的磨擦响声,接着,一盆水自屋里往外泼,就差一丁点,那盆洗脚水便会全数招呼在公孙谦身上,它打断了公孙谦的思绪,让他与泼水人四目相交。

  公孙谦立即认出程婆婆,她是那时不小心戳破李梅秀蹩脚谎言,教李梅秀哑口无言的大功臣。

  他快步上前,要问李梅秀的住处。薄唇才启,瞧见他的程婆婆更快大嚷:“你这个梅秀的相好小子!给我用跑的过来!”声音洪亮有力,老归老,身体可好的哩。近年来记忆力衰退的她,对公孙谦印象深刻,他曾同李梅秀一块儿在巷里私会,瞧小俩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耳鬓厮磨,绝对是爱侣没错!李家有女初长成,也开始学大姑娘幽会情郎——

  她正恼着梅秀姐弟俩做的事,找不到人迁怒,他来了正好,过来给她骂!

  如她所愿,公孙谦施展轻功,如风一般驰至程婆婆窗台前,程婆婆以为自己眼花,方才还在数步远的小伙子,一眨眼,已经挺直地伫于她面前,静候她的教训。

  不管了,开骂!

  “你给我去问问梅秀梅亭姐弟俩是啥意思?!不把我这个老人家的话放耳里是不是?不要以为我程婆婆老了,讲的话没有分量,也不要以为我程婆婆腿废了,就没法子追着他们姐弟两打——”

  程婆婆噼哩啪啦骂一串,骂完,喘两口气之后,就忘掉刚刚自己为啥这般生气,张着几乎落光牙齿的发皱双唇停顿蠕动许久,直至公孙谦开口提醒她:“梅秀,您刚刚在骂梅秀。请问,梅秀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

  呀,对,她在骂梅秀和梅亭这两只臭小鬼!

  程婆婆记忆重新接上,拄着木拐,咚咚从屋里出来,手里拎有一大袋东西,甩给公孙谦,里头装满亮晃晃的碎银,以重量来估,少说上百两。

  “他们姐弟俩到底要我说几次?以前的账,谁还跟他们计较呀?白贼李都死那么多年,老宅子被骗走又不是他们姐弟俩骗的,当初卖房卖土地也没有被白贼李拿刀架在脖子上硬逼,哪有赚到钱算是大家的福利,赔钱却全要他们李家负责?!你把这袋银两拿去还给他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攒到这些钱!我不收!我才不收呢!”

  公孙谦心中虽有无数迷团未厘清,程婆婆又吼得没头没尾,教人无法摸透始末,表现在俊秀容颜上,却仍维持淡笑和无比耐心,认真听着程婆婆骂人,再从中获取他想知道的更多内幕,程婆婆骂得越多,他越容易摸清情况。

  白贼李?

  卖房卖土地?

  老宅子被骗走?

  赔钱全要李家负责?

  “我也认为梅秀有时相当难沟通,许多话全藏在心里不说,教人弄不清她到底在瞎忙什么,又为何……不计手段四处攒钱?”他慢慢探问,不躁进,脑中正在归纳他所听见的细节,将它们重新排列组合。

  程婆婆朝门槛上一坐,公孙谦也有了与老人家长期抗战的准备,便跟着一块儿坐。

  “他们姐弟俩全一个样啦!梅秀这样,梅亭也这样,跟他们老爹同一个德性!固执!古板!守旧!有怎样的爹养出怎样的臭小鬼!”骂得中气十足,一点也不见老者风中残烛的气虚,看来程婆婆健健康康活个二十年也不成问题。

  公孙谦笑着轻颔,没有插嘴的余地。

  婆婆骂得正畅快淋漓:“我们每个老邻居当然会舍不得离开老宅,我从老宅街头嫁到老宅街尾,一辈子几乎全在老宅周遭度过,但老宅子没了,人能平平安安就好了,哪敢太奢求?能不能搬回老宅,我们已经不敢想,就算想,也没人敢说……”程婆婆的气焰转眼间熄灭,雪白苍发布满风霜,老眼迷茫,目光放得缈远,公孙谦以为她又陷入痴呆状况,他正醒提醒,她才又低吁续道:“没说时,已经害得那两个小家伙辛苦这么多年,若说了,怎得了呐……”

  恐怕会害李梅秀和李梅亭和他们阿爹落得同样下场,连命都赔进去。

  公孙谦向来思绪清晰且敏锐,听至此,他已经理出八成头绪。

  李梅秀需要一大笔钱,努力攒钱的目的是买回老宅,老宅是因她爹的缘故让某人以诈骗方式得手,还连累一干子亲朋好友。

  “既然攒钱要买回老宅,又为何会送来这一大袋银两给您?”买完宅子之后剩下的余款吗?或是姐弟俩除了攒老宅的钱,也替亲朋好友支付安家费?

  程婆婆重重一叹,摇了摇头:“那么离谱的天价,谁存得到!早叫他们姐弟俩别傻了,人家哪有心想卖给他们,只是耍他们玩而已……”然后,记忆力严重退化的她,又发傻了,怔怔打量公孙谦许久后开骂;“你谁呀?你坐在我家门槛上干什么?你小偷是不是?!想来我家偷东西是不是?!”

  “……”公孙谦无言,但也见怪不怪,他露出最温和的笑,以免程婆婆拿手杖追打他。“婆婆,梅秀,你刚刚正同我说起梅秀攒钱买老宅的故事。”关于这点,他很急着想弄懂。

  “呀?”她顿住,努力想了想,又记起来了:“对对对,刚讲到梅秀攒钱要买老宅子的故事……一共有十户要买,价钱随便对方那只兔崽子喊,难道兔崽子喊一户一万两,梅秀姐弟俩也乖乖去赚吗?笨死了笨死了,兔崽子就是吃定他们这么笨——当年我家那户老宅不过才花了十来两就盖好了,它哪值那么多?!”

  “偏偏在梅秀眼里,老宅是无价的。”所以,她急需要钱,不得已之下,她拿走古玉环,还必须加上夜明珠,两者的高价算来,程婆婆口中的兔崽子开出六千两以上的土匪价。

  六千两,一个寻常人,得赚几十年还不见得能攒齐。

  我和我弟,存了一笔钱,本来是准备拿来买……呃,不过有急用的话,可以先挪来用。

  那时,她想与朱子夜争着从严尽欢手中买他,提及了存钱之事,她没有全盘说,他也因为她的自动表白而喜悦过头,竟忘了追问。

  他若早些问她,兴许就能知道她的难处,就能与她一块儿面对那些。

  对她而言,那般要紧的银两,她却愿意挪来买他,只为了不让他心不甘情不愿被不爱的朱子夜买走。

  她连为她自己赎身都舍不得动用的钱,竟然愿意为了他……

  傻梅秀。

  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我需要它……对、对不起……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她确实好需要那两件高价品,不为了自家人,她扛在肩上的,包括好几户邻人的家。

  我知道攒钱的辛苦,一定是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撑得下去……

  然而,她没有拿走夜明珠,古玉环更是寄回严家当铺,那么,她拿什么去买老宅?她有其他更快更容易的赚钱方法?

  她不会去做傻事,将她自己给——

  公孙谦思及此,双拳一紧,似乎要被担心所灭顶。

  “人命才是无价的。老宅子变成那样也好,梅秀和梅亭终于可以不用再被我们大家连累,不用满脑子想着如何赚钱,我们也终于……不用再为这两个小家伙担心。”程婆婆竟然一笑,嘴里骂李梅秀姐弟,实际上又为他们心疼不已。

  “老宅子变成怎样?”

  “全被拆光光。”幸好她不在场,否则又要老泪纵横一次,只是听见这样的消息,仍是教人感叹和惋惜,再怎么说,也是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家,她的青春岁月,全在老宅里度过,现今的自己老迈龙钟,只剩记忆来回味过往,但与记忆密密牵连的老宅被拆,怕再过不了多久,已届痴傻的她,就会忘光所有的事,与老宅一般,什么都没剩下了……

  “被拆掉了?”公孙谦吃惊过后,也终于明了了。

  所以,古玉环被原封不动送回来。

  所以,程婆婆拿到一袋满满碎银。

  因为,买老宅的心愿,破灭了。

  她为了买老宅,不惜说谎诈财、不惜沦为骗徒、不惜冒着被当铺驱赶出府的危险、不惜……让他恨她。

  李梅秀会很失望,一定,花样的小脸上会流露出多难受的神情,他可以想像得到。

  “那两个小呆子,买不回老宅,就把买老宅的银两均分给我们,这种他们拿命去拼来的钱,我才不能收……”

  公孙谦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去了。

  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自己在她离开之后,仍在窗边顾盼徘徊的矛盾等待,看着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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