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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俊仵作 page 15 作者:童绘

  江兰舟不禁要去猜,她……在怨吗?

  怨他在公堂上的冷漠相对,没有出言阻止,只是任她显露身分、放下长发,就为护住一具冰冷尸体。

  那日堂上,陈大人的眼线在看着,看他如何露出弱点,好抓紧了再次打击。陈大人知道他在乎日阳,所以日阳死了;如果他当日为陶知行挺身而出,接下来,害的可能是整个陶家。

  所以他只能冷眼旁观,任她在堂上承担一切。

  手收紧,指节在手中信件上印出了折痕。江兰舟迈开步伐,来到她身后。

  在距离她三步之外,他停下,头微低,看着她一头乌发高束……自齐玉回来,她已不戴头巾,仅以男装束发。

  相识以来虽觉她对死物以外皆不上心,却不代表她没有一点自尊。公堂之上她松下发束,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江兰舟能猜测几分。

  陶知行保护的是日阳,与陶氏仵作的一点傲气,不允许旁人去破坏去改写留在尸身上的遗言与冤屈;她慷慨地以自己的名声做为赌注,并非为了他。她若有过一点后悔,心中若有一点担忧,为的是远在日江的陶氏一族,与她大哥处心积虑脱离贱民之列的苦心;她心中所系,也多半与他无关。

  她曾对自己透露出的软弱,一闪即逝;而那时的自己,没能把握住……

  江兰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唤道:“知行。”

  陶知行听出了是谁,然没有回头。

  身侧他的大掌伸出,将一封信摆在窗棂,那微凉的声音说着:

  “上月你是否未寄平安信回去,还是寄丢了?你大哥写了封信给我……信中提及一门……亲事,你迟迟未答复。另外,齐玉县的事,你打算瞒他?”

  瞒……就是因为瞒不了,说不了谎,所以几次提笔,墨沾了纸晕了纸,陶知行仍写不出半个字,才迟迟未将信寄出。

  约法三章要低调行事,却仍是打着陶家仵作之名为人验尸;大哥一心想保护家族女眷,将亲戚姊妹们都嫁得好些,她在堂上披头散发,又会引来多少指指点点?大哥最疼的是自己,他最在意的一切却教她轻易毁了。

  那不介意陶家曾为仵作之家,不介意她年龄已稍大,还愿明媒正娶的小商人,这好不容易谈成的亲事,只怕也要告吹……

  她的鲁莽、她的自私,又该如何向大哥交代起?

  “大哥要气坏了。”片刻,她才失神说着。

  有时,江兰舟会忘了她是家中老么,当有被捧过宠过的骄纵,也有被层层管教过的不敢违背。她的语气很淡,但当中透出的一点可怜、一点讨饶,令人揪心。

  江兰舟沉默着,向前一步,黑眸落在她头顶。

  那发间映出的暧暧光泽,干净得有如从未沾染过世间尘埃。

  而那美丽,她总小心收在粗布缝制的头巾后,不教人窥见……一如她眼底刻意蒙蔽的光彩,一如她压抑封印的心。

  意识过来时,他已伸手掬起那细软发丝,瞅着那系得有些随意的结,拉下了发带。

  她一顿,却是没有回头。江兰舟从怀中拿出备好的小梳,顺着她的发,由发心梳起,梳开纠结,梳开纷乱;轻轻地、柔柔地,怕用多了力便会扯坏了似地,一梳,一梳、又一梳。

  这长发散下过,发尾沾过污水,然而握在手中是如此地细腻柔软,令人想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他柔了眉间,替她系好了发。

  从袖中拿出一物,将手中梳包妥,江兰舟将之放在了窗棂上的书信旁。

  陶知行楞楞地,还在神游。他的声音很轻、很凉,好像说了些什么,她听不真切。

  过了很久,身后之人已然离去,陶知行还没回过神。

  第11章(1)

  初雪那天,日江红虎街上的陶氏香行热闹非凡。

  酝酿了一年的松香、草香终于摆上架,随即吸引了许多闻香客。以往花香、果香种类虽多虽好,却是适合女子使用;男子多用木香,如今多了更多选择,自是会图个新鲜。

  香行中,陶三笑得合不拢嘴,收钱收得手都酸了。望着络绎不绝的来客,他真心觉得今晚得到祠堂多烧几炷香,多谢祖宗庇佑,多谢大哥生得一副商人头脑,多谢陶家上下一心,也多谢远在福平的小妹没给人惹麻烦。

  季节入冬,他的心情却像春天,像蝴蝶,飘扬、飞舞,飞舞、飘扬……

  拉开香行后门而入,陶知方看着三弟有些不堪入目的诡异笑容,皱起眉,一掌往他后脑勺拍去。“正经点,你这模样,会吓着人的。”言语间是斥责,语气却温和。

  “大哥,”陶三抚抚后脑,朝大哥点了点头,随即眼神一飘。“知道啦。可见这光景,能不开心吗?”

  陶知方放眼望去,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店中,几个常来的商家姑娘一改文雅,面目狰狞地抢着所剩不多的新品松香;那松香熏在衣上极为风雅好闻,若是姑娘买了送给心上人,相拥入怀该是多么心情愉悦……只不过三弟成日把斯文人的粗鲁当成好戏,这心态真该改改。

  他摇摇头,说了正事:“福平来了客人。三弟,我得上观海茶楼一趟,过午方回,店里劳你看好。”

  福平?陶三眨眨眼。“是大哥的老友江大人?”说好要把小妹带走两年,该不会是反悔了?若小妹这时回来,见到店里热闹得紧,不知又会露出怎样万般无趣的表情来杀风景了哪。

  “不是。”陶知方回着,脸色有些沉。“是福平县的魏师爷。”

  “喔……”语尾拉得长,陶三回忆着这号人物。“可是那个长得一副文人脸、眼神却有点奸又有点狗眼看人低的师爷?”

  白了他一眼,陶知方颔首。

  “明白。”陶三也点头。“大哥辛苦了,有什么事就交代给我和堂弟吧。”

  摇摇头,陶知方交代了几件事,便由后门离开。

  每月按时寄回家的平安信忽然迟了,他心中不安,提笔写了封信给老友,想问个详细,怎知等了许久没等到信,倒是等到了魏师爷。

  多年交情他哪里不懂兰舟的性子,有愧、有所求,当面对面说;有重大的事,断不会写在信中,这是在京中朝中待过,被逼出的谨慎。

  兰舟人未到,但唤了魏师爷来,是为何?

  莫非小妹有事?

  出了什么事她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一路上,陶知方抑不住紊乱猜想,直到来到望得见海的茶楼,掌柜领他到僻静的位子。那儿,魏师爷已在等待。

  魏鹰语见陶知方走来,起身相迎,吩咐掌柜上了茶,便道:“陶爷请坐。”

  若他没记错,上回香行中同桌而坐,引来眼前人的迟疑停顿,陶知方暂时还未坐下。

  见状,魏鹰语心中有数,起身作揖道:“去年鹰语有所得罪,还望陶爷莫要往心里去。”

  并非所有人都如兰舟,打从一开始便不会将人以阶级去区分,可陶知方看得出,眼前的魏师爷,已是真心不介意与他平起平坐。

  陶知方道:“不敢。魏师爷客气了。”他掀了衣袍一角坐下,拱手请他一同入坐。

  那时,掌柜上了茶,为两人勘满才退去。

  魏鹰语看着眼前陶知方,心道阿九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的模样,多半是受了她大哥影响吧。他说着:“大人差鹰语前来,是怕陶爷担心。过去几个月,福平发生许多事,也当对陶爷当面交代。”

  交代?陶知方眯细眼。

  魏鹰语停顿了会,才将事情原委道出:“三年前大人因故离京,人是离了,围绕着大人的争斗却是带到了福平。鹰语与贾立,一个受命刑部钱大人,一个受命大理寺陈大人,紧咬大人不放,为的是大人手中的一本名册。”话说至此,他稍停,只因见到陶爷垂下眼。旁人的秘密,他不想听;陶知方在大理寺为官时,便是藉此避祸?

  陶知方没有回话。

  陈、钱两位大人的明争暗斗,在朝中人尽皆知;这些年兰舟身边的人物复杂,各怀鬼胎,也亏得他能与两方人马共处,多年相安无事。

  然而他若是早知这一层,断不会应允小妹到福平去趟此浑水。

  “数月前陈大人有了动作,”陶知方不说话,但仔细听着,因此魏鹰语继续说道:“大人的一位朋友被杀害,贾立叛离,阿九受了伤。”

  “什么伤?”陶知方双手在桌下腿上紧紧楸起,沉声问着。伤到无法写信回家?兰舟也伤了?伤了手还是脑,所以没有早点通知他?

  陶知方会动怒,是人之常情,魏鹰语仍将事情诚实道来:“暗器袖箭由背心射入,血流不止,伤了筋骨,大夫刮肉取箭,又在府中调养数月,如今已无大碍。”

  事情过了那么久才肯派人前来,陶知方冷声问着:“还有呢?”

  被那一双正气眸子瞧得有些心虚,魏鹰语清了清喉,才接着道:“公堂之上,阿九暴了陶家仵作身分,也暴了身为女子。”

  陶知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半晌,才问道:“该到日江,对我说这一番话的,不是兰舟吗?”老友不亲自前来,是不敢面对他?

  陶知方没将怒火发在他这传话人身上,是好脾气,魏鹰语在心中赞他冤有头债有主。

  “你家大人现在何处?”

  “京城。”

  闻言,陶知方一顿。

  当初潇洒离京,不就是为了远离朝中喧扰?兰舟心思深沉,却曾怀抱理想,是因不断牵连无辜,才起了去意。或许当年他想过褪去官袍,隐在山林,是因放不下自幼一同长大的贾立,才顺着陈大人安排去了福平;也因心中仍抱着一丝盼望,盼在乡间,再小的案子也好,他都要尽力厘清真相。

  此时上京,他岂不是又将自己投入了一锅黑水?

  然而陶知方不会阻止,因为,他猜得到兰舟此举,出自什么样的想法。

  一年前兰舟的日江之行,自私背后藏着官场打滚半辈子仍未被染黑的初衷,所以他将小妹交给他。今日来到日江的不是兰舟,他的私心却显得更清楚明白了……

  兰舟可想过,若他这做大哥的不允呢?

  还是,老友又在赌,赌他会将家族利益摆在前头?

  陶知方默然,只是将视线从魏师爷脸上移开。手边架得极低的横栏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魏鹰语也沉默。

  如大人所料,只要他如实道出一切,陶爷会做个明白人。一个阿九,换一家平安,任谁都知道该怎么做。

  接下来,他只要回到福平,数着回京的日子便成了。

  魏鹰语也看向了海面,那一波一波的海浪迭起,正正说明了世间的道理,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而最后的赢家,是钱大人……思及此,他不禁扬了嘴角。

  从镶金边的窗棂望出去,京城的初雪如细花,落在庭院枯枝上绽放,随即又融去。

  手边上等木雕桌椅,铺着手工精绣彩缎,细看所有图样、纹路配合着季节,选色较春、夏单调,却是用上了各式的绿,深浅交织,意寓松柏长青。

  江兰舟一身靛色长袍,手中捧着今年官窑上呈的精巧杯子,双眼落在其上山水与一叶小舟,想起的,是某人眼巴巴盯着麻油小瓶,只是远观,不敢亵玩的模样。

  笑意爬上那白净脸庞,他啜了口杯中晶莹的新茶。

  “兰舟。”一人步入花厅,身着华丽官服,扬声唤着。

  江兰舟立起身,恭敬见礼道:“下官见过钱大人。”

  “免礼。”钱大人一挥手,示意他坐下,道:“陪七王爷说话,耽误了时候,让你等着了。”

  “钱大人这么说,是要折腾下官了。”江兰舟呵呵笑着。

  钱大人也跟着呵呵大笑,点头道:“离京几年,京中这虚伪应对,你倒还能习惯。”

  “尚可。”江兰舟回着话,一边为钱大人添了茶。“几年粗茶淡饭,入了京,上隆兴客栈吃了顿油浇鲈鱼、鸭油烤鸡、脆肥乳猪,身体也没半点不适。”

  闻言,钱大人更是笑得差点岔了气。“兰舟胡说,鹰语道你在福平府里聘的可是易离出名的厨子,纵然在偏乡,也是颇为惬意”

  “钱大人见笑了。”江兰舟应道:“下官出身易离,不过吃吃家乡味罢了。”

  钱大人仍笑着,片刻,才正色道:“这几年,是委屈你了,兰舟。虽然我明白,这回若不是陈大人沉不住气,或许你真能一生待在福平,闲来下棋,笑看几个偏乡知县发梦。”

  鹰语定期回报府中情形,对于远在福平之事,钱大人自然了若指掌。

  江兰舟点点头,语带同情地道:“那么就可怜了鹰语了。”

  “那小子可是自请随你到福平,有什么可怜?”钱大人摆摆手,不如眼前男人一般有同情心。“不过,他是为我效命,这一点我不会忘。”

  钱大人一向赏罚分明,底下人尽忠几分,他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钱大人会派鹰语跟着他,多少也是为当年一场意外波及无辜做点补偿,所以,山中遇袭,鹰语不只护他,也为保住陶知行而出了手。钱大人为他做的,江兰舟不会装作看不见。

  “这块玄铁令牌,鹰语一直带在身上。”江兰舟从袖中取出那日鹰语用来吓唬齐玉衙门上下的令牌。刑部侍郎之位长年悬着,是为谁?能说服皇上将此事一再搁置,可想而知钱大人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钱大人看着他将令牌放在桌上,向自己推来。

  在话说清楚之前,此令牌尚不能收。江兰舟道:“下官曾经想以一本名册换得刑部一职,起因是见久了在上位者因贪婪无度,频频露出弱点给人捉住,而在下位者自然得抓紧机会要胁在上位者,以达到目的。”皇室中人不捡点,便让陈大人抓住了把柄;而陈大人行为愈发嚣张,他手中握的名册渐厚,成了最佳筹码。

  官场打滚一生,钱大人还没见过为官不贪、不为仕途而手段百出的。

  谋事,需要银钱打通关卡,需要人脉互利,不单是官场如此,百姓从商以至生存,皆是同一道理。然陈大人所为已是过了界,只因心中不平,将大理寺的密探做为己用,表面上巩固其在朝中地位,实则分化皇家,朝堂,皇上又怎能容忍?

  兰舟原是陈大人最得意的门生,会起了背叛心思,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钱大人不会听不懂他话中涵意,若有朝一日刑部成了另一个大理寺,兰舟不会委身待着。有提拔之恩的老师都能背弃,要留住兰舟,并非易事……钱大人心中想着,放了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监督,是自讨苦吃吗?

  嘴角勾了勾,钱大人道:“你入官场还未有我与陈大人来得久,已能摸清自身的路,实属不易。兰舟,上行下效,是执法之本。我本望你入我刑部撰写法典、订定法则、监督执法,”他瞄了眼手边的玄铁令牌,说道:“自有你发挥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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