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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貔 page 16 作者:决明

  “这雨,还得下多久?”

  “不知道,我在这里住那么久,没遇过哪年哪日有这种怪事,水像是用倒的一样,吓死人了,年轻人,别心急啦,待下吧,那座大山不知怎地,垮得乱七八糟,我看是地牛翻身引起的,村外的道路都被山上的泥流给阻塞,出不去了,若非得冒险,你家小娘子也吃不消吧?”

  “嗯……”北海只能虚应。

  “幸好我家有些存粮,够我们几人吃,你甭客气。”

  “多谢顾大哥。”北海抱拳谢过从海上救回他们的渔民,才进了屋,就见云遥伫立窗边,被泼洒进来的雨水给溅湿衣袖而不自知。北海叹气,目前将她从窗畔带开,再掩上窗,阻隔不去的大雨声,啪答啦答作响。

  “云遥,要不要喝鱼片粥?还热着呢。”他问她,她顿了好久,摇头。北海不放弃,吹凉热粥,舀一口到她嘴边,又哄:“吃看看,鱼很鲜甜,是顾大哥分给我们的。”

  “雨好大……”她说。

  “恐怕这几日都是雨天,等雨停,我们再回家去。来。”调羹要喂食她,她慢慢扭开头,北海有些无奈,也有些动怒。“你不吃些东西,身子怎会好?!你想饿死自己吗?”

  “……全都崩掉了,貔貅洞也……他吃什么?洞里的食物都掉下来了,掉进海里了,他有没有吃东西?雨这么大,他一定懒懒的,不想出去咬财,他会饿肚子的……”云遥手里握着一块当时北海抓在手里,没有遗失的金砖,她牢牢捉住,她可以忘了吃,忘了睡,忘了喝药,却唯一没忘扞卫这拳儿般大小的“食物”,眼中仿佛只剩下它。“把这个拿给他吃……他喜欢它的滋味……”

  “云遥!”北海气急败坏地摇晃她,“你还担心他?!你担心你自己就好!他饿不死的!他是神兽,不是我们人类!你说过,他可以几天几月不吃不喝,但你不行!云遥!喝!喝下来!”他不再轻声细语哄她,而是强迫灌食,她必须吃些东西,否则她会病垮的!

  云遥抵不过他的力量,但她可以选择不吞咽,粥水沿着她的唇角淌出,无论北海如何强灌,它们进不了她的喉,入不了她的胃。

  “云遥……算我求你了……”北海束手无策。

  “我要把这个拿给他吃……”云遥的眼里,根本看不到北海。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北海此时此刻不得不去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明知道云遥留在金貔身边有多开心,他看过多少回她奔进金貔怀里时,那美丽绝艳的笑靥,它佯装不来,更不是受人逼迫的无可奈何,她是打从心底欢喜呀!

  他被妒恨蒙住双眼,被自以为对她好的狂妄遮蔽了良心,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自私自利,不顾她的意愿。

  是谁害她变成今日这般失魂落魄?!

  是谁累她从快乐中坠入痛苦相思?!

  是他呀……

  北海痛苦咆哮,冲出小屋,盲目奔驰,跑得好远,在大雨之中疯狂嚷吼——

  而当他被雨水淋个痛痛快快,自我嫌恶的怒火稍稍浇熄,再回到小屋时,云遥已经没在屋子里,北海心一惊,屋里屋外慌张寻她。

  云遥,失踪了,连同她一直拽抱在掌心里的那块小金砖。

  勾陈以为自己走错地方。

  貔貅窝咧?

  他踩着缥缈云雾,跃上笔直孤峰,在上头看到金貔。

  金貔站在那方不过几尺宽的峰顶,一动不动,金色长发舞着乱着,目光始终落向脚下深灰色厚云,连勾陈到他身边审视他良久都没有察觉,又或许该说,他视勾陈如无物,完全不想理睬他。

  “你什么时候由貔貅变成树精,伫立峰顶,享受雨露滋养?”勾陈出声扰他。能这么久没变换姿势,厉害厉害。

  没回应。

  勾陈啧啧几声,飘到金貔正面,又道:“是谁将你的地盘毁成这副惨况?好斗的凶兽梼杌找上你?还是立志吃遍各式神兽的贪嘴饕餮——”

  不对呀,遇上那两只凶兽,金貔哪有命仍站在峰顶吹风?梼杌绝不可能留他全尸,一掌就把他打成貔貅粉,饕餮更别提了,直接整只蘸酱吞下,骨头都甭吐,邪不胜正这四字,无法套用于神兽与凶兽之间。勾陈凑得更近,伸指去探金貔的鼻息,担心他挂在峰顶上,只剩一具身体倔强地不肯倒下。

  金貔仍没动,至少还有呼吸,勾陈真怕自个儿的乌鸦嘴成真。

  “……那只答应留下来爱你的人类小姑娘呢?”勾陈原本抱着前来看好戏进展的心情,结果反倒先被眼前景况给弄得胡涂。

  第9章(2)

  金貔终于有反应,睫,微扬,金澄澄的眼珠瞟向勾陈,带着愤怒未熄的余焰。

  “是谁说,爱情有多美多好,它既能滋润心灵又能调剂脾性?是谁说,有个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滋味,好到一尝过就会上瘾?是谁说,有爱万事足?!”他森冷露出獠牙,朝勾陈质问。

  “怎么?小姑娘给你的爱,没让你满意?小姑娘也是头一遭爱人,你别要求太严苛,意思意思就好了。”勾陈还是没得到小姑娘的去向消息,能使金貔露出如此可怕的怒相,人类小姑娘是怎么做到的?而她,又做了些什么?

  勾陈好奇心加倍,继续追着问。

  “所以,你把小姑娘赶走了?若只是赶走一只人类,你的貔貅窝不至于变成这样吧?金貔,到底发生何事?”

  “我没有感觉到你所谓的‘爱’有多欢愉,相反的,我现在全身流窜一股怒火,站在这里吹再久的冷风也压抑不了,它不只是烫,还苦、涩、酸,它究竟是什么?!我应该如何让它止息!它像要从我体内炸开!你告诉我,我怎么做?!”金貔反问勾陈。他数不清自己静伫了多久,五天?十天?一个月?为何高处沁寒冰冷也抑制不住它?!

  它撞击着他的心。

  它揪扯着他的腑脏。

  它刺痛他四肢百骸。

  它让他好痛,痛得想要发脾气,痛得想要剖开身体,将它狠狠捉出来踩碎!

  “怒火?又苦又涩又酸?像要从体内炸开?”勾陈喃喃重复,妖美红眸盯住金貔不放,从打量到猜测,再由猜测变了然,他弯眼笑了,毫不客气地噗哧出声,进而放肆取笑。

  “你笑什么?!”金貔见勾陈露出那种莞尔神情,更为光火。

  “笑有个为情所困的男人,浑身发出好浓好重的酸醋味,自己那灵敏的鼻竟没有闻到。”勾陈闪得很快,大退数步,避开金貔可能一拳飞来的痛殴,他飞高高,语调凉凉:“你那叫嫉妒,人类称它为‘吃醋’,你不懂‘醋’是什么,人类用它入菜调味,滋味极酸,正适合拿它比拟一个人的爱受到他人介入时所会产生的心路历程。”

  “嫉妒……?”金貔皱眉。

  “小姑娘心里另外有人?结果她并没有真正爱上你这只招财神兽?你被她抛弃了?所以才在丧志之际,拿你的貔貅窝泄恨?”一连数个提问,问得金貔变脸,也问出勾陈想知道的答案——光看金貔一脸窝囊,谁还会猜错?

  “我不稀罕她的爱!我不需要!我也不爱她!”

  “听听,像个孩子赌气在说:哼,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勾陈故意装出童音,调侃金貔。

  “她说她爱我!”金貔反驳勾陈那句“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云遥在坠下之前,明白说了,她是爱他的!

  “既然小姑娘表白爱你,你一副惨遭遗弃的怨夫样所为何来?”应该是两情相悦,双双对对,从此幸福美满,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

  “我不爱她。”

  “你要不要照照镜子,说出那句话的你,有怎样的表情?”勾陈见多了在爱情里自欺欺人的傻子,像金貔这种连“爱”是什么都还不懂的神兽,他除了摇头叹息仍是只能摇头叹息。“若不爱她,她的所作所为与你何干?你该是无动于衷,她伤不了你,左右不了你,你不会因为她的一个举动或是一句话就动怒,她对你而言连个屁都不是,少掉她的打扰,你该要很快乐呀!重新去过你一只貔貅的欢乐日子,自个儿窝在洞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再也不用担心身旁躺了另一个人,她吃饱了吗?睡得好吗?冷吗?热吗?爱不爱我?有多爱?爱多深?爱多久?”

  得了吧!

  若金貔真如他自己所言的不爱,今日他勾陈踩上他的地盘,就会见到一只埋头大睡的貔貅,问他人类小姑娘的下落,说不定他还会挑眉反问:谁?什么人类小姑娘?我身边有这种家伙出现过吗?

  是否有将一个人放进心坎里,从言行举止上,可见一斑。

  ”……我明明就跟她说好,我要她爱我,而我不需要爱她,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如此明显的分野,没有模糊地带,他可以享受她付予的甜蜜,而自己毋须贡献什么,他确实是如此认定,云遥更是遵守她的承诺,一心一意爱着他,到底是何时开始产生偏颇?口口声声说只要爱却不给爱的他,悖逆了自己说过的话?

  “爱情没有办法分割开来,你太有自信了。”勾陈一改戏谑神情,改站为坐,颇有打算陪老友促膝长谈的味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懂怎么爱人,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由自主想牵她的手,想抱她,想拥有她,想做些会教她开怀大笑的事?去咬财时,忍不住开始注意她缺了什么,她需要什么,再为她找些蔬果回来种。她爱吃这个吗?还是爱吃那个?被子衣裳够不够暖……”

  开始留意,她偏爱吃的东西;开始察觉,盘中食物有哪些是她会默默挑走,拨到一角去堆积成小山;开始发现,她有哪些小动作,小动作又代表哪种心情——她噘嘴时,不是在耍任性或脾气,而是想偷吻他;她用脸颊贴在他背后磨蹭,不是她想睡了,而是腻着他撒娇……

  开始,在意。

  开始,放在心上。

  开始,幻想往后有她同在的日子。

  开始,担心她寿命较他更短的烦恼。

  “爱呀。”勾陈笑吐这两字,回答金貔所有疑问。

  简简单单,干净俐落。

  爱呀。

  想牵她的手,无论何时何地。

  想抱她软绵绵的身子,嵌在怀里。

  想拥有她,让她成为自己的。

  想看她笑,想让她笑,喜欢她笑起来小脸晶亮的美丽。

  爱呀。

  “恭喜你懂爱了,金貔。”勾陈给他几记掌声做奖赏,“现在先别说这种小事,去把小姑娘找回来,有话好好说,有误会就快快解,她身旁有人就把她抢过来,我虽然还没弄懂你和她发生什么事,不过我猜也不会是啥大事,八成就是你搞不懂爱不爱她却又狂吃飞醋之类的吧。”他拍了金貔肩胛一记,鼓励他,谁教他勾陈专司桃花旺旺开,爱看别人身陷爱情海浮浮沉沉,喜欢情人间散发出来的甜美香息,难怪老是有人求他保佑惠赐良缘。

  金貔迟疑地看着勾陈,听勾陈说得多容易,好似在取笑他的小题大作。

  “摸摸自己的心,想不想要她回到你身边?”勾陈又问他。

  “……”金貔下意识听从勾陈的引诱,右手按在胸口,勾陈笑笑挑眉。

  听见了。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想。

  我想。

  我想要她回来。

  我想要她回来我身边。

  勾陈推他一把。“快去吧,人类有句蠢话叫‘后悔莫及’,别让自己有机会去印证它,到时欲哭无泪别怪我没提醒你。”

  金貔找到她了,轻而易举地。

  她就在他眼前。

  躺在那儿。

  金貔的敏锐视觉,能看清远处光景,虽不至于“千里”,然而百尺之内毫无问题,山谷深约百尺,底下有些什么,他瞧得一清二楚。

  渐歇雨势如薄薄针网密密交织,飘落山谷底下,那娇小身躯之上。

  云遥躺在崎岖乱石之中,以极不协调的姿势仰卧其间,长发凌乱,覆住小脸,毫无动静,仿佛熟睡,让雨水打得浑身湿透也不知道要去躲雨——不,谁会想睡在山谷底下,她一定是失足摔下去,受了伤。

  金貔飞跃而下,每奔近一步,就听到有人在说话。

  ……金貔。

  云遥的声音。

  不要生我的气……

  我跟北海真的没什么……

  我瞒你是我不好,不要赶我走……

  我忽略你的感受,我没有对你坦白,你可以骂我,但别不要我……

  她边哭泣,边喃喃说着。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

  你气得把貔貅洞都弄坏了,这、这里有一块金子,给你吃,我拿上去给你吃……

  吃完了,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金貔……

  金貔多想喝令她不要开口说话,人都瘫软在谷里,摔得七零八落,不好好保存体力以求生机,竟然还嘀嘀咕咕说些废话——

  血腥味,令神兽却步,然而天生对于血污厌恶的本能,阻挡不住金貔的脚步。

  云遥身下一洼血红,混着雨水,色泽已淡,味道仍旧浓烈。

  金貔……

  “你闭上嘴!别再说话,我马上替你疗伤——”

  愈伤法术在金貔掌心熠熠闪耀,当他将其击入她体内,金光咻地碎开,一点一点、一闪一闪,如火花绽放,瞬间绚烂,又消失无踪。

  金貔……

  失去红润的唇,并没有开口,连细微蠕动都没有,他却仍听见了“声音”,她说话的声音。

  死人,怎可能说话?

  云遥早就断了气息,自断崖失足坠下,头部着地,脑壳破裂,已有一段时日,承受剧烈撞击的肋骨俱碎,穿透肤肉而出,血流干殆尽,被几日前的大雨冲刷带走。

  一小块金砖,滚到她脚边数十步远的地方,兀自发出柔和澄亮的光芒。

  金貔听到的,不过是她离世之前,深深的眷恋,以及在生命渐逝时,折磨着她的剧烈痛楚。

  好痛……她说。

  浑身都好痛……雨打在身上,痛得无法呼吸……她说。

  金貔在上面,他还在上面……要去找他……她说。

  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双手双脚都不听使唤……快点……爬起来,云遥,爬起来爬起来……她说。

  好冷。她说。

  金貔。她说。

  金貔万万没有想到,追寻她的气息而来,打算先向她求和——当貔貅当了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再把她带回去,一石一树重新将貔貅窝给恢复还原,怎知,找到的,竟是这般的她!

  金貔没有蹲下身去看得更仔细,他没有办法,他的身体拒绝上前,不知是逐渐散发出来的尸臭迫使神兽退开,或是不愿接受这样的“后悔莫及”,他不进反退。

  她是在剧痛之中,缓缓死去,望着遥不可及的苍穹,任凭冰冷雨水打在每寸疼痛的肌肤上,慢慢的,无助的,害怕的,绝望的……死去。

  尚在的虚弱意识,全都缭绕在他身上,直到气绝,依旧想着他,只想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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