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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香(上) page 8 作者:黑洁明

  他们连丁点都没还过,更别说是要赎她回去了。

  突然间,羞耻的窘迫,扩散到四肢百骸,让她全身忽冷忽热。

  过去几年,她以为自己替铁家赚了钱,以为自己在这里挣到了些许位置,或许还多少替家里还了些债。

  但原来,她赚的根本连欠债的利息也不够。

  她从未感觉如此羞愧,从未感觉如此无地自容。

  全身上下,冷热交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人在这里,却听见他又开了口。

  “这事,别让荼蘼知道。”

  “子虚晓得。”子虚顿了一下,问:“那刀家今年请借的新款?”

  “给他。”

  她愣住了,完完全全呆愣在门外。

  他明知刀家还不起,明明晓得刀家前债未清、旧债未还,为何还要借?

  铁子正冷声道:“他要借多少都行,但叫他亲自过来,见了荼蘼再给他,让他说是行商经过,特来探望,不许提及其他。”

  这附注的条件,让她心头微颤。

  他在想什么?

  这男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同情?怜悯?抑或另有所图?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也不敢再听下去,恍恍惚惚、怔怔忡忡的,她回到自己屋里。

  寒夜里,无声飘起了雪。

  那一夜,她就那样在黑夜里坐着,没点灯,没生火,寒意透进了心头,凉进了四肢百骸。

  这些年,这般辛苦,为谁呢?

  为谁?

  爹吗?娘吗?小妹吗?大哥吗?谁又曾想着她了?

  谁?

  思绪,千回百转,绕了又绕,却怎样也找不到出口,只觉浑身冷热交杂。

  恍惚中,以为睡去,却又不曾。

  恶夜里,她听见屋外有欢笑声,寻了出去,却一脚踏入思念已久的故乡,以为自己终于回到家中,她匆匆奔至厅堂,隔着门窗,看见大家围炉吃饭,欢聚一堂,爹与娘笑着,大哥小妹笑着,家族亲友都笑着,大鼎里肉汤腾腾,桌上摆满了菜。

  她推门欲进,大门却不动如山。

  她敲着门、擂着门,喊着爹娘,喊着兄妹,堂内却无一人回首。

  再一细看,家里的人,面目却模糊一片,她想不起家人的脸,记不起爹娘的样貌——

  她更慌,敲得更急,喊得更响。

  “爹——娘——开门啊——开门啊——”

  终于,娘来了,开了门。

  “你谁啊?”

  娘的脸,还是一片模糊,没有清楚的模样,她含泪望着那熟悉的人影,道:“娘,是我,我是荼蘼啊。”

  “荼蘼?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没有?

  她瞪大了泪眼,心痛如绞。

  “是我啊,你再想想,我是荼蘼,是你的女儿荼蘼啊!”

  没有脸的女人,无情的挥手驱赶着她,不耐烦的道:“没有就没有,我女儿只有一个,正在里头吃饭呢。去去去,你到别的地方去——

  不!

  她是刀家长女,是巫儿,家里的人必得领她回乡,祭祀祖宗、以养父母,他们不会忘了她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泪如泉涌不停,心似火烧一般。

  她退一步,跌入黑暗的万丈深渊。

  蓦然间,一双大手,稳稳的接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了。

  男人沉稳的声音,在耳畔低响。

  别怕。

  她感觉到,他捂住了她泪湿的眼,长长的衣袖,盈着淡淡的香。

  睡吧。

  他悄声说。

  别怕。

  他怀抱着她,温柔的捂着她的眼,沙哑的说。

  别想了。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粗糙的茧,和那熨烫的热度。

  男人贴在她耳边,命令。

  什么都别再想。

  她怎能不想?怎能不想?

  但他一再一再的重复着同样安抚的字句,驱走了惶惑与不安,止住了无止境的泪水。

  熟悉冷静的声音,赶跑了纠缠的思绪,包围住了火烧的心。

  别去想。

  他说。

  黑暗中,在他掌心下,她闭上了眼,听从了他,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只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与教人心安的大手,抚慰着她。

  几日后,幽幽转醒,只见窗外,大雪满地。

  屋里,寒冻的空气,被满室火热的铜炉温暖。

  才以为,都是暗夜惊梦,却听见他冷淡的声音,就在门外。

  “就说我病了,受了风寒,将那些宴席邀约全推了。”

  “爷,上柱国新官上任,今晚宴请了满城商贾,不到的话,怕会得罪……大夫说,荼蘼姑娘高烧以退,应不需再担心,这来去一趟,只须个把时辰……”

  但他不理子御的劝说,只淡漠的道:“上柱国若会在意这等小事,也做不到上柱国这个位置。你代我送份大礼去便成了,改日我再登门谢罪。”

  “知道了。”

  她听见门被推开,看见男人走了进来。

  铁子正。

  明知是他,又不想是他。

  这个男人,带她离乡,她握住了他的手,就此再也回不了家。

  不会很久。

  他明明说过,明明说过的。

  她想恨他,想怪他,却做不到。

  他的肩头上,还有点点银白雪花,他在门边褪去大氅,行至桌边,将手上的木盒打开,拈了些香,放进香炉里点燃。

  一室,盈香。

  那香,是这些天,在恶夜里、在寒冻悲伤的惊梦中,萦绕在他衣袖上,牵魂引魄、安神定心的幽香。

  当他抬首望来,她慌慌闭上了眼。

  不知怎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醒来。

  荼蘼感觉到他的靠近,察觉他坐上了床榻,心头莫名一紧。

  呆然,他躺了下来,将她揽进怀中,那毫不迟疑的动作行为,证实了梦里、夜里,守护抚慰她的人,是他。

  她的心跳飞快,不敢动弹,或挣扎。

  可他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拥抱着她,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额、她的发,他粗糙的指腹,轻柔的动作,透着莫名的爱怜。

  她喉头一哽,热泪几欲夺眶。

  不是他的错,从来就不是,这男人一直待她很好,很好很好。

  她知道,其实一直清楚知晓。

  热泪,从眼角渗出。

  他轻轻以指腹揩去。

  “别哭。”

  低哑的字句,悄悄在耳畔轻响,暖着她的心,卸去多年心防。

  听着他规律的心跳,荼蘼怀疑他已经知晓她醒了,但她没有睁眼,他也没有说破。

  他不该在这,不该在她房里,守着她。

  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这于礼不合。

  但……她还睡着……

  没有醒……

  没醒……

  第5章(2)

  马车一个颠簸,让荼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谁知,才回神,就看见之前那个忽然消失的蛮女,盘腿坐在对面。

  “噢,嗨,荼蘼,对吗?”女人微笑,朝她挥了下手,当是招呼。

  不曾想会再见到她,荼蘼微微一愣,“华渺渺?”

  “没错。”渺渺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真的没死呢。”

  “是吗?”

  “是啊。”

  荼蘼再看了她一眼,“你还是没有影子。”

  “我注意到了。”渺渺瞧着她,道:“但我真的没死,记得上次我突然消失吗?”

  “嗯。”

  “我发现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还被迫照顾隔壁的讨厌——”渺渺顿了一下,表情古怪的改口:“隔壁的邻居。总之,我还活着,谢谢你上次的照顾。”

  她其实不需和这女人瞎扯,却忍不住好奇:“如果你还活着,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渺渺眨着眼,好笑的猜测着其中某种可能:“你说,我会不会是在做梦?”

  梦?

  这一切,若只是梦,多好。

  荼蘼苦涩的道:“我不认为,自己只是旁人梦里的人物。”

  瞧她眼底那潜藏的疼痛,渺渺忍不住开口道歉:“抱歉,我并不是说你是虚幻的,毕竟现在虚幻的可是我。”

  渺渺双手一摊,自嘲的笑道:“瞧,我连影子都没有呢。”

  荼蘼看着她,几乎忍不住扬起嘴角,点头同意。

  “这倒是。”

  渺渺将手交抱在胸前,拧眉猜测着:“那,还是因为我白天太累了,睡着后就灵魂出窍?”

  荼蘼一愣,以往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她倒也曾听说倦极后,魂魄出体之事。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她认真思索的模样,让渺渺轻笑出声,她摆了摆手,道:“算了,你这人还真是认真,是不是也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

  这女人的爽快,让她呆了一呆,跟着也轻笑出声。

  “原来,你笑起来很好看呢。”

  渺渺的称赞,让荼蘼微怔,才发现自己竟笑出了声,倏然止住了笑。

  她没想过,自己竟还笑得出来。

  “怎么了吗?”瞧她收起了笑容,渺渺好奇开口。

  荼蘼摇了摇头,还没回答,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她掀开门帘,下车进屋。

  渺渺跟在后头,跳下车来,当然注意到,她跳过了那个话题,但她没再追问。

  进了屋,荼蘼穿堂过院,工匠已等在边屋,见她来,便自迎上。

  “荼蘼姑娘。”

  她和工匠师傅,一起进了屋里,渺渺好奇跟上,才发现门后,不是厅室,却是一道通往下方的长梯。

  原来,这儿竟有地下室?

  渺渺跟着众人下了楼梯,梯间内,即便白天,依然阴暗湿冷,地下室里,更是寒气逼人,和外头的骄阳高照,大相径庭。

  来到了下层方室,通道前头还有另一扇结实木门隔挡。

  工匠开了木门,走在前头,同荼蘼道:“我等已遵照姑娘所说,于年初大雪时,在凌阴里存置寒冰;其上,有防暑隔热的建筑设施,为防通道露气传热,对冰气保存不利,设有五道槽门加封,上头是一道,这边是第二道。”

  他边开着一重又一重的门,边解说。

  “平日入内须提灯,出外便熄。两侧水道,为排水设施;地下铺以背带凹槽的方砖,冰水可以顺槽而流,即使是压在底部的冰块,也不会因室底有少量积水而浸泡在水里。”

  工匠说着,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越往重门里走,寒气更重,虽无实际形体,渺渺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荼蘼不着痕迹的看她一眼。

  渺渺朝她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没事,却忍不住一直摩擦裸露的双臂,一边在这冷到不行的地下室里东张西望。

  几位工匠,上前点亮了墙上的灯,室内大亮,她才发现,会这么冷,是因为这地下室里,推满了切割好的冰块,冰块旁有许多架子,存放着大量的鸡羊牛猪。

  她看了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瞪大了眼。

  原来这里是冰窖,难怪冷成这样,话说回来,这地方真是大得吓人。

  “你还好吗?”

  几不可闻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渺渺回首,看见荼蘼眼里透着担心。

  她露出微笑,颤抖的道:“没事、没事,你别理我。”

  瞧她冷得直打哆嗦,还要逞强,荼蘼唇边又再次轻扬。

  “荼蘼姑娘,这便是铁爷要求的五眼井,您瞧,我等做的样式可成?”

  听见工匠唤她,荼蘼拉回视线,走上前去查看。

  五眼井的样式,确如爷的要求,她提灯查看细节时,工匠师傅忍不住在旁叨叨不休的赞叹着。

  “铁爷这想法可真叫人大开眼界,南北成行的五眼井,冰水可就地入井自渗,不仅在建筑时节省人力、物力,还可抑制地下热气的上升。在这之前,我等还真从未见过如此做法,实在让人佩服。”

  荼蘼闻言,道:“爷走马山川万里,见多识广,这想法也是参考多座他国商贾置冰凌阴,才想出来的,但若没公输师傅你等巧手,将爷的想法如实呈现,这凌阴也只是空想而已。”

  公输师傅听了,忙连声道:“荼蘼姑娘,您盛赞了、盛赞了。”

  话虽如此,他脸上已堆满了笑容。

  “公输师傅,您就别客气了,我们先上去吧,荼蘼立叫管事将尾款付清。”

  听闻此语,工匠师傅心情更是大好,态度越发客气了。

  回到了地面上,荼蘼让管事陪同一干工匠去领钱,自个儿留在最后关门落锁,却听渺渺开口道。

  “荼蘼?”

  “嗯?”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毛了你家主子?”

  “怎说?”她一愣。

  “他站在对面回廊上瞪你耶。”渺渺站在她旁边,好心提醒。

  荼蘼回身抬眼,果见铁子正拧眉瞧着这头。

  她还在思索该如何对应,他已下了阶梯,迎面而来。

  “你在做什么?”

  “凌阴今日完工,荼蘼来查看验收。”她垂下眉目,恭敬应答。

  “我不是说过,下面寒气甚重,这事我来便成。”

  “荼蘼以为,爷尚在宴请贵客,查验事小,荼蘼便自行做主了。”

  他无语,沉默。

  她继续低头,半晌,却见他抬手,以温热指腹,轻抚她冰冷的脸。

  荼蘼忍不住微微闪躲,哑声提醒:“爷,客尚在等。”

  但这话,似只惹恼了他。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不悦的情绪。

  禁不住,抬眼望去,只见他紧抿着唇,眼里爱怜有之,恼意却更明。

  但,只一瞬。

  他收了手,负手漠然而言:“别着凉了,很碍事的。”

  明知是自找,她心口仍是一缩。

  “荼蘼晓得。”

  有那么短短的刹那,他眼里又闪过不明情绪。

  但他没再开口,只转身离开,回到前殿堂室去。

  瞧着他高大的背影,明明才刚刚离开凌阴之中,明明夏日炎炎,她依然忍不住轻颤,只有交握着双手,才能阻止自己抚触他温热的指尖,在脸上留下的余热。

  垂下眼帘,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稳定心神。

  回身,正欲离开,却迎面撞上渺渺,穿身而过。

  她倒抽了口凉气,渺渺也是。

  “Shit!吓我一跳!”渺渺压着心口,回过身来,“你还好吧?”

  荼蘼摇摇头,脸色发白,在刚刚那一瞬,她完全忘了渺渺的存在。

  “抱歉。”她吐出道歉。

  瞧着荼蘼苍白的脸,渺渺再看向已经远去的男人,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开始变得透明。

  “糟糕……我想我似乎又要回去了……”

  荼蘼抬首,只来得及看见她逐渐淡去的身影,和脸上的浅笑。

  “你保重……希望能再看见你……”

  然后,华渺渺再次消失于眼前,无影无踪。

  是香的关系。

  渺渺坐在床上,惊讶的看着床头那盒香,和那古色古香的香炉。

  昨晚,她以为她会睡不着,后来她点了香,就睡着了,而且还做了连续的梦?

  这太诡异了。

  她掀开小小的木盒,里头的香粉,还有不少,至少能再让她用个一阵子,但她还是忍不住出门去找那间奇怪的店。

  “同样的梦?”咖啡店里的小妹,瞪大了眼。

  “不,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但连续的梦。”

  “你是说,像连续剧一样的梦吗?”店小妹凑到她面前,两手攀着吧台,赞叹的道:“哇,好炫喔!感觉真赞——”

  渺渺拧起眉,问:“没有客人和你反应,点了香之后,会做这种连续的梦吗?”

  “没啊。”店小妹在吧台上撑着瓜子脸,一脸无辜的说:“从来没人和我反应过这个问题耶。”

  渺渺哑然,喃喃道:“是吗?”

  “是啊,从来没人反应过。”店小妹强调着,一边点着头,然后用那双乌黑大眼瞧着她,微笑道:“你要是觉得很困扰的话,没关系,我让你退货好了,可是我没办法退你现金,换我们店里的餐券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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