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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日之梦 page 8 作者:亦舒

  “娱乐?”

  “是。”

  “人家会说你胸无大志。“

  “娱乐是很正经严肃的事,人人需要娱乐。”

  “老学究不这么想。”

  “我不认识老学究。”亭亭笑,“管他们呢。”

  若人点点头。

  一日写千多字算是很好的成绩,两个少女放下正经事去逛公司。

  走到玩具部,听到一个女孩子叫人:“家明,家明。”

  亭亭立刻转过头去,被叫的是个小男孩,才三四岁,可爱得不得了,圆圆的头,圆圆的腿,正奔开去。

  亭亭问:“嘉明,佳明,抑或是家明?”

  到底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若人立刻知道她想什么,答道,“家明最好,最低调,最平凡,因此也显得最特别。”

  “那么就叫家明好了。”

  若人诧异:“你真是走步路都记得。”

  “嗳,不知恁地,廿四小时想情节。”

  若人笑。

  亭亭太过紧张,不过,态度应当认真。

  表面看,这不过是一篇暑假习作,但若人有第六感,亭亭可能会从事写作。

  以后还会有第三篇第四篇要跟著来。

  邬先生在日后也许可以骄傲地同人说,他造就了一位作家。

  若人不敢小觑亭亭,她实在十分投入。

  一个人做不做得成一件事,是看得出来的,一个人有没有决心毅力诚意去做一件事,也是看得出来的。

  若人觉得亭亭这次会有成功希望。

  亭亭天天写,字数多寡不定,可是每日都有工作量,她也不大改动,“要改,不如从头写一篇”,许多字不会写,到处打听请教。

  写得比史诺比还痛苦。

  花生漫画中的小猎犬学写小说,坐在打字机前,才写了十个字,就说:“现在我知道李奥的心情如何了,李奥托尔斯泰当然。”

  立刻开始自我膨胀。

  他的小说开头是这样的:“那是一个黑沉沉风萧萧的晚上,一道闪电,一女孩尖叫,一扇门拍拢……”

  听上去蛮紧张的。

  结果被编辑退稿,他受刺激僵住,好几天睁大眼睛不能动。

  若人把漫画翻出递给亭亭欣赏,亭亭笑得呛咳,情同身受,直笑出眼泪来。

  退稿。

  退稿之前要投稿,投到什么地方去?

  勤力地写了半个月,总算大功告成,立即趁新鲜热辣,跑小书店去影印数份,真本留著珍藏,把副本读了又读,十分满意。

  第一个读者是若人。

  她笑说:“味道十足。”

  亭亭紧张的问:“什么味道?”

  “流行味,你彷佛读谁的作品著了魔,字里行间都充满那种调调,幸亏笔触比他清新一点。”

  亭亭扬起一条眉,“我并无抄袭。”

  “是暗里中了毒。”若人笑。

  “真要注意一下。”亭亭懊恼。

  “新手少不免向前辈借镜,将来会树立个人风格的。”

  “你看好我?”

  “不过要不停写。”

  “奇怪,你彷佛知道得很多。”  “唏,报上老有专栏教人写作,你没看到吗?”

  “这篇小说行不行?”

  “你拿去给邬老师看,我怎么知道。”

  “假如他说闷,又如何?”

  “你可以说他妒忌你的才华。”

  “王若人!”

  亭亭考虑很久,不敢把作品拿去给邬先生看。

  也许,将来,写得再纯熟一点的时候……

  写得这样辛苦,这样用心,倘若邬先生不喜欢的话,一切就完了。

  亭亭轻轻抚摸著那叠稿子,不舍得交出去。

  她到邬先生家去。

  在电话中她说有问题要同他商量。

  坐在他幽静的书房内,手中捧著香茗,却又说不出话来。

  邬先生是亭亭的讲师,不过三十出头,还穿著褪色的牛仔裤。

  当下他问亭亭:“开始动笔没有?”

  亭亭不敢说实话,怕他问她要原稿看。

  “一直躲懒?”邬先生问。

  亭亭说:“写完又怎么样,可以发表吗?”

  “先写完再说吧。”邬先生笑。

  亭亭不语。

  “你不打算让我看看吗?”

  “写完我会给你过目。”

  邬先生打趣她,“你彷佛有什么事瞒著我似的。”

  “没有。”亭亭说:“对了,写作为生,是否一门好职业?”

  “每一门职业都有起落,有些人成就高,有些人一生平平,不能一概而论。有时也要对本身的才华略表怀疑,譬如说像我,还是教教书算了。”邬先生说得甚为幽默。

  亭亭笑。

  “怎么,你想从事写作?”

  “我喜欢写。”

  “不忙决定,趁假期多写一点。”

  亭亭再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回家对著自己的习作,无限依依。

  她翻开平日最爱看的杂志,抄下地址,加一封短简,把小说挂号寄了出去。

  心中忐忑,忍不住告诉若人。

  若人唉呀一声。

  “我做错了?”

  “应该托邬先生替你拿到杂志社去。”

  “不需要,我不要靠人事。”

  “至少给邬先生评一评。”

  “不,他有偏见,是他学生的作品,他不能不说好。”

  “可是你恐怕会失望,投稿的人那么多。”

  亭亭不出声。

  “几时再写第二篇?”

  暑期都快过去了,亭亭接受若人的邀请,到她家郊外别墅小住,天天泡在泳池里,没到一个星期,就晒成金棕色。

  别墅中还有几个男孩子,算一算也是若人的远房表哥,同亭亭的小说题材绝对类似,暑假结束,各散东西,也许余后一生再无机会见面。

  虽然很投机地忙不迭交换电话地址,但大家都知道没有谁会成为谁的忠诚的笔友。

  因此在一起的时候,玩得特别熟。

  其中一个男孩子问:“亭亭,你会到纽约来吗?”

  亭亭没习作中的女主角那么死心眼,她回说:“还是你到我们这边来的好。”

  那男孩顿时放弃扮演大情人。

  现实是现实,故事是故事。

  下一次再动笔,亭亭决定写得现代一点,真实一点,女孩子不可能永远痴心,永远惆怅,永远失望。

  就写暑假过后,男孩子在大雪纷飞的纽约城等待女友的信的故事。

  而那位女孩,虽十分想念他,早已答允别人的约会。

  亭亭有一股冲动,想即时动笔,把这二部曲写下来,管它有没有人登,会不会名成利就。

  后天就开始写,她泡在泳池中决定后天回家。

  她告诉若人:“也许等我百年归老,子孙整理老祖母的遗物,才发现一大叠从未发表的原稿。”

  若人白她一眼。

  亭亭与新朋友依依话别。

  “旅途经过纽约,记得来看我。”

  亭亭脑海中马上浮起小说情节:(一)她的确经过纽约,但只能停两天,她决定不去打扰他。(二)她到了纽约,但身边有人,不方便同他联络。(三)她根本记不起纽约有这么一个人。

  亭亭兴奋,可能性太多了,甚至可以写成(四)两人见了面,但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五)他另外有女朋友,是个红发碧眼的可人儿。

  太美妙了,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亭亭回家,马上写写写。

  这一篇,或许可以给邬先生看。

  还有两天就开学,要赶快,不然就不能一天写到夜,文思被打断是最无奈的事。

  在开学前三天,她接到邬先生的电话。

  他愉快的说:“恭喜你。”

  亭亭不知自己做对了什么。

  “你的小说会在九月份登出来。”

  亭亭耳畔嗡的一声,也不管邬先生如何会有一手消息,她头一个想到的是,作品会变成黑铅字排出来,那还是第一篇作品,亭亭兴奋得凝住,说不出话。

  “编辑见你附著学校同科目,碰巧认识我,与我通了消息,喂,喂?”

  亭亭如大梦初醒,“是是是,邬先生。”

  “编辑叫你继续努力,不过亭亭,如此顺利的开始甚罕见,你别踌躇志满。”

  “我省得。”

  邬先生笑,“距离做职业作者还有一大段路呢。”他停一停,“杂志会书面通知你。”

  亭亭跳到床上去雀跃,同时趁家中无人,大声尖叫,尽情把心中欢乐发泄出来。

  她不打算把消息这么快就告诉若人,等发表出来的时候,才把书放在她面前,吓她一跳。

  亭亭长长吁出一口气,是否每个大作家,都是以暑期习作开始的呢。

  她跑到镜子面前去问:“我会不会写一百本书,会不会?”

  面孔

  璐璐进了化妆间,放下手袋,坐在镜子前面,看著她自己那张著名的脸。

  镜框似把她上半身镶了起来,好像一张杂志封面。

  璐璐低下头,点著一枝香烟。

  她的私人化妆师发型师及秘书马上过来把她围住。

  秘书安妮坦咕哝,“人人都戒了烟,独有你还吸。”

  璐璐苦笑。

  她也试过戒烟,不是戒不脱,而是不想剥夺这唯一的乐趣及嗜好。

  尊尼大力地刷著她的头发,“你迟到。”

  杂志社的女编辑知趣地迎上来,“不要紧不要紧,摄影室一直到晚上都是我们的。”

  璐璐朝她笑一笑。

  记者小姐问:“刚收工吧?”

  璐璐点点头。

  “现在就做一个访问好吗?”

  璐璐低低的笑,“你们还想问什么,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有时连我都不知道的你们都知道。”

  记者有点尴尬。

  安妮坦打圆场,“问她去年赚了多少钱。”

  璐璐不想回答。

  化妆品一层层扫上去,面孔轮廓出来。

  就是这张脸,八年了,她凭它赚了近千万美金。

  这一张奇异地有魅力的面孔,一直吸引著电影观众,使璐璐拍摄的影片,票房价值奇高。

  开头,她只不过是张漂亮的面孔,稍后,她努力于表演艺术,演技进步迅速,更加巩固了地位。

  璐璐人缘极好,敬业乐业,没有架子,十分受传播媒介钟爱。

  她按熄香烟,笑道:“这样吧,写我要退休。”

  记者小姐一听,突然睁大双眼。

  跟随璐璐的一班工作人员,也噤了声。

  半晌,安妮坦强笑说;“别开这种玩笑。”

  璐璐抬起头来,“我从来不说笑话,大家都知道。”

  “那更不应该说这种话。”

  “你没有做过一张著名的面孔,你不知道个中滋味。”

  安妮坦与记者小姐齐齐说:“我们哪有资格。”

  璐璐低著头,“只是一张面孔,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人们所认识的,只是这张脸,其他不重要,请我吃饭,同我做朋友,约会我……都是为了它,你们明白吗,彷佛我个人不存在似的。”

  安妮坦呆半晌,她从来没听过老板小姐说过这样的话,不十分明白其中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说:“这几天都拍通宵戏,你一定是累了。”

  记者小姐倒底是写文章的人,她说:“一个人,过某一类型生活久了,是会产生厌倦之心的。”

  璐璐摸一摸自己的面颊,“脸在人在,脸亡人亡。”

  安妮坦吓一跳。

  幸亏摄影师在那边叫:“准备好了没有?”

  璐璐过去试位置。

  安妮坦连忙拉住记者说:“拜托,刚才那些话,请不要写出来。”

  “我明白。”停一停,记者小姐说:“不过她讲的都是事实,多年来她是一颗明星,谁也没把她当血肉之躯。”

  “廿多岁就谈退休?”

  “是早了一点。”

  璐璐走回来,她俩连忙改变话题。

  “今天还有什么约会?”璐璐问。

  “(一)东南公司的庆功宴,(二)美丽华杂志十周年纪念酒会,(三)市政局电影节开幕礼,(四)周曼君导演生日会,(五)大日本电影慕名请客。”安妮坦打开约会簿,直似背书一样。

  璐璐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杂志编辑说:“奇怪,我以为人类对名利永不会厌倦。”

  摄影机开动,璐璐太知道她最佳角度是在哪里,拿捏得丝毫不差,对牢镜头,她展开笑脸。

  璐璐忘记做过多少次封面,光是国际性杂志,都有好几次。

  出外旅行她也不能找到真正安静,华侨随时把她认出来不在话下,外国人也爱问:“对不起,小姐,你好脸熟,是模特儿吧。”

  说起来好像太不知道感恩,但其中苦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最可怕的牺牲,是找不到异性知己。

  去年,璐璐与孙子建约会过几个月,孙的家境不错,是执业大律师,外型英俊,为人风趣,待璐璐也十分体贴,两人通常在一些幽静的场所见面,璐璐觉得十分享受。

  孙子建要把她带回家去见长辈,璐璐考虑许多,应允了。

  谁知那是一个筵开五桌的大宴,孙家把所有的亲友叫来看明星,璐璐累了一个晚上,以后孙子建再来约,她就不肯出去。

  璐璐可以忍受观众,他们盯著她看是应该的,她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她,公平交易。

  但是想到未来的亲戚对她有那么庞大的好奇心,她实在受不了。

  璐璐曾解嘲的说:“我是怪人。”

  表演事业压力比别的行业大,她渐渐有点孤僻。

  安妮坦老劝她,“人家喜欢你才看你,是好意。”

  璐璐心中明白,真正的影迷不多,不少眼光是恶意的挑剔的。

  在一次访问中,她表示中东一带妇女外出,用深色面纱遮住脸容,实是明智之举。

  是打那个时候开始的吧,璐璐走过玻璃或镜子,只看一眼,便别转头,笑曰“曝光过度,连自己都受不了”,又从来不买自己做封面的杂志,说“内文不写璐璐多好,可以安心的看。”

  于是她想到退休。

  从头到尾做一个普通人,也许不甘心,但曾经灿烂,再趋于自然,应该无憾。

  璐璐有足够节蓄丰足地过以后的一百年,如果目前的生活令她不满意,真的可以从此归隐。

  渐渐地爱上退休这个念头。

  面孔退休,不代表身体退休。

  璐璐有高中毕业文凭,随时可以进入高等学府,做一个优悠自在的学生。

  身在摄影棚,心已飞向校园。

  璐璐的父母在去年已经移民,她早有计划与家人团聚。

  当下安妮坦问:“那几个宴会,你决定去哪里?”

  璐璐脱口而出:“说我移了民,不能够去。”

  众人笑了起来。

  安妮坦说:“好,我同你推掉。”

  这些年来,没了安妮坦,可真有点麻烦。

  “对了,孙子建找你。”

  璐璐不出声。

  摄影师说:“有了。”表示他已拍到他要的照片。

  璐璐自台上下来,立刻卸妆。

  化妆师知道这这一两年来,除非是工作,否则璐璐根本不肯化妆,即使是拍戏拍照,一完工也立刻抹掉,免得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璐璐”。

  璐璐在躲避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理障碍。

  她看过心理医生。

  才第二次去,那里的看护便要求与她合照留念,璐璐放弃。

  每个人见了她,总是觉得有义务告诉她,她越来越漂亮,说话往往没有更好的题材。

  好几次,璐璐想与记者讨论一下看过的电影,又不敢开口,她怕他们给她一个“你长得美还不够,何苦还冒充知识份子”的眼色。

  真苦。

  她只有一张面孔。

  璐璐挽起手袋,向众人告辞。

  安妮坦追上去低声说:“别想太多。”

  她点点头。

  一到楼下,看到辆黑色大房车停在路边。

  她假装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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