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但你与我都知道,我们的责任所在,你负责照看他,而我则负责治疗他,虽然只是身体上的治疗。”
东郭药师缓缓说道,对于太祝的指责,他安之若素。
讲完这样的话,东郭药师从太祝的身边离开了,将太祝与棠棣留在了身后。
“太祝,为什么?”东郭药师走后,一直都沉默不语的棠棣,用不理解的目光看着太祝。原来东郭药师有医治太师的职责,但为何太师染重病的时候太祝没有通知他,反倒是他恳求辛夷曲折的将他请来。
“棠棣,很多事情是你所不了解的,你或许会怪我,但这是太师的意愿。”太祝平缓地说道,八年了,自景姬死后,太师便拒绝接受楚王所派遣来的药师的治疗,他只想默默的死去,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见楚王的面。
“不,我只是不明白,我希望我没有做错。”棠棣不无忧患的说道,他确实不知道很多事情,关于太师的事情却又一直是不被容许谈论的。
“你没错,棠棣。是该了结了,无论是对王或太师而言。”太祝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四章
潮湿地,昏暗的监狱,散发着霉味与血腥味,一个穿着赭色囚衣的瘦弱身影躺在冷冰的地上,看不清他的容貌,散乱的头发掩盖住他的脸庞。
当狱门被打开的时候,一束久违的光线照射了进来,光线的正中站着一位穿着衮服,高大的男子。男子刻薄的嘴角勾着一抹极其残忍近乎猥亵的笑容,他有一双如同猎鹰般的眼睛,那眼睛冷酷而无情,散发着如同金属器般冰冷的光芒。
高大男子走到囚犯的身边,单脚蹲了下来,无情的,粗暴的揪起了囚犯的衣襟,长发从囚犯的脸上滑落,露出了一张精致,没有生气的脸庞,苍白的唇,无神的眼睛。
“很痛苦吗?堂堂的楚国太子沦落为阶下囚有什么滋味。”男子残酷的笑着,他的笑声尖锐而刻薄。
然则被他揪住的囚犯仿佛是意识已经远去一般,一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同是大理石雕塑一般。
“你想逃避吗?你那脆弱的心灵还真是不堪一击,我仿佛就像捏住了一个陶土娃娃,只要稍微的一使劲便能毁灭你。”男子继续发出残忍的笑声,他用另一只手抬起了囚犯的脸庞,那是一张绝美的,仿佛不属于尘世的脸,如同是灵魂远离了尘世,那脸上亦空无一物,没有任何情愫。
“别指望逃离,若玟,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这一切痛苦都是为你而准备的礼物,而你必须张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着,对你而言真正的地狱将在人间而不在死亡的归属之地。”
男子有力的大手捏住囚犯苍白,纤秀的下巴,仿佛要将其捏碎。他极其残忍的说着,似乎内心有着许多的仇恨都必须用语言发泄出来。
由于男子下的力道很大,所带来的疼痛也是巨大的,囚犯微微刷动了长长的睫毛,没有焦距的目光开始清晰起来,如同是水晶一般晶莹的眼睛里开始充满了多种情愫,那是忧伤,是哀痛。
“为什么……”两行清泪从囚犯没有血色的脸庞上滑落,他的声音虚弱而飘渺。
“为什么?”男子狂妄的大笑了起来,似乎这是何等可笑的事情。
“你居然到现在还不明白?”男子收起了笑声,抬手拭去囚犯脸上的泪水,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囚犯。
“我难道不该夺回属于我的东西,从那昏庸的老头子手中,从你这窃贼手中。一个庶出的血统卑贱的小子,比女人还柔弱的人,凭什么夺走属于我的一样又样的东西?”
男子轻笑着说道,但他的表情却极其的狰狞。
“我美丽的弟弟,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有多么的憎恶你,你这虚伪的,柔弱,扭动的漂亮虫子,我不时得抑制亲手掐死你的欲望,用兄长那慈爱的目光看着你,好好关爱你。”男子残忍笑着,一张英俊的脸扭曲成一团。
男子张开大手环住了囚犯修长的脖子,力道由指端注入,囚犯平静的和上双眼,既不抵抗也不表达任何控诉。
“你还真是认命,还是说死亡反倒来得温柔?”男子收回了力道,手指离开了囚犯的脖子,饶有兴致的说道。
囚犯那精致的脸庞上再次滑落泪水,那是心碎的泪水。
“很不甘心吧,若玟。那么就恨我吧,仇恨将会是你日后唯一的精神食粮,是我毁灭了你的世界,轻而易举地,没有一丝怜悯地。”
男子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他手指插进囚犯光滑的头发里,爱抚着,头压低,几乎咬住囚犯的耳朵。
男子将囚犯那柔软地,没有力道的身子缓缓放在地上,囚犯仰起的脸庞沾满泪水,一双漂亮的眸子又恢复了水晶般的质感,透彻而不带有任何情感,囚犯再次陷入了呆滞中。
“你的心在哭泣,若玟,人心真是脆弱不堪。”男子轻笑着说道,他覆在了囚犯的身上,轻轻的拨开囚犯脸上的发丝,低下头,用唇碰触囚犯那失色的唇。
“若玟,我该怎么处置你。”
男子低喃。
君王的马车在前头激烈的奔跑着,身后是紧紧追随的侍从。车厢内的楚厉王迷离的目光透过窗户,看着远处夕阳西下的山林,心绪飘得很远,很远。他那冷戾而残暴的心似乎陷入了沉睡,而另一个他正在苏醒。往昔的记忆,带着一种隔世感再次呈现在他脑中,一份莫明的忧伤在他那无情的心中化开。
楚厉王已经记不起他与他的同父异母弟弟——太师,也就是曾经的若玟公子在往昔是怎样的一种光景。在他们都年幼时,他们曾经一起度过快乐的时光,即使楚王并不承认。那时他或许并没有开始恨这个夺走自己一切的同父异母弟弟。憎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楚厉王一直记得第一次探监的时候太师的眸子里只有空无,他完全被击败了,只有绝望与泪水。然则第二次进入太师的监狱的时候,太师完全变了一个样,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疯狂,绝望,充满仇恨,如同受伤猛兽的太师,曾经如此温和,文雅,安之若素的高贵公子,已完全成了仇恨与绝望的化身。其实这一切并不突然,而是长时间的沉默下的一次真正的爆发,太师遭受了太多的痛苦与打击,当这些痛苦再也无法堆积的时候,于是爆发了。
*****
“你试图拦阻我吗?太祝。”楚厉王的声音无比的冷冰,令人听后不禁发颤。
他站在太师屋外,而太祝站在门口。
“不,老臣知道这没有意义。”太祝面不改色的说道,虽然楚厉王在神殿出现是突然的,但太祝显得很稳重。
“是吗?他差点病死了不是?我该怎么追究你的失职呢?”楚厉王冷笑的说道,他的眸子燃着怒火。
“我尊重太师的抉择,他那颗疲惫的心所渴望的只是这样的一点仁慈,而这仅有的一点仁慈却是王所不肯给的。”太祝一句一句缓缓说道,他那深邃的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
“闭嘴!老家伙,我不可能一而再的容忍你!”楚厉王被激怒了,他吼了一声。
“所有的怒火都冲我来,弃疾,他不是你的对象。”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屋内传出,虚弱不堪的太师挣扎的下了床,举步为艰的向门口走来。
“是吗?若玟。多少年了,你这伪善者的嘴脸还是不改。”楚厉王向前迈开大步,将太师的衣襟揪住,手掌灌注了力度。
“你知道我最厌恶你什么吗?你这副悲天悯人的虚伪模样。”楚厉王另一只手用力的扯住了太师散乱的头发。
“想死吗?你死不了,我不允许你死!”楚厉王怒吼了一声,摧残着奄奄一息,毫不抵抗的太师。
许是因为情感的激烈冲击,许是刚才勉强下床走动消耗了仅有的那么一点体力,太师身子瘫软了下来,而楚厉王搂住了他。
“去叫东郭药师。”楚厉王回过头来,对身后的太祝命令道,他的脸上如同蒙上一层霜般。
楚厉王抱起太师那感觉不出重量的身子,将太师放在了床上。
站在床前,伸手抚摸太师那憔悴不成人样的脸,楚厉王低头喃喃说道。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你的地狱在人间,而我不会对你付出任何一丝仁慈,如果你要的仁慈是死亡的话。”
*****
“我父王从云梦回来了。”辛夷坐在过道的木栏杆上,他的半身溶入了昏暗中。
他并不是特意在棠棣经过的王宫过道等候棠棣,然则看到棠棣走过,他还是喊住了他。
“我已经知道了,他去过神殿。”棠棣走到了辛夷的面前,用忧虑的声音说道。这样残暴的一个人,在十八年前熏盲了太师的眼睛,将其囚禁在神殿里,而现在为何还不放过太师,他不明白。
“关于楚姬,我问了太史,她是太师的孪生姐姐。”辛夷起身离开了木栏杆,他纤秀的身子完全曝露在光线中。
“那是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事情,太师下狱,楚姬为太师求情不成,在朝殿上自刎。”
辛夷用低缓的声音对棠棣喃喃说道。
“辛夷公子,你的脸……”棠棣的目光落在辛夷的脸上,他惊讶地看到了,辛夷嘴角有着一大片的淤血。他的注意力倾注在了辛夷身上,嘴角带着淤血的辛夷棠棣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没事,一点小伤,早就习惯了。”辛夷扁扁嘴,用无所谓的口吻说道。
棠棣皱了下浓眉,他不认同辛夷的话,那显然是被人打伤的痕迹,而且下手极重。
“我父王是个暴君,他喜欢对身边的人拳脚相加,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见棠棣露出困惑的表情,辛夷轻描淡绘地解说道。
“为什么?”棠棣不无惊讶地问道,他不明白,面对这样一张精致的脸庞,何以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是因为我去了神殿,从小到大,神殿都是我的禁地。”辛夷自嘲的笑道,他从来就不明白何以一但他去了神殿,便要接受惩罚。
“这是因为我的要求,没想到会这样。”棠棣定定的望着辛夷淤血的嘴角,不免感到内疚,他并没有想到辛夷帮他的忙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不如说他没想到楚厉王残暴到连自己唯一的子嗣也伤害。
“不关你的事,我有时侯就是想忤逆他。”辛夷说这句话的时候,眸底里的仇恨焰火一闪而过。
棠棣表情复杂的看着辛夷,辛夷看起来是这样的瘦弱与纤质,但谁能想到这位高贵,瘦弱的公子始终都生活在暴力下。
“你不用同情我,我还不需要一位巫觋的同情。”见棠棣的目光始终都落在他的嘴角,辛夷轻笑了起来。他好歹也是位公子,虽然他这个公子可一点也不高贵,从小到大被他父王当成玩偶一般。
棠棣无言的望着辛夷,辛夷那无所谓的模样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还会痛吗?”棠棣的手不自觉的触摸上辛夷受伤的嘴角,在辛夷那白皙的肌肤上,那一片的淤血显得十分的醒眼。
“别碰。”辛夷痛得裂嘴,棠棣赶紧将手收回。
“很痛,让人难以忘记,所以每次被打对他的仇恨就再增加一点。”辛夷露出了憎恨的表情,他握住了棠棣摸过他脸庞的手。
“不过我其实是十分的畏惧他的,这很可笑吧,总是发誓要抵抗,但其实我是个怯弱的人。”辛夷的眸子黯淡了下来,他那美丽的眼睛蒙上了哀伤的色彩。
“没有人能对抗楚厉王,因为他是一国之君,更因为他的暴戾与残忍。”棠棣用怜悯的目光望着辛夷,终于开口说道。
“为了我你会吗?”辛夷抬起头深深的望着棠棣,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深邃。
“辛夷公子,如你所说我只是个卑微的巫觋。”棠棣抽出了辛夷紧握的手,不无吃惊的回道。
“那么为了太师你会吗?”辛夷望向棠棣的目光是深不可测的。
棠棣陷入了一阵沉默中,他不知道辛夷话中所指,然而又似乎知道。
*****
在太师屋外徘徊的棠棣,望着守侯在太师寝室门口的王宫卫兵,脸上满是焦虑。
“哥,离开吧,王在里边。” 女僖拉住棠棣的手臂,压低声音说道。
“他为什么一再的出现,到底想干什么。”棠棣喃喃自语着,根本就没去理会女僖的叫唤。
“哥,快走吧,王若怪罪下来就不好了。”女僖不安的说道,她担心自己的兄长会为了太师干出任何冲动的事情。
“棠棣,女僖,离开这里。”太祝严厉的声音在女僖身后突然响起,他拄着杖走了过来。
“太祝,太师他……”棠棣见到太祝,立即迎上去,着急的说道。
“太师他不会有事,但你得离开这里。”太祝打断棠棣的话。
“棠棣,这不是你能左右的事情,你必须得逐渐的学会接受,很多事你都无能为力这个事实。”太祝用深邃的眼神看着棠棣,叹了口气说道。
“可是我不明白,太祝。”棠棣迷惑的问太祝,他隐隐知道太师与楚厉王之间似乎有着很深的情感纠纷,楚厉王似乎是极其的憎恨太师的,但另一方面他又让宫廷药师医治太师,而且很显然的楚厉王一再到神殿来的举动也很令人感到不解的。
太祝没有再回答,他只是无奈的摇头。
他该如何告诉棠棣,爱与恨有时候是并趋并列的,而恨得越深或许也是因为爱得越深。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是比人类的情感更为不可琢磨的,而楚厉王对太师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或许楚厉王自己至始至终都没能觉悟吧。
*****
太师的屋内,憔悴的太师半躺在床上,睁着双空洞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一位端着药的侍女站在太师床旁,模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肯喝药,要我强灌你吗?”楚厉王的声音是一贯的冷戾,他那冷冰的脸上不带情感。
他有许多年没见过他了,确切的算有八年了吧。
眼前人仍旧如此,仿佛不在人间一般。唯一变的是那越发憔悴的容貌,已经寻不到一丝当年风华绝代的痕迹。
楚厉王瞪了眼端着一碗药,在一旁颤抖的宫女,嘴角勾起了一个残忍的笑。
“既然你不需要人服侍你吃药,那这女子留着也无用了。”楚厉王对着太师冷笑道。
“守卫,将这女子拖出去杀了!”见太师仍旧不为所动,楚厉王便大声对站在门外的卫兵命令道。随即两位卫兵走了进来,抓住了早因惊恐而将碗摔落在地,颤抖不已,泪流满面的侍女。
“王……王……饶了我……饶了我……” 侍女绝望的哀号着,但她还是被卫兵无情的拖住,准备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