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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醉尘香(下) page 10 作者:瑞者

  许久,竟望着床顶发起呆来,只是抱着尚香的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要说李慕星,还真没想过以后的事儿,自从尚香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放手了,也不敢再放手,就怕在他一疏神的时候,尚香又找不见了。以前他没觉出自己对尚香的心思的时候,倒还没什么。最多只是奇怪,明明对尚香那副模样看不过眼,为什么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南馆去,越是不明白,他就越是要去了,总会明白的不是?

  现在他倒是全明白了,却是用半条命换来的,每当他想起听人说尚香死了的话,即使怀里抱着尚香,他仍是感到心有惊悸,一阵害怕。只差一点,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尚香了,那种心里一下子空落了,仿佛突然被人挖去了一大块的痛苦,他再也不想承受了,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向香对他究竟有多重要。

  想到那时他用万两钱财去赎尚香,以为从此不见便可以相安无事,实在是可笑了。是他错算了自己对尚香的喜欢程度,待见到尚香坐在宋陵的马车里,那种又酸又怒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才知道他终究还是看不得尚香投入他人的怀抱里,原本是要找尚香谈一谈,表明心意,可是却被突如其来的公差给拖延了,官府派差,是有期限规定的,误了期他吃罪不起,只得先去办了,却没想到这一拖竟拖了半年多,迎接他的却是尚香已死的晴天露雳,这才恍然发觉,原来……他对尚香的喜欢……已经到了无他不可的地步,积郁之下,他吐血晕倒,醒来之后懊悔难当,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会一而再地错估尚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以至于再不能挽回?

  所以当他眼见着尚香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怎么都不肯放手了,就算是昏迷,也要把人抓紧了才肯昏过去。他太高兴了,高兴得忽略了周围的一切,直到尚香说了这几句话,才让他清醒过来。李慕星是个商人,无论他本性如何,注重实际是商人的通病,也许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作为商人的李慕星在考虑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这也是他迟迟没有发觉自己对尚香的感情的原因之一,他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难道你还能不娶亲不成?」

  尚香的这句反问,他已经答不出口。现实,很残酷,它容不下半点越出礼俗道德之外的东西,两个男人,无法在世俗的眼光下相守一生,只要李慕星还想守住他半生的心血,正正常常、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不可能不娶亲生子。

  然而李慕星又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金屋藏娇的事他做不出来,这对尚香,也是侮辱,尚香简单的几句话,把他推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想到将来也许不得不与尚香分开,他的心里就难受,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来了,只有抱紧怀中的尚香,才觉得好过一些。

  不能放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已经差点就失去过一次,他怎么能禁得起再一次的失去。让他放弃尚香,还不如直接拿把刀挖出他的心来。

  可是,怎么才能两全?一边是尚香,一边是他这些年来辛苦创下的基业,让他如何取舍?

  尚香闭上了眼,佯作睡去。他知道李慕星的不安挣扎,却不想出言开解,太过清醒,是一种悲哀,在南馆的时候,他宁愿手里拿着酒壶,唱一唱「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醉中生,梦中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慕星这一刻的挣扎不安,已足慰他心。

  记得尚红逃走前的那一日,给了他一粒药丸,红红的颜色,与尚红身上的衣服一般无二。

  「这是你要的药,吃下去,只需半个时辰,就会断气。」

  他伸手要取,尚红却缩回了手。

  「一百两。」

  他怔了怔,然后笑了,一甩头,长发划出一道弧,道:「行呀,把我的那一套,学得差不多嘛,够聪明,我喜欢。」顿了顿,又道:「想不想知道,我用多少钱买下你?」

  尚红的脸变了色,正要发作,他适时的伸出一根手指在尚红的眼前晃了晃。

  「一百两,你瞧……你跟这粒药丸一样的价钱,好不值钱……想来卖你的人也是瞧不起你得很……」

  他的话不尽不实,却成功地让尚红一时失态,药丸被他拿走,还顺手在尚红脸上摸了一杷,哈哈笑着赶紧离开,哪管尚红醒过神来暴跳不已。

  那一天,他支开尚红,偷偷把几百两的银票,放入了尚红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里面夹了一张纸条,「活比死难,一路走好」,这八个字,是他对尚红最后的一句提点,他不在乎尚红懂不懂,他求的,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心安,正如他曾费心费力地去寻找那些死去的小倌们的尸骨,将他们安置在佛堂里。

  他不是圣人,没有道理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他曾帮过岚秋,帮过尚琦,包括尚红在内,他帮过的人很多很多,他只是抱着那么一点点的希望,今天他帮了别人,有朝一日,别人也能帮他一把,他安置了别人的尸骨,也想着自己死后,能有人让他得一处安身之地。

  他付出了,也得回了,尽管得回的未必是他想要的,岚秋的惨死,不过是使他看得更清楚,人生无常,不如把握眼前,所以他放任自己对李慕星动了心,花落之前,以心换心,他又一次成功了,这世上,终有一个人,将他放入了心,所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圆满了,所以……在坚持了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执念。

  尚红走的时候他知道,他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跟尚红一起走,可是他放弃了,走了又如何,岚秋的夺命钱他不会去动用一分一毫,或许他这么做是辜负了岚秋的一片苦心,但他更想让自己安心,所以他把那些钱全送进了天宁寺,只盼着岚秋和那些死去的小倌们能得个百年安身,即便他死了,那些钱也足够维持很多年。李慕星回来之后,就要成亲了,南馆外面,没有人等他,他又何必走,宁可用那一粒药丸,求个好死。

  只是,尚红终究还是摆了他一道,给他的只是一粒假死药。这,也算是付出后的一种得回吧。尚红,是聪明的。

  一次的死而复生,让他求好死的心愿落空,既然活下来了,那便凑合着,于这世上再活一遭,在靠近李慕星的地方。他不怨李慕星没有给他承诺,因为他并没有对李慕星付出过什么,又怎么能求回报。能就近照顾李慕星几天,已经是意外,他不敢要李慕星的承诺,也不想要,谁让他动心了,喜欢了,只要看着李慕星好,他便也好了。

  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求,日子会好过很多,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一夜,很漫长,窗外的天空,一直黑着,仿佛永远也亮不起来。李慕星的病还没全好,想了半夜的心思,终于还是在后半夜里睡去了。尚香在他睡后又睁开了眼,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李慕星的脸,眼睛看不清的地方,他记在脑子里。

  ***

  第二天,钱季礼来了,拎着一大堆的果品,美其名曰来探病。李慕星正拉着尚香坐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两人默契地都不提昨夜里的事儿,春日里暖意洋洋,照得李慕星直发困,尚香一夜没睡,自然更是困了,说着说着,两人都东歪西倒了,眼瞅着他们的头就要靠到一块儿,钱季礼一声「你们在干什么」,把两人吓得一激灵,那睡意早不知飞哪儿了。

  「哟,钱掌柜来了,快请坐,我给你倒杯茶去。」尚香识趣地站了起来。

  钱季礼瞪了尚香的背影几眼,自从那日他看到李慕星死抓着尚香的手不放,他心里就咯登一声,直觉有些不妙,他可没忘记李慕星是为着什么事而病了,在他而言,那男妓死得正是时候,可就怕这会儿又有一个男人趁虚而入了。

  李慕星倒是没察觉异样,笑着对钱季礼道:「钱老,你来瞧我便好了,何必破费买这些东西。」

  钱季礼收回眼光,对李慕星道:「不买成吗?!要是空手来,回头陈妈还不说我老头子是来蹭吃蹭喝的。」

  李慕星乐了,道:「原来钱老你买这些东西,都是堵陈妈的嘴。」

  钱季礼哈哈一笑,摸了揽胡子,道:「爷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再将养个八、九日,便能回商号了。对了,钱老,那些货可都安排好了?再过两日,可就是交货期了,左大人来查货,要是有个差池,你我都吃罪不起。」

  「爷就放心罢,都准备好了,保准没问题。」

  李慕星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看,道:「尚……咳咳,明轩去倒茶,怎么还不来?」他倒是时时刻刻不想离开尚香了。

  钱季礼脸上微沉,道:「爷,杜先生是宋爷手下的伙计,前几日商号里忙不过来,才借来使唤,如今商号里的事情都安妥了,是不是……也该把人还回去了?」

  李慕星一摆手,想也不想就道:「钱老,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回头我找宋兄说一说,就把明轩要过来,反正商号里的生意日渐忙碌,多个人也多把手。」

  钱季礼心下大为不高兴,可李慕星是东家,听这语气是主意已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尚香躲在屋里,把外面看得清楚,知道李慕星不时回头望望,是在找他,可他就是不出去,自讨没趣的事,他才不干。

  到最后,钱季礼的那杯茶,还是陈妈、陈伯从街上回来才给倒的。

  ***

  过了两日,左上通果然来查货,听说李慕星病了,还专程上门来探,倒反把李慕星又折腾了一番,要打起精神暗笑说场面话,还要请客吃酒,幸好有尚香在一旁帮衬着,他是交际惯了的人,一边敬酒一边跟左上通东拉西扯,说尽风月事,想那做官的,有几个不爱这一口,说到兴头上,便有些忘形了,见尚香虽然面相平常,可那双眼睛时不时透着几分妩媚风情,却也诱人,便禁不住要动手动脚。

  李慕星在边上看了当时就要变脸,可是左上通是官人,他又不敢得罪,只得装作大病未愈,身体不适,拉着尚香提早退席,也不管左上通的脸色好不好看了。

  为这事,李慕星几天没见好脸色,他怪不得尚香,只能怪自己,处处要仰他人鼻息,现下他倒情愿没接织造府的公差,他一个小民百姓,从来不跟官府打交道,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好事怎会落到他头上。

  尚香见李慕星不高兴,他却高兴了,背着人便偷愉笑。这一天到了夜里,便趴在李慕星身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李慕星的胸膛,道:「怎么着,才这样便吃醋了?我以前可不知陪过多少人,你若一个一个都吃醋,那还不酸死。」

  李慕星翻了个身,干脆背对尚香,他心中懊恼,不愿承认自己小肚鸡肠地为这一点点小事吃醋,这几日里他总想着法子不让尚香再受这样的欺负,又不好意思把心思都坦露出来,只好不说话。

  尚香翘起了唇角,却不放过他,低声又道:「你不理我,可是嫌弃我了?也是,说到底,我也就是个男妓……」

  话没说完,李慕星就转过身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急急地解释道:「别乱想,我……我从来就不曾瞧不起你过……我只是……只是……」他吞吞吐吐、总还是说不出口。

  尚香用手遮了脸,从指缝里透出的目光隐含笑意,可声音却装出泫然欲泣的语气。

  「我知道,我下贱,我配不上你,我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

  李慕星光是听尚香这语气,就已经心疼了,当下便道:「不是,不是的,那种地方你也是不得已……我……我……唉,我是恨我自己没有早一点遇见你……」

  其实这话也算不上什么动听的情语,偏偏,尚香却听得心里一阵阵地暖。其实,尽管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李慕星并不歧视那些欢场中人,可他仍是隐隐有些担心他的过去会否让李慕星心存芥蒂,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听上去气势不足,却是李慕虽这个老实头能说出的最露骨的话了。

  「尽说好听的……」尚香抑不住脸上的笑意,暗自高兴了一会儿,又道:「幸亏我们相遇得晚,要是早上几年,你非被我榨干了钱财不可。」

  李慕星摇摇头,道:「不会的,看你对岚秋就知道,你其实……不坏,以前在南馆,也是不得已……」

  「你呀……看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尚香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动了动身体,靠李慕星更紧了。

  李慕星闻着他身上的清爽味道,心里一热,竟起了邪歪的心思,脸上又有些臊了起来,轻咳两声问道:「是了,当初见你时你身上的香粉味,可是为了不让人近身,才故意弄得那么浓?」他这是想借着说话来转移心思,要不然,真的忍不住了,要对尚香做那事,可他又不会,还不让尚香笑了去,怎么着也得等他弄清楚了,才……才能……脸上又红了几分,亏着是夜里,没点烛火,这才保全了李慕星的面子。

  尚香是什么人,李慕星这一欲动,哪里瞒得过他,估摸出李慕星的心思,他一边憋着笑,一边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李慕星的十指,不着痕迹地搓揉着,口里也说着话,分散李慕星的心思。

  「怎么着,你倒明白过来了,再不当那是催人情欲的东西?」

  李慕星睁大了眼,竟真的没注意到尚香的小动作,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尚香轻轻一笑,道:「那天你真当我醉了,嘻嘻,我清楚着呢,你那么小心地把我抱起来,给我盖被子,还拿银子逗我,要不是尚琦那小狼崽儿突然冒出来,你还准备做什么?对了,尚琦同你说的话,你倒是真信啊,哼,说走就走,连窗都不帮着关上,倒不怕我冻着。」一边说,一边顺着李慕星的手臂往上摸,慢慢探入了内衣里。

  「啊,我说你怎么一伸手就抓着银子了,原来是装醉啊……」李慕星恍然大悟之馀,却也为误解尚香而羞愧,但这也不能全怪他,欢场之中,催情之物本就常见,倒不是他轻信于人。伸手轻抚上尚香的面庞,在眼角处流连着,低声道:「你这么聪明,我当初怎会如此误解你,那皱纹……也是画上的?」

  「我十四岁就入了南馆,见得多了,自然也学得多,一点点的自保之道,还是有的,只是鲜少有人能与我一般,能找着水洗也不褪色的妆粉以及渐渐加深妆容的耐心。」说到这里,尚香却是神色一黯,没让李慕星瞧出来。那水冼也不褪色的妆粉,其实还是岚秋说与他听的,那本是岚秋用来画画的一种颜料,当时岚秋顺口一说而过,他却上了心,背地里几经琢磨,才终于调出那妆粉来,水洗不去,可用醋一蘸,便脱落了。否则,怕早就被郑猴头看穿了。如今,他洗去了那妆容,而岚秋,却也己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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