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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远的工作基本上是完成了,剩余部分完全可以交由助手完成。一旦结束了中国研究院的委托工作,姚远将重新回到罗布泊,继续他的“尖帽塞人”的迁移研究。
“这么说你打算起身去新疆?”见姚远在打包行李,萧瑟喃喃问道。
对于姚远到中国来的目的,萧瑟曾听姚远说过。
“是的,这本就是我最初的目的。”姚远抬头看向萧瑟,点头回道。
“我倒是没到过新疆。”萧瑟若有所思的说道。
新疆是古代楼兰、高昌、龟兹等西域古国的所在地,对萧瑟而言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等文书的翻译工作完成,或许我会去走一趟也说不定。”萧瑟喃喃自语。
“什么时候去?”姚远问道。
虽然萧瑟更像在喃喃自语,但姚远显然听得很仔细。
“再一个月吧。”萧瑟低忖了一下。
四.梦回楼兰
在风沙飞扬的小城镇闹市里,一辆最新型的白色越野车停靠在路边,与四周穿著民族服饰的行人显得十分的不搭调。
姚远从市场里走出,肩上扛着一箱矿泉水,朝他那辆崭新的越野车走去。
这辆新车是几天前用高价从附近的城市里买的,原先那辆有点陈旧的车在跑了几千里路后,终于耐不住沙漠的高温与风沙的摧残,报销了。
车厢后座塞满了食物与水,足够姚远使用上一个月。将最后一箱矿泉水搁放在一堆罐头食品上,姚远在狭窄的空间里转动身子。准备从后车座钻出来的时候,姚远听到了前座的车门被敲击的声音,于是姚远将头往外一探。
“真是巧,在这里遇上了你。”萧瑟那张光彩照人的脸就这样的出现在了姚远的面前。
“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姚远钻出车厢,站在萧瑟面前。面对着突然出现的萧瑟,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吃惊,不过口气却很亲切。
“一天前,工作提前完成了。”萧瑟笑道,他显得颇为高兴。萧瑟完全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里碰到姚远,他还以为姚远早就进入了罗布泊。
“有什么计划吗?”姚远问道,他用对待朋友般的亲切口吻对萧瑟说道。
姚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他动作轻巧地从中取出一支烟,熟练地点上。他的一连贯动作优雅而耐人寻味。只是一个点烟的动作,却让站在他身边萧瑟看得有些失神。萧瑟没见过姚远抽烟,更没见过连抽支烟都这样魅力四射的人。
出于职业精神,在研究院里姚远是不抽烟的,但出了外头便不一样了。
“沿着古代商道走一趟。”萧瑟未加思索的回答,同时将目光从姚远身上转移。
“你呢?塞人的研究进行得怎样。”萧瑟平缓地问道。他眯眼,抬头望着风沙飞扬的天空。
“失败。塞人在西域区域出现的年代上限到东汉,所谓塞人是楼兰人祖先的观点是绝对错误的。”
姚远轻描淡写的说道。他这一个月多月在敦煌等地区走动,收集月氏人活动的资料。但却发现月氏人与楼兰人在文化方面是相同的,归属同一个族群。而不像以往的学者所认定的那样,楼兰人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所提到的“尖帽塞人”。
“这是个不小的发现,恐怕会引起学术界的一番激烈讨论。”萧瑟略表吃惊的说道。人类学不是他的专业,不过他对人类学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正说间,一阵风沙刮过。萧瑟抬手,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轻轻拍去沾在白衬衣上的沙尘。萧瑟的动作柔和、自然,给人一种流畅、飘逸的感觉。
“到车里坐。”姚远第一次做出了体贴人的举动,他打开了车门,将萧瑟邀进车内。由于这个小镇靠近沙漠,所以时不时风沙大作。
“你在这里补给,下一站是罗布泊吗?”
萧瑟坐在姚远旁座上,他目光落在车前方的车镜上,前车镜映出了姚远修长的身影。
“对,我准备去楼兰古城遗址和‘古墓沟’墓葬群。”姚远将烟蒂丢出车外,随手将玻璃窗关上。
姚远发动汽车,将车开离闹市。
“我也打算去罗布泊,不过租不到好的越野车。”萧瑟望着窗外一逝而过的风景,颇为无奈的说道。
“第一次进入最好请个向导。”
挡风镜前映出萧瑟的身影,在姚远看来那身影是很纤瘦的,根本就不适合到罗布泊这种自然环境恶劣的地方冒险。另外在罗布泊是最容易迷路,如果没有一位熟悉环境的当地人当向导,对于初入者而言根本就别指望走出来。
“若不和你结伴吧。”萧瑟迟疑了一下,才对姚远说道。这也是目前看起来最好的解决办法了,虽然他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
“车顶上能再装上三四十斤的物品,这没有问题。”
姚远很是爽快的说道。若是以往他是会谢绝跟别人结伴的,而这次,或许因为对象是萧瑟的关系,他很欣然的同意了。
“不过,罗布泊的气候,你的体质恐怕消受不了。”
姚远将目光落在萧瑟的身上,不无关心的说道。
他去过罗布泊自然知道不是处轻易能去的地方。要有强健的体魄、极高的适应能力才能应付如此恶劣的环境,而萧瑟显然不具备。
“我们要不要赌一赌?”
萧瑟对姚远绽出了一个迷人的笑,笑得颇为危险。
他知道姚远是从他外型上断定他不适合去罗布泊,他是长得清瘦,但不要以为他就很弱。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可是去过不少人迹罕至的地方。”
萧瑟不服气的说道。萧瑟自小跟随着父亲在世界各地走动,养成了极好的适应能力。萧瑟童年的经历几乎是跟姚远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不过姚远并不知道而已。
眼前这个看起来纤瘦,柔弱的男人是不能以平常人的目光看待的。这点,姚远在日后还将逐步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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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小镇往西走,就进入了罗布泊区域。在广阔平原上驱车驰骋,一路与炎热和风沙相伴。触目所及的是戈壁;是风蚀残丘,苍凉而荒芜。这里所特有的土丘与沟谷相间的地貌形态,就是所谓的“雅丹”地貌。“雅丹”原是维吾尔语“雅尔”的变音,原意为陡崖。
姚远的车沿着已经干涸的孔雀河河面行使,楼兰古城就位于孔雀河的下游,这一地区地势十分的险峻,土丘与沟谷的高差悬殊,可高达四五十米。
眼见天色已晚,道路又险峻,姚远将车停靠了下来。晚上他与萧瑟将在孔雀河沟里过夜,明天一早上路的话,黄昏就能抵达楼兰。
两个人不吱声的各自支着帐篷,这一路上这两个人都很困顿。一般人单只抵制人体难于承受的高温就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又何况姚远的新车在路上还坏了两趟。停在烈日下修车,一修就一个钟头。坐在车阴影下的萧瑟都觉得自己快被高温给蒸发了,而钻在车底,满头大汗修车的姚远,就更别说有多消耗体力了。
姚远本来是以为萧瑟没有在严酷环境生存的经验的,但见萧瑟用熟练的技巧,三两下就支好了帐篷,心里便不再有担虑。
篝火点起,驱逐寒冷,带来光明。
萧瑟与姚远围着火堆,一起用餐。他们身后是两个支好的帐篷,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红色。
“你来过几趟罗布泊?”萧瑟用完餐后,抬头与姚远交谈。这一路上姚远都十分专心的开着车,两个人几乎没有怎么交谈。
“连这次算,是第二趟。”姚远低头用餐,英俊的脸庞在夕阳余辉照耀下显得有些疲惫。
“你的记忆力算得上惊人。”萧瑟不加掩饰的称赞,姚远过人的记忆能力让他佩服。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罗布泊的地势多么地错综复杂。就是有当地向导外加一份精确地图,很多人还是会因为迷路而耽误行程。但姚远却仅凭超人记忆力就能正确无误,简直可以称之为‘轻易’就来到了孔雀河下游。
“在沙漠里只有卫星定位器才是可靠的。”
对于被别人称赞,姚远一向不以为然。称赞的话语他从小听到大,但却从不觉得自己真的有不同于别人之处。
“到了古墓沟,有个补充物资的地方-——一个小的村子,我们可以到那里补给饮水。”
萧瑟在篝火前摊开一份地图,找到楼兰古城不远处的一个村子标志,抬头对姚远说道。
在沙漠里旅行不能缺饮用水,饮用水是多多益善,要尽最大可能携带上路。这点经验到过撒哈拉沙漠的萧瑟自然是有的。
“嗯。”姚远赞同的点了下头。
和萧瑟结伴旅行有一个明显的好处,萧瑟的灵敏与细心方面优胜于姚远。在险恶的环境下,像萧瑟这样的伙伴才是值得信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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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气温日夜温差极大,白日地表气温可以高达四五十度,而到了夜间便急速下降到零下四五度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在沙漠旅行,白天要防止高温下中暑、脱水,晚上则要抵制突如其来的寒冷,所以一般人的体质是根本承受不了的。一开始姚远认为萧瑟的纤瘦体质不适合罗布泊,便是出于对这里的恶劣环境的考虑。不过萧瑟除了身子看起来比较单薄外,他的身体却是十分健康的。萧瑟的意志也比他的外貌给人的印象坚韧许多,这一点要与萧瑟相处久了才会发现。
早早的就钻进帐篷的睡袋里,为了不让寒风吹进帐篷,帐篷的四个角都埋进了沙里。不过寒冷就如同空气一般无声无息的渗透多重的防护,钻进身体里。或许是因为这些外在原因,萧瑟这一夜睡得十分的不塌实。连做了好几个梦,一再的醒来。
第一个梦里萧瑟孤零零的站在无边无垠的沙漠上,黄昏的霞光将他与天地融为一色。站在无人的荒漠上,萧瑟感到非常的孤独与悲凉,他不停的在荒漠上走着,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突然,耳边传来了一阵驼铃声响,听起来十分的遥远。萧瑟抬头,但看不见驼队的踪影,于是他失落而悲伤的朝天际喊道:
我将往何处去?
驼铃声消失了,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在遥远的天边响起。那话语是如此的亲切、温情、缠绵悱恻,但萧瑟却无法听懂。无比的悲伤袭击了萧瑟,一种不属于他的强烈地思念之情钻进了他的心里,令他热泪盈眶。
你在哪里?
萧瑟痛苦的喊叫着,他捂住了耳朵,跪倒在了沙地上。夕阳下,他孤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第一个梦,萧瑟从梦中惊醒了,但他渐渐地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在这个梦里,萧瑟梦到了巍峨的宫殿,轻薄的纱帐在微风中飘动。透过纱帐,可见昏暗的开阔大厅,一盏高脚的青铜油灯在角落里燃烧着,散发出有限的,橘黄的光芒。油灯下的几案上摆着一张木简,木简摊开一半,一旁还搁着一支毛笔,木简上写有好几行字,萧瑟像似读懂了却又似未曾读懂。但却又听到了一个幽远的声音在念着木简里的字,那声音用毫无感情,念公文般的刻板口气在宣读着。萧瑟只觉得身子寒冷,他抱住了纤瘦的身子,痛苦的缩成一团。
别再念了!
萧瑟恳求着,他觉得非常的难受,但那难受并不是因为寒冷。
别再念!我不听!
在梦中萧瑟抱住自己抖瑟的身子,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你在哪里?
那令人痛苦的宣读声消失了,又响起了一个深切的男声。
你在哪里?
那男声又一次叫唤着,更为急切。
我在这里。
萧瑟哽咽,朝空气张开了双臂。他绝美的脸非常的悲痛,脸上沾满了晶莹的泪水。
四周风起,油灯被熄灭了。那男声再次响起了,已变为凄厉。
你在哪里?
萧瑟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了,他发现自己眼角有泪,只知道做了个非常悲伤的梦,但却忘记梦见了什么。于是萧瑟又睡着了,而他也再次做着梦,但这个梦他多多少少记住了一些零碎的片段。他梦见了那面与自己容貌相似的金面具,梦见了半块玉圭,最后还梦见了姚远,不过姚远却穿著一身汉代皇帝的黑色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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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昨晚没能好好休息,萧瑟清晨起床后精神并不好。
坐在驾驶座上,萧瑟虽然十分的疲惫,但还是硬撑着开车。萧瑟与姚远交替开车,这也是为了避免因连续开车而过度疲劳。
“我来开。”姚远见萧瑟精神不好,便与萧瑟交换座位。他这不只是为了体谅萧瑟,更是为了路途的安全着想。
“抱歉,我昨晚没睡好。”萧瑟歉意的对姚远说道,他本来是想掩饰自己的疲惫的,但还是被姚远发现了。
“这里夜晚的气温很低,车厢后有一条毯子。”姚远理所当然的认为是寒冷使得萧瑟没有睡好。
“不,是梦魇连连。”萧瑟用自我解嘲口气的说道,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因为做梦而没睡好听起来像谎话,但却真的是如此。现在已经不大记得梦都梦到些什么,但却觉得昨夜的梦使他身心疲惫。
姚远开车的时候一向很专注,专注的干手边的活是姚远的习惯,心无旁骛或许是姚远的成功原因也说不定。
“这就是罗布泊了?”小睡了一会儿,萧瑟的精神好了很多,当车从罗布泊干涸的湖底的盐层开过,萧瑟将头探出了窗外。
“由LAP(拉布)我就联想到LOP(罗布)来,楼兰缮善与罗布泊的名称很有联系,不是拿国名做湖名,就是拿湖名做国名。”
萧瑟是古代语言学家,出于职业的关系,他很自然的就从语言学的角度分析楼兰与罗布泊的联系。
“《水经注》引释氏的《西域记》称罗布泊为牢兰海,这个牢兰与楼兰也只是同名异译而已。”萧瑟见姚远认同的点了下头,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吐蕃语名罗布泊为NOB,名大缮善城为NOB-CHEN,名小缮善城为NOB-CHUNG。国与湖名同一名称,这是很有力的证据,况且西藏古代经文家的翻译一向谨严。”
萧瑟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所以姚远又点了下头。
“NOB应该是罗布泊最初的称呼,后来显然是读音发生了转变,便变成了LOP,所以LOP,NOB指的都是罗布泊或缮善。”
姚远也发表着自己的见解,虽然他是个人类学家,但对于语言方面的知识他多少也掌握一些。
“确实是这样。”萧瑟也赞同的点点头。他与姚远总是能轻易的就理解对方的想法,如果这两人早年有机会好好坐下聊聊,或许现在已经是最亲密,最知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