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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上) page 14 作者:郑媛

  「绛儿,来,我们上山去。」她轻扯马缰。

  绛儿调个头,长嘶一声,驮着主人,终于抬起马蹄,开始爬上山径,预备往下更艰难的行程。

  他是在三日前,夜半时分被叫醒的。当时,他刚睁眼,手铐与脚缭,就上了他的身。当夜他立即被带往东营,黑暗中,数百人蹲在飞砂扬砾的黄土广场上,踞守一夜,等待明晨被送往该去的地点。

  他没有反抗,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直至今日,向暮时分,织云城送往索罗的三百民夫,终于抵达目的!

  入关之前,民夫们手脚上的缭铐,已被卸除,他们被喝令排成一串人龙,按次序步入关门,走进索罗广大无边的领地。

  在边界,当那道铁铸的巨大玄黑门开启时,他抬头,凝望悬崖另一头的峻岭,蜿蜓的长梯由石色铁耀石筑成,通向矗立于云端、高耸入云霄,那座由玄黑色火砾岩迭砌而成的索罗国都,王卫城。

  那城阴郁雄峻,在夕照下看来就像狰狞的巨人。

  关门内,索罗国驻关军,呈步呈罗列,一眼望去密布黑云,竟看不出有几重铁卫,固守在关防边墙。

  障月于天色全暗那刻,来到关口。不像其它民夫,畏惧于王卫城的气势,或垂头丧气、或止步颤抖,他昂首抬头,跨出沉稳的步伐,走进索罗,站上关口前的高地。天幕冥黑,暗夜煽惑的风,呼啸着诡秘。王卫城内,焰色通天。

  黑色巨垒上空,笼罩一片橘红色的火光。

  黑色铁骑突然蠢动,接着忽然自四面八方,往民夫的方向聚拢!大军掩至的气势,如一片滔天黑潮,顷刻间即能吞噬一座城池——

  民夫见状恐惧心起,出于本能开始四处兽散奔窜,逃跑犹恐不及……

  此时,天上的月忽然被乌云遮蔽,王卫城内烈焰腾空,一片火光照亮天际,橘红的焰火,在黑色夜幕之下越形妖异。

  织云越过铁围山顶,已经是第三日凌晨,破晓时刻,即使那次障月带她上山,也未爬上这样的高度。所幸上山之前织云已经使用玉杯,取山溪里的泉水,再和以锦缨果的粉末饮下。她不再抗拒服药,是因为想见障月的心十分执着。

  她知道,如果想见障月,那么她就要想办法继续活下去。山上的雪未融,是故积雪还十分笃实,不致于绊滑,然而织云与绛儿的每一步,仍然危险而且艰辛,若非昨夜循着自山顶另一头,投射过来的无名火光,织云与绛儿根本找不到越过山巅的途径,恐怕在阅黑中已经坠下山崖。可怜的绛儿,费力攀上山峰后,还必须驮着主人,踩着湿滑的坡径一步步走下山巅,山顶那酷寒的低温没有冻死她们,可下山时一人一马才走到山腰,绛儿却已筋疲力竭,倒在冻着霜的草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绛儿!」织云悲伤地呼唤降儿,泪水一颗颗从她颊畔落下。

  她知道绛儿尽力了!

  绛儿能将她驮到这里,已经不可思议。

  万物有灵,这三日一夜,人与马结伴而行,度过重重难关,才终于走到这里,织云对绛儿的感情,以及绛儿对织云的依恋,早已超越人与牲畜的界限。

  绛儿不是寻常的小马,牠是障月挑中的马儿,一只小小的马儿能如此耐苦、如此负重,即便是万物之灵的人,亦不能及。

  绛儿在那天夜里咽了气。

  织云守着牠,陪伴牠,一直到绛儿离开人世。

  绛儿走得很安详。

  入夜,从王卫城内放射出来的火光,似乎在为牠祭悼。

  「绛儿,来世妳必定要投胎为人,下辈子,我们要做姐妹。」她抚着绛儿渐渐冰凉的马尸,喃喃念道。王卫城的火光十分敞亮,所以即使失去绛儿的陪伴,一个人待在山腰上的织云也并不害怕。她陪伴着绛儿,直至黎明破晓。

  绛儿的尸身已经僵直,织云在附近找了一些枯柴,堆置在绛儿身上。

  她知道,这些枯柴没有办法保护绛儿的尸身,不被山里的野兽侵犯,可这是她能为绛儿做的唯一一点事了。

  离开绛儿,独自下山时,织云已经十分疲累。

  她的体力透支,每走一步,都十分艰辛……

  可这些折磨,都不是她最忧心的。

  索罗。

  已近在眼前。

  然而,下山后要如何进入索罗国的王卫城,才是现在她最担心的问题。

  进王卫城不久,他长发梳理齐整,已换上一身银丝黑袍。一切如常。回到索罗,回到他本来的位置,回复他的身分,回复他原本的成就与荣耀。「主子,一切已安排妥当。」侍者上前,恭敬执礼。

  「备马。」他吩咐。

  「是。」侍者退下。

  障月走出屋外,穿过回廊,站在奢豪的楼栏边,举目眺看眼前一望无际、平整、华美的草坪。

  这里举目可及之处,皆是属于他的土地。

  女奴一双纤纤玉手掀开帷幕,在他面前跪下。「能予先生来了,已候在门外,主人要见他吗?」女奴生得妖烧艳丽,蜜色的柔丽肌肤温醉动人,是人世间难见的尤物。

  他回身,淡淡瞥视女奴一眼。「叫他进来。」沉声吩咐。

  「是。」女奴腻声答,然后退下。

  片刻后,一名鬓发半白的男子,掀开帷幕走到楼台前。

  「能予,别来无恙否?」障月沉声问。

  男子见障月,身一耸,旋即俯身下跪——

  障月扶住他。「能予,万不可,万不可。」他抬起能予。能予抬起凝肃的眼,恭听。

  障月朝他咧嘴。「回焚宫前,万不可再如此,明白了吗?」他慢声言道。

  那低淡轻浅的声调,是嘱咐,是交代,更是命令。

  能予神情肃穆。

  垂首,能予于这帷帐之外,方寸楼台,用一种极其低沉、极其内敛的声调,沉着嗓子,道出最后一次表态——

  「臣,谨遵上旨。」

  第10章(1)

  下山,不比上山容易。走这条山路进入索罗,注定要吃苦。织云本来以为,失去绛儿,她恐怕永远也走不下山了。

  她确实无法下山,因为不久后她就昏倒在山脚边沿,是一对住在山脚下的猎户夫妇救了她。

  她醒来时,一名相貌姣美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床畔忧心仲仲地凝视她。

  「姑娘,妳终于醒了!」妇人转忧为笑。

  「我、我在哪里?」织云挣扎着坐起来,这才发现她头上的麻帽,已经被除下。

  「在我与我丈夫的小屋里。」妇人道:「姑娘,妳身子还弱着呢!妳先别起来,快些躺下说话吧!」

  织云未违逆妇人的好意,又躺下说话。「请问大娘,我怎么会在您的家里?」

  「我们是铁围山下的猎户,我正要上山拾点柴火,见妳晕倒在山道上,就把妳扛下山了。」

  「原来是您救了我!」织云有些激动。

  「没什么,我只是路过,见妳晕倒在山径旁,把妳带回家而已。」

  「谢谢您,大娘!」织云由衷感激。

  妇人笑了笑,然后问她:「姑娘,您怎么会晕倒在铁围山上呢?您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

  「我……」织云垂下眼,欲言又止。

  「怎么,不方便告诉大娘吗?」

  「不,我是从织云城来的,我越过铁围山,想进入索罗国寻人,可现下也不知道此处,还离索罗国边界有多远……」

  「这里已经是索罗了,妳不知道吗?」妇人道。

  织云倏地凝大眸子。「您说什么?这里是索罗国?」

  「是啊!越过铁围山,已是索罗国,这铁围山便是索罗的屏障,看来妳真是完全不知情。不过妳是外地来的,难怪不清楚。」

  「那么、那么我在铁围山上,看到那座冒着红焰的黑色堡垒——  」

  「那是王卫城。」大娘道:「妳想进王卫城?」

  织云坚定地点头:「是,我想进王卫城。」

  她听得很清楚,向禹亲口说,民夫已送进索罗国王卫城。

  「原来如此。」妇人笑:「正巧,我与丈夫明日就要进王卫城,不如,妳同我们一道进城吧!」

  织云喜出望外,她没想到,下山后一切能如此顺利。

  「真能如此,那要先谢谢大娘了。」她满脸感激。

  「别谢了,对了,我还不知道妳叫什么名字呢!」

  「我,」织云顿了顿。「我叫小云,大娘唤我云儿就行了。」她撒了谎。

  妇人虽然善良,可织云城的织云女,名声太大,隐姓埋名,对彼此都有好处。

  「好,云儿。」美貌妇人慈声道:「今日妳就暂且在我家住下,好好歇息,明日我与丈夫,就一同带妳进王卫城。这样可好?」

  「云儿很感谢您,大娘。」

  妇人微笑点头。「那么,我不打扰妳了,妳身子弱,就再睡会儿觉,晚些我再给妳端点吃的进屋。」话毕,这才转身离开。

  织云吁口气,没想到能如此顺利,自己终于进索罗国了。

  「障月,等我,我就要来找你了。」从怀中掏出红玉,她将玉石紧紧握在掌中,如发誓一般,对自己喃喃自语。

  夜里,妇人在屋外等到她丈夫回来。

  「那女孩儿还好吗?」猎户问妻子。他的声音很沙哑,听起来十分刺耳。

  「很好,吃了些饭菜,正歇着呢,精神还不错。」妇人回丈夫,并接过丈夫脱下的皮衣。

  「得养好身子,明日才有精神进城。」猎户又说。

  「是。」妇人问:「事情都办妥了吧?」

  「是呀,」猎户笑:「谈妥了,待咱们一进王卫城,就把人送进奴院。」话锋一转,他压低声道。

  妇人美丽的容貌,浮现狡脍的笑容。「你跟对方谈了多少价钱?」

  「切,要见了人才知道哩!」

  「嗯,我瞧那女孩儿一身细皮白肉的,又生得花容月貌,卖价必定不会低。」

  妇人笑得狰狞而且贪婪。

  猎户嘿嘿两声,露出淫笑。

  「这是门生意,我可警告你,别打她主意!」妇人收起笑脸,警告她丈夫。

  「知道!明日得把人骗进城,我不会干瞎事儿的!」猎户道。

  「知道就好!」妇人冷着脸,转身朝屋子走。

  猎户瞪着他妻子的背影,撇起嘴,不痛快地哼了一声。

  站在窗边偷偷觎望的织云,手一松,掌中的水杯险些摔落在地上。

  还好,她及时回神握紧了水杯。

  见妇人往屋内走,她回过神急忙奔回房间,将杯子放在桌上,然后上床钻进被窝,假装熟睡。妇人掀开帘子,探了两眼。见女孩儿睡得熟,她撇嘴笑笑,这才放下心,往自个儿的屋里去。织云蜷在被子里,半天不敢动。

  直到屋外头门被打开,显然是猎户进屋了,他沉重的脚步声,在织云房前忽然停住。织云的心揪紧,她用力捣住嘴,告诉自己绝不能发出声音,让这对面善心恶的夫妇看破她已知情。

  终于,那脚步声继续往屋内走,最后消失在屋后头。

  直到屋前灯火灭了,织云才从床上坐起来。

  她悄声下床,趁着月色,在房内找到她的麻帽。

  套上麻帽,她蹑足走出小房,来到屋前。

  这里一片漆黑。

  轻轻拉开门,她终于踏出屋外,所幸王卫城明亮的天色,指引着她的方向。

  还来不及喘气,她便没命地朝王卫城的方向,狂奔过去……

  障月当然不叫障月。这是他的号。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号?说起来,这是一个太长的故事。

  「能予先生离开前,留下国策十卷,您要阅览吗?」侍从躬身问。

  「收起来。」他淡声吩咐。

  凝望王卫城南,那片焰红色的天空,他总在想,什么时候,这把天火能燃尽,能把大地烧成灰炭?

  那时候会来吗?

  很难。

  那么,这仇恨,还要延续多久。

  「须严存于金匣,或者封存于密室?」侍从再启请。

  「搁在书架上。」他瞇眼,琢磨着什么。「随便搁着,我随手即能取阅。」

  侍从抬目,看了主子一眼,那眼色恭谨如常,只有些许迟疑。「是。」他应道,终究,未疑上意。

  「你觉得奇怪,是吗?」他问,浅笑。

  侍从愣住。「主子……」欲言又止。不,他不疑上意,从来不会。因为主上的决定,从来没有半分差池,有的只是他自身的无知,而导致的猜疑。

  「我不见得不会犯错。」障月却道,回眸看一眼后者。

  侍从惊恐,敛眼,垂首,脸埋得更低、更谦卑。「不,主上绝不会犯错。」此次态度已转坚定。

  障月咧嘴。

  这话,不见得是阿谀。

  他知道,随从是真心的。

  如属他的子民,每一个皆真心相信,他的带领是唯一的圣道。

  即使,他可能即将带领他们迈向战火、走向毁灭……

  「去吧,我不需服侍。」他挥手,沉声道。

  侍从退下,头垂得更低,态度更恭谨、更谦卑。

  他淡着眼,看那恭敬退下的,以性命对他效忠的部属。仇恨,不会耽搁太久了。如果他告诉世人、告诉他的子民,圣战的起点,就掌握在一个女人手上……女人。

  他瞇眼,垂首,浅淡的眼,毫无波澜地,凝眼沉视自己的右掌,之后,慢慢收紧五指。掌中,明明空无一物,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可见的,正在他掌控之中……

  逐渐被握紧。

  夜深了,蛟麟低沉的咆哮声,划破别苑的宁静。

  他回眸,神兽已跨进室内。

  那兽有两头、三角、五眼、八足、两尾,那妖异的第三目,闪烁着腥红血光,对着牠的主人。

  「过来。」他沉声唤那兽。

  神兽贵在灵。

  尽此生,蛟麟只认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主。

  兽慢慢走近,巨大的身躯匍匐于主人膝下。

  这是他豢养的兽。

  蛟麟。

  「她,接近王卫城了?」他徐声问。

  兽瞇眼,朝牠的主,再咆哮一声。

  他敛目,俊美的脸,略显阴沉。是吗?

  如此快。

  她已接近王卫城了?

  蛟麟必须以血喂养,她来找他那夜,他出外杀了马,喂食蛟麟。

  蛇纹血玉是蛇王封固于地底万年,蛇血化出,煨成的红玉,只有蛟麟能嗅出蛇纹血玉的味,知道她身在何处。

  她不会将玉除下,他知道。

  因为那是他赠她的,唯一的礼物。

  一个能让他走进她的心、锁住她的人,世上独一无二,最温柔,也最血腥的礼物。

  他伸手,顺势自兽头抚向兽尾。

  兽伏下身,驯服如猫,满足地噫嚎。

  他的手劲轻之又轻,柔之又柔,彷佛掌下抚摸的不是兽,而是女人。

  「天亮,你就去吧。」他沉嗓命兽:「回焚宫,不必再来。」语罢,他收掌,沉定的眸,对住兽腥红的第三目。兽低吼,伸个懒腰,慢慢爬起。如一只乖猫儿,牠朝主人摇尾,之后,才恋恋不舍,返身离去。

  过程中,他沉眸,肃容,凝目看兽离开。

  她来了。

  终于来了。

  他沉黑的眸,绽射出紫色芒光。

  她来,欲进王卫城,只有一条路可走。在天未破晓前,他将出城,迎接精心擘画即将收成的目的,迎向织云城与索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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