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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 page 7 作者:决明

  鮻原本便不属於善战一族,它们精音律,拥有天籁美声,曾为历代龙主生辰寿宴献唱,相较於鲛鲨,鮻族简直不堪一击,几乎只能四散逃命,所幸鮻的泅游速度在海中当属一二,虽然打不赢鲛鲨,从鲛鲨口中逃脱的成功机会仍不算小。

  「撤!先撤再说!别送死!大家快逃!全心全力逃!」族长爷爷喝令全族保命为先,他及几名勇士阻挡在最前方,为族中弱小争取逃命时间,当他看见自己的孙女儿不随众人泅藏起来,反而笔直游向他们,手里珊瑚大拐不停挥舞。「小鱼!走开!不许过来!」

  「族长爷爷——」她反驳的话语甫起了头,一道光芒,自她身後窜来,快得更胜她眨眼的速度,在她瞧清那道白光之际,早已是鲛鲨族阵脚大乱,被突如其来闯进灰鸦鸦一大片鲨群中的冷颜男子给个个击破。

  由他双掌掌心窜出的剑,没有剑柄——不,他本身就是剑柄,五指握住锐利剑身而不自伤,剑身忽长忽短,有时像柄轻巧短匕,有时又幻化为长鞭一般,横扫距离他还有数十步远的鲛鲨族人。

  白袖蓝黹上的精绣浪纹,此刻宛如拥有生命,正在翻腾,正在席卷,激起千丈波涛,他脸上不见半丝狰狞,亦无杀意肆虐,淡然着面容,举剑、挥下、挑扬、突刺,仿似仅是舞着剑姿。若不是鲛鲨一族的腥血染红那方海面,证明着杀戮确实正在发生,单盯着他瞧,只会被他天人一般的容貌所魅,他很冷,湛蓝的海水,在他脸上笼罩一层更形疏远的靛青色泽,他完全不怒不笑,对杀戮无感,却不曾停下挥剑的动作。

  「负屭!他是龙子负屭!」

  「什麽?!那、那还不快逃!」

  鲛鲨逃的速度,与它们来时同等神速。

  原先占满鲛鲨大军的海面,像蓦然刮过一阵强风,把沉重阴霾吹散,变得清澄明亮,只剩下负屭,袍袖飘飘,黑发如墨,挺伫原地,掌心两柄细剑,随他十指松开而没入肤肉之间,不见踪影。

  他由天际一般的海面,俯觑鮻族众人惊讶的脸孔。

  同样的淡漠神情,一点都没变。

  击退鲛鲨族这样,面对鮻族众人的感激致谢这样,连她先前一整早待在海牢与他自问自答时也这样。

  就连过了百年之後的现在,他仍是这样。

  面容上,镶着精致细雕的五官,鲜少表露情绪,动怒时如此,高兴时还是如此,了不起仅是眉峰淡挑,就算很富变化了。

  若不是以前亲眼见过他笑,她会真的以为他自出生後,便不曾有过其他表情。

  鱼芝兰……不,这名字虽然跟随她许久,却不是她的真名,那是她在人界陆地上所代表的一个称谓,企图融人人类之间,成功假冒人类的必要之名,她不叫鱼芝兰,她是鱼姬,鮻族的仅存者。

  她凝望站在海牢外的负屭,眼中看着他,脑海里却是当日他以一抵百,击退鲛鲨一族後,飘飘若仙地伫立她眼前,仿佛降世神祗,俊美得如梦似幻,从那时起,她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他。

  「你又在我身上,寻找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负屭并不喜欢被当成替代品的感觉,很不舒服。

  「你……之前有受过伤吗?像是跌了跤,撞伤头脑,或是与谁拚斗,离奇地……失去记忆?」她落坐在海牢中那丛墨绿色海草间,不由自主地绞紧了它们,带着一丝丝不该有的希冀,想为违背誓约的男人脱罪。

  对,他没回来,是因为他身受重伤,还失了片段记忆,而非存心故意——她是这般编织过藉口……

  「不,我不曾受过伤,不曾失去记忆。」

  那麽,你的记忆里,为何没有我?她想吼着这麽问。

  你记得自己在鮻族待过的日子,与族人相识的点滴,代替黑蛟留在那里?!你记得有条傻小鮻总爱跟随你身边,找你说话,不管你用多冷多淡的表情也不曾吓退过她?!

  你记得当那条傻小鮻向你吐露爱意时,你难得流露出来的惊骇表情有多可爱,惹得傻小鮻噗哧一笑……

  「完全……不曾吗?」最後,她听到自己平静、没有泄漏恨意地吁叹。

  「完全不曾。」他自己的武艺,他很清楚,而他自己受过伤与否,他更是明白。

  原来,不是遗忘,而是不曾留存於心,连偶尔想起也都不配了,是吧。

  她竟还曾经担心过他的迟返,是出自於不可抗力的阻碍,怕他是在赶来见她的途中受了伤、遇了险,她提心吊胆,她忐忑难安,她急,她慌……殊不知,一切真相明了,嘲笑她的愚蠢无知。

  那时掉的泪,那时操的心,算什麽呢?

  「你怀疑我是那个欺骗你的男人?!」负屭总算听懂她为何天外飞来这莫名问句,一股怒意升腾。

  「……」她不否认。

  「我以前不曾见过你,在人界陆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见过你,我不可能毫无印象!」她不是个教人见过即忘的平凡女子,他当时脚踩腾云,由数尺高的云端觑她,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没有漏看——他根本自头到尾无法将眼神从她身上挪开,她有一股风韵灵秀,吸引他注目,他不曾对一个女子如此凝视,假设他与她不是初次见面,他必定会在第一眼认出她来。「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他无比笃定,否决她的猜测。

  「……我已经不知道找认识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无所谓了。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我无言苛责,亦不再追问孰是孰非,现在想想,或许当初他连名字都是谎言。」她淡淡轻喃,声调持平。不闻起伏激动,更无恨意,她只觉得倦累,无论是身体或心灵,她好似驮负太久的沉重巨石,渴望卸下那快要压垮她的无形重量。

  爱得很累,等得很累,她已经没有其他心力再去背负恨。

  她像一摊无波无漪的死水,不愿再生悸动。

  负屭森寒咬牙,字宇冰冷如雪,「那家伙到底叫什麽名字?!我不介意破例浪费一些时间,把他五花大绑到你面前,任由你泄愤处置!」若她打人力气不够,他可以代劳,教训那只让她露出心死神情的混帐龟崽子!

  「负屭。」

  「嗯?」他以为眼前小鮻受他打抱不平的怒火所感动,情不自禁地喊出他的名,更以为她准备替那家伙求情,央托他别出手伤害她深爱过的男人,她若胆敢在此时还帮那家伙说话,他绝对拂袖而去,掉头走人!

  藏於卷翘睫儿下的莹莹水瞳,一眨也不眨,目光凝结在他脸上,眸里倒映着他义愤填膺的怒颜。

  她轻轻说道:

  「他说,他叫负屭。」

  第5章(1)

  同名罢了。

  说不定,只是同音异字,也可能是她听错了,当然更不能排除,有人冒充龙子威名,去欺骗无辜少女芳心——

  龙子有九只,从头数来,他不在一二,由尾算去,他不是八九,更非龙子中最好出风头的那几条,何以挑中他来冒名顶替?!

  他不得不怀疑,元凶是否有可能正是他那群玩兴旺盛且不知收敛的兄弟们,故意要恶整他,冒他之名,仿他容貌,才害她误会他是罪无可赦的该死负心汉!

  可恶,他为何要为了不是他做过的事,而承受她不谅解的怨怼眼神?!

  他说,他叫负屭。

  尤其是她轻吐此语时的口吻,虽不疾不徐,听进他耳里,却更像指控他说谎卸责、敢做不敢当的冷嗤。

  她被一个叫负屭……或者是负戏父系副夕谁知道是哪两个同声字的家伙所骗所弃,但那个「负屭」并不是他,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男人。很巧,巧得很不可思议,可谁能保证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离谱事件?!

  眼前不正是一例?!

  他莫名其妙沦为铁心无情郎,更因为那只同名混蛋而遭她排拒,这已非一个「呕」字所能囊括解释。

  他咽不下这口气,心情浮躁,彻夜辗转无眠。

  他何曾如此受某事影响?被牵制,被左右,分不清是无端让人冒名的不悦居多,抑是她投注而来的目光教他难以忍受,那是夹杂淡淡的怨,淡淡的愁,淡淡的恨,淡淡的眷顾——不该是给予他的,她透过他,看着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

  翌日,海天未明,他便去了海牢,她依旧静坐海牢一角,不知是醒得更早,还是同他一样,整夜未睡。

  海波轻轻,抚扬丝缕长发飘飘,她静谧柔和的神情,以及眺望好远的幽然眸光,美得像画;当她见他踏进海牢,粉唇因讶异而微掀,更是艳绝得教人屏息。

  「你见过我几个兄弟,他们之中,有谁让你觉得似曾相识?!有谁的眼神和你口中的『负屭』相同?!」

  他来海牢的时间很早,已使她颇为惊讶,他一出口的问题,更令她愕然。

  「为何这麽问?」她没有向他泅近,两人间,阻隔着纵横交错的铁珊瑚,她在牢内,他在牢外。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

  她轻轻一叹,「我不认为这件事还有深究的必要。」

  她无意去思考真相,它已经不重要,她的负屭是谁,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眼前的男人,有她熟悉的容颜,熟悉的声音,但他坚持不识得她,与她并无瓜葛——对她而言,她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就是他,他的一切她是如此熟稔,他却告诉她:不是我,是有人冒充我。

  不是他,那是谁?

  为何要顶他外貌,冒他姓名,出现在她生命中?

  或许她真的是傻到受了欺瞒蒙骗,活在一个漫天大谎里,爱上一个她以为叫做负屭,实际上却连名字都不愿让她知晓的男人。

  既然如此,真相重要吗?

  「你不想讨个公道?」

  「我不需要公道。」她不是在使性子,卖弄任性,而是真的无所谓。

  「但我不甘心被冒名。」负屭咬牙,向来淡漠的脸庞,此时偾张青筋盘踞,隐约更见银鳞闪闪烁烁。「谁知道那家伙还假我之名在外头做下多少坏事?!戏弄第二个第三个像你这般的蠢丫头!」

  原来,是高傲龙子受不了被污蔑,无关乎公不公道,抱不抱不平。

  她敛眸,沉默一会儿,全心瞧着他怒火中烧的神情,几乎也快要相信,这个男人是无辜的受害者,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着实颇伤他尊严。当他说着不认识她时的眼神,没有虚伪或假装,连一些些忐忑都没有,他让她不得不去面对一个难堪的可能性——

  或许,她认错人了。

  或许,他真的不是她在等待的「负屭」。

  她试图回想,回想她见过的几名龙子,哪几位有他所提及的疑点,默然沉吟了许久,才道:「你的兄弟中,那位说话声音很甜,很柔软,像会教人酥软了骨头的男人……」

  「我大哥?」他眸里一瞬间染上狰狞。

  「不是他,他和负……他和那个人身上没有半丝相仿的气息。」很明显,那抹狰狞撤去。

  「站在他身旁,另一个男子……」

  「我五哥。」狰狞又来。

  「那个人,不会像你五哥那样笑,不如你五哥话多健谈,你五哥身上有淡淡烟香,而他没有……之後带着海葵花到海牢来,又遭你莫名赶走的几位……」她忖度良久,缓缓摇头。

  「我二哥四哥八弟九弟尚未返归,或许是他们几人之一。等他们回来,再叫他们过来由你辨识。」

  「……你的兄弟们,会做出这麽恶劣的事吗?」她难以想像。

  「玩过头时,会。」那群家伙,有啥事不敢去做?!让他知道是哪一只连欺负无辜女人的缺德事也做时,他绝对要他好好嚐嚐苦果!

  「将这当成游戏?」而她,曾经是恶劣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我若找出是谁,我会帮你狠狠揍他一顿。」

  她该说谢谢吗?

  说了,又觉得荒谬;说了,等於承认眼前这个「负屭」,是与她全然不相关的人……

  她最後选择默然,淡淡一笑带过。

  「重新变回鱼尾,习惯吗?」负屭见她坐卧墨绿水草间,鱼尾不动,海牢之中,只有柱上明珠散发光芒,微弱照耀一方幽暗,漂亮的浓金光辉,明明灭灭,流溢於浓纤合度的鱼尾上。

  「嗯。」她只是太久没变回氐人模样,尚在适应双足与鱼尾的差异,就像她舍弃掉鱼尾那回一样,拥有了双脚,却不知如何踩下第一步。

  「还会疼?」

  她摇头,不打算告诉他,她的鱼尾,仍未能使上力气,破坏重建的脱胎换骨,依然隐隐作痛。

  「你们何时要吃我?」她转移了话题,不愿听见他好似关怀的询问,她现在心绪混乱,不肯定眼前的负屭,是她想恨想忘又想见的男人,或是一个遭人冒充,拥有她爱过恋过的面容,却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他问她一句「还会疼?」的声音,足以将她拖回好久好久之前,相似的场景,只是不同之处在於,金鳞剥落,赤裸的雪白双足取代鱼尾,她蜷在那个人怀里,哭得倦累,他的唇,轻抵她汗湿发鬓间,也是这麽问的……

  还会疼吗?

  她为这几字,几乎热泪盈眶。

  「……至少要等我兄弟们找齐药材再说。」

  「尚欠四种,对吗?」她做着确认。

  「对。」

  「那麽……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在期待。」是他听错了吗?没有人在面临死期时,是心存希冀的。

  「我对任何事都不抱有期待,我学会了处之淡然,只是觉得……那样也很好。」她微笑,用着他在人界陆地,初见她时的那种笑法,一种明明已经好倦好累,却还是必须对周遭人漾开笑颜的自我刁难。

  「你不过是想逃避痛苦,求死解脱罢了。」而他,最瞧不起单凭一段感情,便自残了断的懦弱者。

  「我是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你若不是,应该会想求活命。」

  「我这辈子,一直在求活命,所以我离开了海,踏上陆岸,用不同的方式吸呼空气,过起全然迥异的人类生活。我如愿活下来了,却失去更多……」她望向他,澄亮的眼,嵌有些些自嘲,「我认为,那是因为我违逆上天为我拟订的道路,所以受到处罚,他要我知道,误入歧途应该要得到教训……命中注定该死,强求而生,生不如死;命中注定该活,强求想死,苟延残喘,却求死不能……我不再求了,命运安排如何,我便如何走,生也好,死也罢……若真要求,我只想求……好死。」

  「求死何其容易。」手一起,刀一落,一条性命就此消失。

  「在某些时候却不然。」她淡笑,笑中苦涩。

  「不够勇敢的人才会有这种懦弱想法。」他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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