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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 page 18 作者:决明

  「你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不幸?今天我若是幸福美满,你大概不会多瞧我两眼吧?」他微笑,说得云淡风轻,一点也不以为忤的淡然。

  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实情,谁都毋须假装多清高,让人误以为彼此间的情谊是如何深刻。

  「是呀,我最喜欢你这副好可怜好悲惨的模样,明明很苦,还是笑着;明明想哭,又哭不出眼泪。你的故事我百听不腻,比任何趣闻笑谈更好玩,你努力求死不得,活又活得浑噩自虐,我超级喜欢你,一见到你,我就觉得开怀无比,你身上全是我喜爱的味儿,我最喜欢你了——」延维凑上嫩软脸颊,如猫儿般磨蹭勾陈的手背,一双眸儿挑衅地睨他。

  勾陈迎向她的目光,眼里没有愤怒或仇视,相反的,他欣赏她的诚实。

  她一番真诚却伤人的言词,勾陈毫不动怒,他只是宠溺妹子般揉弄她细软发丝,语中含笑:

  「你这个小疯子……」

  烟雾弥漫,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除了淡紫色烟群之外,再无他物。

  负屭怀中的鱼姬在方才如云烟散去,失去踪影,任由他收紧臂膀,亦没能将她留下,她被一阵烟给带走,只留下急促喊了他名字一声的呼唤。

  他急於寻回她,在扰人的茫茫烟雾里宾士穿梭,已经好一段时间,仍是没能发现她的身影。

  他耐性已失,双剑由掌心窜出,他挥下,扫散眼前阻碍的烟雾,足以削金断铁的锋利剑气却对抗不了轻软无形的飞烟,它们挥去了又来,存心与他相抗,破碎後重新凝聚成形,仍旧宛如怒张白幕,一大片,像网。

  他一遍一遍扬剑杀下,雾散烟消,在它聚合前,他冲破厚重浓雾,往淡紫烟群的一处缺口奋力飞驰。

  终於,周身不再只是云雾,缓缓添加其他色泽景物,而且,越发清晰。

  四周围绕的烟雾,犹似彩墨,争先注入景致,变成了街市、城墙、屋顶、往来的人群……深浓鲜活的颜色,不再只像雨中虚影一般蒙胧。

  这是人界陆路的景致,他不会错认。

  一道细烟,最终加入其中,渐渐成形,变为他苦苦寻找的人儿,鱼姬。

  她步行在陆路街市间,跫然匆匆,螓首微微敛低,目光直直落在她前进方向的街道红砖瓦上,攒紧怀中油纸包,不与谁交谈,不受各式小贩出售之物吸引。她像是一心只想快快走回目的地,也像是不希望有人察觉到她的存在,最好是漠视她、忽略她,脸蛋上一抹仓惶恐惧,仿佛正担心戒慎什麽。

  负屭踩进城镇街路,撤收双剑,追上她,一边唤着她的名,她恍若未闻,依旧头儿低低,依旧步伐急急,他伸手想拉她,五指收拢,却只握到进散的烟雾,并没能抓住她。

  眼前一切,都是假的,是延维做出来的幻影。

  负屭睨视掌中空虚,又瞥见她逐渐走远的背影,他抡起拳,决定追上延维搞出来的假像,至少,他目前受困於此处也无计可施,找到鱼姬之前无法破坏这处幻境,姑且看看延维究竟葫芦里卖些什麽药。

  他维持与鱼姬虚影约莫十来步距离,毫不吃力地跟着,她走路姿势有些笨拙,他判断应是她刚上陆路没多久时的事,人类双足尚未习惯适应。

  几条黑影,面容模糊不清,闪身阻挡在她面前。

  「这不是前两天遇见那个不太会跑的漂亮小妞儿?」毋须看清那些黑影的长相,光凭声音,就能明白他们的嘴脸有多猥琐。

  她僵硬瑟缩的反应,让负屭清楚感受到,她很害怕这群黑影,慌忙想绕过他们离开。

  「慢点慢点嘛,妞儿。」黑影又围过来,这回分别站在她东南西北,堵死她每一条生路。

  「请……让我过去。」她嗓音严重颤抖。

  「好呀,老王老陈老黄,你们让开一点,妞儿要过去,瞧你们把她吓成什麽可怜模样。」黑影之一朝同夥挥摆手掌,三人退後两步,她含糊道谢要走,那条说话的黑影吊儿郎当地闪身过来挡她,咧嘴笑道:「别急着走嘛,要走也行,我们数到十,随便你爱往哪方向跑都行,之後,我们就开始追赶,被我们追上,你可得陪我们兄弟喝几壶水酒哦。」

  「我不……」

  「一……」

  「还不快跑!」另条黑影吆喝大笑。

  「就算数到一千,她也跑不到巷尾吧?哈哈哈……」

  「二……」

  她没命似地宾士起来,仿佛身後有群豺狼虎豹正龇牙咧嘴地猎捕她,她跑得踉跄颠仆,好几回险些跌个难堪,那几条黑影立足原地,或笑或吹着响亮的口哨,数着数儿的那位,故意放得极慢,「三」字迟迟没有喊出来,他们就是要看她害怕,看她拼了命在逃,看她如此努力逃生後,仍是轻易被他们追上的绝望无助。

  为何没人出手帮她?负屭愤怒地想。满街上的人,见到黑影男人们如见凶神恶煞,一个个只想置身事外,不愿招惹黑影男人们的迁怒及报复,即便看见纤弱女子受他们欺负,谁都不敢吭声。

  「老大,你不快点喊完,她就真的要逃了啦!」

  「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气呵成。「追!」

  黑影男人们调笑举步,每个步伐都是又快又大,相较於她小碎步般的淩乱疾行,简直如同跛脚小兔对上饥饿狼群,无处可逃。

  负屭扬剑追上,刷地削断黑影男人们的脚。

  脚,变成了烟,烟又重新凝聚成脚,仍在追赶猎物的脚。负屭的挥斩,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们兀自笑闹,满嘴戏弄人地吐露不堪入耳的狎语。

  负屭不死心,剑势转向,这一次,对准黑影男人们的脖子,一剑,教他们人头落地——

  剑锋滑过颈项,穿了过去,由他们脖上拖出一条残烟,当剑挑起,残烟依旧在,黑影男人们没有半个倒下。

  他砍不到他们,这里是幻境,他在幻境中,毫无用武之地。

  「妞儿,你跑太慢了,是存心要让我们追上吧?哈哈哈……」

  「你们瞧你们瞧,连裙摆都迫不及待撩上来了,真美的腿——」黑影男人之一口水快流下来了。

  她确实撩高阻碍奔跑的绊脚裙摆,半截白嫩小腿在翻飞裙间若隐若现,更激发男人狩猎邪心。

  她快被追上了,戏耍着她的黑影男人们,享受她的恐惧,要她清楚知道,他们抓到她是件多容易的事,他们不时探出魔爪,故意拉扯她的衣袖或长发,让她受到惊吓,又收回手,任她跑远,他们再展开猎逐,并对此乐不可支。

  正当他们第二次故技重施时,她改变逃跑方向,笨拙的步伐偏往城镇周围的街河,咬牙跃下。

  噗通水声乍响,水花四溅,黑影男人们措手不及,谁也没来得及拦住那抹素纤身影消失於水面。

  街河水质墨绿,看不见她此时人在哪里,她没有浮上来,水面涟漪趋於平静後的良久良久仍是没有……

  「老大……不会弄出人命吧?!」

  「这……快走!快走!没我们的事!她自个儿跳下去的!」

  黑影男人们转身同时,身体变回烟,轰然散尽,失去踪影,街道上伫足观望的人群亦逐渐走开,靠近长桥下方的水面上才慢慢有了动静,一个、两个、三个水泡,呼噜呼噜窜升,涟漪扩展为波澜,她在波澜中央探出头来,缓缓游到河畔,伏靠在那儿,一脸水湿发糊的狼狈模样,分不清婉蜒在苍白颊上的,是水?是泪?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之後,嗓音沙哑,几不可闻地喃喃说着:「水……呛在咽喉的滋味,竟然这麽难受……」

  她爬出街河,浑身湿透,她忍不住寒颤哆嗦,抹拭脸上水渍,再绞乾袖裙,街河畔的卖菜老妪递给她一条乾爽粗布,她低声道谢,胡乱擦乾长发及脸庞。

  老妪叹气,「别怪大家不出手救你,只怕救不成,还遭那些个蛮徒给砸摊子报复,日子不得安宁……你这种年轻的美姑娘,别一个人上街,快些回家去吧。一说完,也装出与她毫不相识的淡然神情,继续叫喊生意。

  第10章(2)

  她抱着被河水浸濡的油纸包,匆匆疾行,背影越来越朦胧不清。

  所有街景及人声如遇蒸融热气,笼罩在白茫蒙雾间,一瞬,烟雾被搅和得纷乱,像有谁在烟里探进了手,不断旋绕,变成彩烟的屋舍及人群,因此扰弄而混溶在一块,负屭眼前,看不见完整的景致及她,恢复成一片苍茫烟境,直到右前方传来零零落落的斥责声,烟雾才渐渐拢聚成形,变换为另一处环境。

  烟雾变成朱红柱子、雕花门扇、嵌玉扶手椅、数幅水墨字画……勾勒出一座华美厅堂的轮廓,最未了的三道轻烟,幻化人形。

  「不过是一件小事,你也办不好,真不明白娘将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捡回来做什麽?!」又是一个无脸黑色烟影,仅能从衣饰看出,是个女性,手中湿漉漉油纸包狠狠掷向跪地的鱼姬,油纸包打中鱼姬的肩,啪地散了开来,掉满一地湿糊糊的雪花糕。

  鱼姬的脸庞和身影都相当清晰,与其他两人的蒙蒙模糊迥异。

  「小姐您别生气,教训丫鬟的事,交给我来,您先坐下来喝杯茶,气坏身子可划不来……」另一道烟影鞠躬哈腰,扶着气焰高张的主子落坐嵌玉扶手椅上,又是递茶又是送糕点。但当她转向鱼姬时,那奉承讨好的口吻已不复见,插腰挺胸,破口大駡:「我说你这个小白痴,夫人小姐是看你可怜无依,才收留你服侍主子,你不勤快认真点做事,报答夫人小姐大恩大德,还老是惹出麻烦来让人生气!」她食指直挺挺戳向鱼姬额头,每说一句,指头就故意施加力道,把鱼姬光洁似玉的额心戳得通红。

  鱼姬默默跪着,不回嘴,没有反抗。

  「你这不叫不食人间烟火,你这叫搞不清楚状况!要你生火烧水你不会,要你穿针缝衣你不懂,现在连去买些糕品你也能买到河里去!你到底有啥事能做?!你给我去重买一次雪花糕,这回再出错,看我怎麽整治你!」

  「算了,吃啥雪花糕,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叫她滚出去。」在座的黑影小姐哼声指示,另一道烟影立刻照办,将鱼姬连推带拉赶出花厅,喝令她去清洗井旁一盆脏衣裳。

  「看见她那张脸,我就有气,恨不得直接轰她出府。」真见不得有个如此貌美的丫头在她面前晃,极为刺眼。

  「小姐,您忍忍吧,您也知道,少爷可是挺喜爱她的,若少爷知道您赶她离开,少不了与您一顿争执。」

  「我大哥还不是看上她那张脸,那个人,哪里有漂亮女人,他就往哪里钻,他的喜爱也不过是短短一两个月的事,一旦弄上手,他马上便喜新厌旧——」

  负屭静伫厅堂正中央,耳边酸言恶语逐渐趋於细微,终至无声,周身烟云飘飘流动,柱子挥散了,门扇消失了,厅内摆饰一件一件化为虚无,只留残烟嫋嫋。

  「负屭……」

  听见鱼姬喊他的名字,负屭猛然回首,却见她背对着他,遥望萧瑟树梢间隐隐露脸的月儿,纤瘦身形不盈一握。

  「你快些回来接我,我一个人,好害怕……」她掉下眼泪,颗颗因月光照耀而熠熠含辉,宛若珍珠。

  他上前的速度,不及她身影烟消云散来得快,她祈求泣声犹在,容颜已渺渺。

  声音,从後侧又来。

  「我不要——少爷求求您——我不要,我……我已经许人了,他很快就会接我回去……」她仍是哭着求着,只是这一回的物件,是另一道高大黑影。

  「说谎是不好的行为哦,我娘亲捡回你时,你可像个小野人,浑身脏兮兮的躲在一栋破小屋里,好几日没吃没喝,这样的你,会有谁来接你回去?跟了我有什麽不好?我让你吃遍山珍海味,穿尽绫罗绸缎,虽然不可能娶你为妻,我妻子所能享有的,样样少不了你一份。你只要服侍我一个人,不用任我那娇蛮妹子欺负,也不用忍着刺骨寒冷,天没亮透便要下床,打水洗衣,双手泡进冻人井水,刷洗大桶脏衣服,或是扫着永远扫不乾净的地,没人敢把你当婢女对待。」摺扇挑起她精巧细致的下颚,冰冷玉扇骨在她肤上游移,黑影靠得恁近,说话时的气息吹拂她额畔发丝颤动,她本能地後退,却受困墙边。

  「我不要……」

  「我好说歹说,你除了『不要』,还会说什麽?!」扇骨挪手,取而代之是黑影蛮横扣来的大掌。「本少爷看得起你,心疼你在这里做牛做马被人使唤,换做其他女人,我理都不理!」黑影腾空的另只手,已经不安分滑上她的肩颈,眼看便要移动到她手指紧绞的襟口。

  负屭想揪起那男人衣领,将他狠甩出去,手掌挥过,什麽也碰不到。

  「负屭救我……」她害怕地闭上眼,颤抖唇儿轻喃,字字紮入负屭的心。

  「你说了什麽?」黑影凑近些想听,得到的是她抓紧身旁一只小木凳使尽全力朝他脑门挥砸的反抗。

  她头也不回地逃了,躲进她最熟悉的水中,藏匿在府邸的赏景大池,躲在乱石峰峦、水廊阴影底下,在极寒的池水里,泡着不敢妄动,脸上泪水不止歇,滴滴落下,形成小小涟漪,发白的唇瓣咬得死紧,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半张脸潜在水底,呼吸亦是小口小口。

  水廊上,手持火把的奴仆来来回回,伴随着黑影少爷大声喝令搜人的吼叫,直到三日後的深更,她趁府中仆後不再如前两日般密集搜寻她,才爬出花形小窗,跃入小窗紧临的城镇水巷,逃离了那里。

  寒冬的水巷,水面上漂凝着浮冰,她孤寂泅行,无力地拨打冷冷河水,吁出的白烟,和入水面笼罩的轻岚。

  负屭心中酸得发疼,恨不能将她捞进怀里扞护着。

  他希望这一切是假的,只是延维做出来打击他的幻境,而不是她在人界陆路上真实经历过的记忆……

  她消失在暮烟之间,负屭步履维艰,动也不能动。

  他害怕继续看下去,可是幻境不给他喘息或迟疑的机会,无数的烟,兀自挪移变化,马蹄声,轰隆杂遝,刀剑交错,匡锵作响,弥漫的烟硝,呛入鼻腔,几乎教人窒息,一道道细烟注入他眼前那片空旷之地,成千上万的士兵,面目狰狞地相互叫嚣,像兽,只想撕裂彼此。

  战争,人类为权为利为仇为势力所引发的战争。

  无止尽的杀戮,漫长的国力耗损,人命的草菅挥霍……最可怕的乱世,便是当杀人如杀只蚂蚁,毫不觉手软,刀剑划开皮肉及削断骨脉时,完全不感到恐惧或罪恶,随处可见死屍,人性已失,怜悯无存,要在这样的世间存活,无论男人或女人都倍觉痛苦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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