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茂保宪冲进骚动的人群中,一把抱起晴明,跨上马背冲出去。
「晴明?」贺茂保宪叫唤着,但晴明似乎已经没有意识,只瘫软在马背上。
黑马迅速地在道路上奔驰着,这也是今早他坚持要骑马来的原因。
到了晴明宅邸时,天已经黑了,大门口停着牛车。
是博雅来了吧!也好,此刻晴明应该想让他陪在身边。
将晴明抱下了马,贺茂保宪推开大门快步走进去,果然看到了在窄廊上踱步的博雅。
「保宪殿?」看到贺茂保宪抱着晴明,博雅有些讶异,也不由自主浮现了奇异的感觉。但是看晴明似乎又受伤了,所以注意力还是回到了他身上。
「晴明怎么了?」
「又受伤了!」
贺茂保宪踏上窄廊,就在博雅忍不住伸手想要将他怀中的晴明接过来时,晴明虚弱的声音传出来,并且用一只手扯上了贺茂保宪的衣襟。「……师兄……」
听到这声叫唤的博雅当场愣住,然后收回了手。
「我在这里!」贺茂保宪回应若,没有停下脚步地往屋内走。
博雅则是停在窄廊上。
晴明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想到的人竟然是贺茂保宪吗?这是晴明坚持不让他出席祭典的原因?原来,只要贺茂保宪就足够让他依赖,他去了反而会造成晴明的分心啊!
有些沮丧地想着,也不由自主地再次想到了晴明和贺茂保宪之间的关系。
一个人站在窄廊上,竟产生了留下或离去的尴尬。
躺上床的晴明仍是意识不清。
「……师兄……」
「我在!」
「……请你……救博雅……」
「你先顾着你自己吧!连过不过得去今夜都不知道!」
晴明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身纯白菏衣已经湿透,头发也乱了,教人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嘴角永远噙着微笑的阴阳师。
晴明似乎定没听到贺茂保宪的话,就只断断续续地,像是呓语般地要求着他要救博雅,然后交代着一些事情。
窄廊上的博雅最后还是无法抵抗对晴明的挂念,于是走进屋内,看到贺茂保宪跪坐在床榻前。
「晴明,我先替你换件衣服好吗?你全身都湿了。」
贺茂保宪让萱草拿下干净的底衣。
晴明下意识用手扯着衣襟,贺茂保宪拉下他的手。「晴明,我是师兄。」
似乎是听到了贺茂保宪的话,晴明果然没有再反抗,让他替自己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站在门外的博雅,在贺茂保宪拉下晴明的外衣时转过身。
他承诺过晴明不会做他不喜欢的事,他不喜欢他看到他的身子,他就不看。
可是,一颗心却剧烈地震荡起来。
晴明他……在贺茂保宪面前竟是那样地毫无设防吗?
他们两人明明都已经发生了那样亲密的关系了,但晴明始终不肯在他面前脱去衣服,可是却愿意让贺茂保宪这么做……那他们之间……
「博雅大人。」
贺茂保宪叫唤着,博雅转过身,床榻上的晴明已经经睡去,惨白的脸让他揪紧了心。
「保宪殿刚刚替晴明换衣服了吗?」
看博雅一脸醋意,贺茂保宪下意识地脱口:「换了,我们都是男人啊,换个衣服的话……」看到博雅有些难看的脸色,贺茂保宪噤了声。
「是吗?我也是男人啊,可是晴明从来没有让我看过他的身子。」
「博雅大人,那是因为晴明他……」
「保宪大人!」一旁的萱草紧张地制止了险些要说出真相的贺茂保宪。
于是贺茂停了下来,博雅接着开了口:「我知道,是因为晴明他比较信赖保宪殿的关系吧!」
「博雅大人,你误会晴明了。」
「保宪殿今晚会在这里照顾晴明吧?」
「嗯,是啊。」
这个时候只有他有能力为晴明做点什么。「那我就放心了,我先回去了。」
「博雅大人,您不留下来吗?晴明如果清醒了……」
「晴明如果清醒了,应该会想看到你在身旁吧!」
博雅这句话……让贺茂保宪蹙着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博雅已经步下窄廊。
贺茂保宪叹了口气又走回到屋内。这个节骨眼上,博雅那里可别又出问题才好啊!
***
到了第二天清晨,晴明没有清醒过来,贺茂保宪卜了卦,紧皱着眉看着显示为凶的卦象。
但这也是意料中事。连续被回身咒侵袭了近两个月,期间又不断地施咒施法及忙着其它事,就算是阴阳师,也要倒下了。而且最后两次的回身咒都在祭典时发生,很容易就使人丧命了。
「保宪大人?」
萱草在一旁担心地问着,贺茂保宪叹了口气。
「晴明这次很危险,看看上午时他会不会醒过来吧。」
萱草急得红了眼,贺茂保宪坐在窄廊上低头喝着酒。
过了正午,晴明还是没有清醒,虽然还有呼吸,但是已经微弱得几乎消失。
「萱草,你去请博雅大人来一趟。」
萱草红着眼出门,没想到才一打开大门,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博雅。
「博雅大人?您怎么站在这里?」
「我……我想来看看晴明……」
看博雅额头上的汗和牛车旁随从无奈的脸色,想必博雅一早就站在这里等了吧。
萱草叹气地看着眼前固执得近乎笨拙的男人,「请快进来吧!晴明大人他……他好像快不行了……」
听到萱草哽咽的声音,博雅立刻冲进大门。
一进到屋内就看到了凝着一张脸的贺茂保宪。
「保宪殿,晴明他怎么样?」
「不好!」
「不好?不好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晴明他撑不了多久了。」
一股气血涌上心头,博雅上前扯着贺茂保宪的领子。
「你在这儿一整夜都没想到好法子吗?晴明他那么信赖你,甚至……甚至愿意让你看了他的身子那般地信赖着你,但你却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贺茂保宪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忽略了一旁萱草暗示的眼神,然后直直望进博雅眼中。
「博雅大人,晴明千叮咛万交代,就是不能让你知道真相,不过现在看来,他情况已经不好了,而且你又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还是把真相告诉你吧。」
「保宪大人!」萱单在一旁出声。
「不要紧的,也该是时候了,晴明所做的牺牲,最应该要了解的就是博雅大人了!」
贺茂保宪低头看了苍白的晴明一眼,然后当着博雅的面拉开了晴明的底衣。
第十章
贺茂保宪和萱草都皱紧了眉头,博雅则是张大了嘴,心脏像被强力撞击一样地疼痛。
晴明白皙的心口,有—条凸起的、暗红色的,大约如一根成人的手指那么长、那么粗的疤痕。
与其说是疤痕,它却更像一个标记,像一支箭一样的标记。
深色的,皱巴巴的—道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更显得刺眼。
「保……保宪殿,这……到底……」博雅惊讶地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这就是晴明死守着的秘密,就是他不愿意你看到他身子的原因,博雅大人,这是晴明爱着你的证明!」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点告诉我!」
博雅高声地喊着,贺茂保宪一五一十地将真相全部告诉了他。
听完贺茂保宪的解释,博雅几乎是立刻流下眼泪,把昏迷在床榻上的晴明一把扯进自己的怀里。
「晴明,晴明,你竟然没有告诉我!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告诉我!」博雅心疼得不能自已。
「那个咒痕,原本应该只有一个指节那么长,半根指头那么粗。」
这是什么意思?咒痕还会长大吗?
看出博雅的疑惑,贺茂保宪解释着:「回身咒是阴阳道里一种残酷的密咒,将施与他人的咒法全部延揽到自己身上,而且所受到的伤害,比原先那人应该承受的还要多上百倍不止!
「而咒痕,也随着时间越长,变得越来越大,所受的痛苦当然也会越来越大,从阴阳道开始使用咒法大约三百多年以来,也没有记载过几个人愿意受这样的苦。
「另外,晴明第一天从弥川那里回来时,也是昏迷了一天吧?那是因为他在承受弥川对他施回身咒的那个仪式中也受到很大的伤害,博雅大人应该有看到那个咒痕的形状。
「当晚,弥川的法术就像是一支箭一样地射穿了晴明的心口,然后又从体内慢慢地聚集了咒力,再和着血肉,往外凸起成那样的外观。」
贺茂保宪边解释边闭上了眼,无法想象晴明所受的苦。
博雅的眼泪流个不停。当时看到晴明倒在大门口,只注意到他苍白的脸,现在想起来内疚不已,他竟然没有发现当时的晴明正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原来当初晴明说的那个,落在弥川及藤原景正手中的把柄竟然就是自己!
原来当初晴明坚持不坦白接受自己的原因,就是这个!
晴明爱了自己这么久、这么深,而他却从来没有替晴明做过些什么。
难怪近期当晴明受伤时,一次比一次痛苦,回复精神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久。
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他当初和藤原景正订的期限是九十天或更久,情况会变成什么模样!
而且,除了那次在天皇梦中的紧急情况,以及在中务卿府上的屏风中是他自愿剖伤自己之外,晴明在受伤时从来没有开口,要求他弄伤自己来减轻他的痛苦。
明明……明明只要我弄一点小伤口,就可以让你不那么痛,但你却从来没有要我这么做……你总是这样……总是独自承受着一切……
难怪我觉得你寂寞,难怪我觉得你让人心疼,在你美丽的笑容下隐藏着的,原来是这样巨大的痛苦!
「为什么晴明要让弥川把咒下在心口上?」
心口是那样敏感脆弱的地方,如果在别的地方,痛苦会减轻很多吧!
「因为心口是最万无一失的地方!别的地方,有可能会因为一点差错而使得咒力分散到原来的人,也就是博雅大人你的身上,只有在心口这个最隐密,却也是能量最强的地方,才能保证咒力不会分散。」
博雅紧紧拥着昏迷的晴明,贴着他冰凉的脸颊流泪不止。
晴明,你这么做,不是要让我自责至死吗!
「博雅大人,晴明到最后还是挂念着你的安危,所以藤原景正那儿,你自己要多留意了,当初订下的约定,如果晴明撑过这六十天而完好无缺,藤原景正就愿意放手,可是现在晴明他……所以你此时的情况也很危险。」
「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晴明是不是能清醒!」
「博雅大人,晴明,可能撑不了几天了……」
「你说什么?你没办法救他吗?你是他师兄不是吗?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虽然现在弥川不会再施咒,但是那法术已经对晴明的身体造成伤害,加上这阵子藤原景正刻意地支使他忙这个忙那个,他的身体早就到极限了,加上最后两个祭典中途的施咒,任何人都挡不住这样的侵袭的!
「晴明,其实早就该倒下了,但他却硬是强撑到了现在,想要拖过六十天,那样的话博雅大人就可安全了,但是没想到还是没办法……」
「不可能的……他不会死的!他明明说还有事情要交代我的……」
博雅喃喃自语着,一旁的萱草红着眼走进书房,随后拿了一张纸递到博雅面前。
「晴明大人之前交代,如果他最后还是倒下了,就把这张纸交给博雅大人。」
打开纸条,上面是晴明苍劲飞扬的笔迹。
给博雅:
没想到还是无法亲口说出要拜托你的事,不过用写的也是一样。
你一定要答应我,请忘了我。
另外,别哭啊!大男人哭哭啼啼的真难看呢!
看完纸条后,再吹最后一曲给我听吧!
晴明
博雅抖颤着双手将纸条收进直衣内襟,然后掏出了叶二开始吹起曲子。
仿佛看到一身纯白狩衣的晴明拿着酒杯在他眼前,促狭地对他说:「你又哭了呢!」
晴明,我怎么可能忘了你?怎么可能!我恨不得能和你一起走!
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会想到救你的办法的!
所以,请你别走得太快,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补偿那样受着委屈和痛苦爱着我的你。
不知名的曲子从叶二传出来,仿佛每个音符都沾染上了悲伤,笛孔渗进了博雅的泪水而使得音色有些蒙胧,更让人觉得哀戚。
萱草在一旁哭得抽抽噎噎的,连贺茂保宪都不由自主地红了眼。
笛声突然中止,博雅像是想到什么地抬头看着贺茂保宪。
「保宪殿,你是晴明的师兄,所以晴明会的你也一定会,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那么保宪殿,请你行泰山府君祭!把我的命换给晴明!」
「不可!」贺茂保宪想都没想就厉声拒绝。
「有何不可?现在眼前就有一条白白的人命可以救晴明,保宪殿竟然要视若无睹吗?」
贺茂保宪叹了口气。「博雅大人,你的性命不是白白的人命!晴明舍命救你,请博雅大人不要糟蹋了他的心意。」
「保宪殿就为了保住晴明的心意而让他丢了性命吗?还是……想当好人呢?」
对于博雅急昏头的口不择言,贺茂保宪非常体谅,也没有介意。
「博雅大人,请你站在晴明的立场想想,若今天情况是你们两个对调,你会愿意接受晴明的—条命吗?
「他对你的心意,在他刚受了回身咒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晴明从小就冷淡,不曾对任何人有这般的感情,但他却这样地愿意为了博雅大人你拼命,这样的感情,是不容许何人摧毁的!」
我懂啊!晴明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懂!但是那又怎么样?晴明的一条命,比那些事更重要!只要晴明能好好活着,即使叫我遗臭万年都好!
博雅放下怀中的晴明站起来,然后竟然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并且指向贺茂保宪。
「博雅大人!」萱草吓得大喊。
「你是晴明的师兄,所以也算是我的师兄,但是很抱歉我要用宫中礼仪要求你,保宪殿,我命令你立刻行泰山府君祭,把我的命换给晴明。」
博雅是中将,官阶从三位,贺茂保宪是谷仓院长官,官阶从四位上,比博雅低了一阶。
他再次叹了口气。「博雅大人,请你先不要太冲动,或许我们有别的方法可想。」
「比如说?」
「比如说……找到将要处以死刑的犯人……和他们商量……」贺茂保宪努力地想着。
「平安时代一百多年来都没有行过死刑了!」
「那么……或许我们去找个厌世之人,或是……」
「保宪殿!不用再拖延时间了,我已经下定决心!」博雅坚毅的眼神盯着贺茂保宪,里头有着绝对的无悔。
「博雅大人,你这是在为难我,也是让我和晴明的师兄弟关系可能从此决裂的导火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