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座山。
十九岁的赵湘柔睁大眼,诧异地瞪着那座“山”。刚用来开门的钥匙还握在手上,连门都忘了要关,整个人呆住。
“山”闻声开始移动,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又高又壮,面积又大又广,简直可以把落地窗的阳光都挡住,当活动遮阳板。
“你好。”高大的山开了口,嗓音很陌生。
“你、你……”精致的脸蛋整个僵住,好半天还没办法回神。
“赵董事长有事,要我先在这里等一下。”对方解释。见她还是一脸诧异,又补充一句:“我是厉文颢。”
啊,对了。赵湘柔这才想起来,她父亲应该是今天会到,说是来开会兼探望女儿,顺便还带一个朋友的小孩来美国读书。
从高三下学期被送到美国之后,至今已一年多了,赵湘柔看到自己父亲的机会并不能算多。照理说父亲来访,她应该很开心的,不过……
望着眼前又高又胖的男生,以及搁在沙发脚边的行李,赵湘柔的火气慢慢冒了上来。
开什么玩笑!连独生女儿来美国读大学,都是请底下秘书陪同处理,区区一个“朋友的小孩”要来,赵董事长居然亲自出马护送?
朋友?好一个朋友!
当下她的脸一冷,转头关上大门,迳自到厨房去把刚采买回来的两大袋生鲜杂货整理一下,理都不理在客厅呆站的一座山。
主人摆明了不想招呼客人,客人也很识相,安安静静坐回沙发上,低头继续看刚刚在翻阅的书。
一页翻过一页,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厨房偶尔传出轻微声响,开关橱门、冰箱,轻盈脚步声没入房间,房门关上。一切恢复平静。
这一进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玩玩电脑、上上网,躺在床上看杂志听音乐,甚至睡了个午觉……等到赵湘柔再度开门出来时,太阳都已经要西下了。
客厅里面还是有一座山。
赵湘柔更加火大。
她老爸是脑袋坏掉了吗?把陌生男子丢在女儿住处,都不怕发生什么事多年来老毛病不改,一定又是把握时间跟哪个红粉知己约会去了。无耻。
陌生客人抬头。他好像一整个下午都没动,也没换姿势,就那样微低着头,背着光,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读完了两本厚厚的书。才搭过长程飞机的他居然没有睡着,五官看不清楚,只有浓眉还算神气,底下压着一双清朗眼眸。
被忽视了一个下午,被丢在异国、陌生人家里,连杯开水也没得喝,厉文颢的眼神却还是沉稳笃定,丝毫没有怨气或慌张。
赵湘柔心底的怒火被愧疚感给压过。在那一刻,她仿佛看见自己--因为习惯性被忽视,所以不吵不闹的自己。
就像某些痴心的狗一样,就算被主人丢弃,千里迢迢也要辛苦寻回来。赵湘柔一直很注意邻居或路上遇到的狗,她总是研究着,为什么有些狗长得又丑又不可爱,主人却珍若拱璧?为什么有些狗却受到无情的对待,长得再好也不讨人欢心?
其实重点都在主人,根本与狗无关。狗是无辜的。
不过,她的愧疚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面前这座山的来历很不简单。
她知道她老爸巴不得厉文颢是自己的儿子,因为,厉伯母是她爸的初恋情人--如果暗恋也算恋爱的话。
年少时代的暗恋到今日还念念不忘,讲好听点是多情念旧,讲难听点……赵湘柔有很多难听话可以形容自己的父亲,多到可以写成一本书。
现在好了,爱屋及乌到这种程度,连对方的儿子都要照顾到。
“你是江阿姨的儿子?”她有些挑衅地问。
“是。”回答很简洁。
“你要来美国读书?是我爸帮你找的学校跟宿舍吧,还陪你来美国?”
这次连应声都没有,只是一迳点头。
赵湘柔哼了一声,小脸上流露倔强神色。“你最好早点学会照顾自己。我爸高兴时会关心人,不高兴的时候,连想都不会想起你。”完全是经验谈。
“我知道。”他淡淡回道,一面把手上厚厚的留学相关资料放到旁边。一整个下午,有备而来的他已经静静地把搜集来的资讯、书籍都消化得差不多了。
“知道就好。在这里,真的不会有人帮忙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赵湘柔像是给他下马威一样,加重语气强调着。
“我不会麻烦大小姐的。”
“你叫我什么?”狐疑反问。
厉文颢只是笑笑,抬眼望了望墙上的咕咕钟。已经七点了。
然后,两人的肚子几乎是同时跟咕咕鸟一起报时,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无论如何,还是要吃饭;赵湘柔纵使有百般不甘愿,但吃饭时旁边有人盯着看,实在太别扭;所以,她很勉强地做了两份三明治,分他一半。
他的身材……吃这样不会饱吧?但厉文颢依然什么都没多说,很斯文地吃完了自己的三明治,谢过她之后,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准备离开。
“你要走了?”结果刚刚一直警告人家要自立自强的赵湘柔,看他要走,整个傻眼了。“你不等我爸?”
厉文颢还是那个无所谓的态度。“我想董事长今晚不会回来了。我必须去语言学校的宿舍报到登记入住。”
“那你……怎么去?”
“走路。”他让她看手上做好记号的地图。“我已经查过路线,走路约四十分钟就会到。”
“可是你的东西这么多……”
“没关系的,跟当兵时行军差不多。小事。”说得好轻描淡写。
对了,他是读完高中,先去当了兵,之后才出国的……但这样不好吧?天色已经晚了,加上他又人生地不熟,虽然是个很讨厌的人,但她也不想看他出事啊。
她眯起眼端详面前的壮汉,可惜从他脸上真的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在装可怜、以退为进。
“算了,我载你去。”她放弃了。外表凶狠嘴硬的她,其实根本不可能见死不救。
抓起车钥匙,纤细裸足套上运动鞋,长发扎成马尾,简直像是少女服装杂志里面那些青春洋溢的美丽模特儿。
她一手指着他,很多余地再度撂狠话警告:“是因为你今天刚到又有这些行李,所以才破例载你的喔,以后别想叫我接送、当你的司机。不、可、能。”
就这一次,快快送走这座山,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他,最好!
厉文颢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厉文颢一生中最胖的时候。
当然,世事不如赵湘柔所愿,他们后来常常见面不说,还不得不成为彼此生命中最常接触、相处的非亲人。
很多事都开始有了改变。比如厉文颢的体重,比如他后来搬到赵湘柔公寓的楼下,也比如他再也没麻烦过赵湘柔,反而是赵湘柔常要麻烦他接送--谁叫他的方向感比大小姐好上千百倍。
然而无论怎么改变,无论过了多少年,他还是叫她大小姐。
而无论她怎么挑衅、发脾气、使性子、对他态度怎么不好……他望着她的眼神,仍是一如初见时那样清澄笃定。
第一章
美国波士顿,洛根机场。
漫天风雪掩去天空,下午四点多,已经暗如黑夜。赵湘柔独自站在机场门口,望着空荡荡的计程车招呼站,发呆。
她被放鸽子了。
她没忘记今天是阖家团圆的耶诞夜。机场里人很少之外,计程车招呼站根本没车在排班。这种时候,她的手机还很悲惨地宣告没电,一时之间,除了傻眼,也不知能怎么办。
不该是这样的呀。她的男友应该在这儿等她,以鲜花和温柔的微笑相迎,然后两人一起携手度过浪漫美好佳节,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才对。
--话说回来,没错,他们已经进入了所谓的冷静期;也没错,她到最后一刻才改变心意,决定要来波士顿找在此地攻读博士的男友过节;但她在美国西岸上飞机前已经发了简讯,也留了言,航程足足有五个多小时,照理说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准备,怎么会不见男友的踪影呢?
刺骨冷风吹过,赵湘柔缩了缩脖子。忘了围围巾,寒气一直由大衣领口、袖口灌进去,冷得她直发抖。雪白的脸蛋被冻得红红的,鼻尖、两颊更是明显,她只觉得脸皮快冻破了,连脑浆都快结冰。
好冷啊……为什么这么恶劣的天气里,还有人能够怡然自得地活下去呢?她百思不解。
在外面晃到冷得受不了,她逃回有暖气的室内。行李转盘区已经没人了,偶尔有机场工作人员走过,都友善地对她笑笑,说声耶诞快乐。但她的脸颊已经冻僵,回报的微笑也很僵。
拿出奄奄一息的手机,她抱着侥幸的心理,一面祈祷着电池争气些,一面再度拨号,试图联络那杳无踪影的男友。
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怎样,这一次,手机撑住了,而拨号后,居然接通了。
“喂?”男性嗓音传来,从容而优雅,让赵湘柔气息一窒。
他,还在家。
“我是湘柔。”她自动报上姓名。
“湘柔?耶诞快乐。”对方温和地说着,毫无芥蒂,却也疏远。“西岸,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应该很暖和吧?真好。”
听着这样的话,明眸望出重重玻璃门外的漫天风雪,赵湘柔的舌头像是被黏住了,怎样都无法回答。
千金小姐如她,该做的举动,应该是跺脚、大发娇嗔,控诉男友的不体贴、限他十分钟内立刻出现在她面前……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大概是冷呆了。
电话那头,背景正传来悠扬的古典音乐声;萧邦钢琴曲轻快甜美,却让她一听之下,有如被丢到外面刺骨的风雪之中,无法动弹。
这音乐,好耳熟。
当初他在追求她的时候,就常常播放这CD。在车上、家里、甚至两人分隔两地不能见面,只能用电话聊天时,他都会特别去找出萧邦的音乐作为陪衬。
如今,音乐依旧,但她心底雪亮--自己再也不是他取悦的对象。
“我约了人在家里吃饭,先不聊了。”对方说。“你应该也很忙吧?晚上派对玩得高兴点。我们再联络喽。”
断讯前,赵湘柔非常确定,在跳跃的音符中,她听见了旁边有很耳熟的女声在询问:“是谁打来的呀?”
“朋友。祝我耶诞快乐的。”回答得轻描淡写。
“凤梨虾球好喽!我特别为你学做的,来尝尝看嘛。”女子笑声清脆。
通话中断。她没机会询问了,手机萤幕一片黑暗,电池宣告寿终正寝。
当然,她可以立刻设法叫辆计程车,飞驰到所谓男友的住处,好好看个清楚、说个明白;但多年来的“家教”告诉她,这是最蠢的做法。于事无补就算了,还会让女人看起来面目狰狞,不值到极点。
何况此刻在“男友”身旁的女人……不是泛泛之辈。如果可以,赵湘柔一辈子都不想跟那位小姐再有任何牵扯。
反正,早有预感了不是吗?赵湘柔模糊地回想着这段时间以来,与男友间的疏离与冷淡。远距离本来就不被看好,两人确实渐行渐远;此趟飞来,下意识中也是想作个了断,没想到会在机场就结束了。
突然,一切都好像无所谓了。不必赶着去哪里,也不用急着回家--反正没有人在等候。
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黯淡雪景,赵湘柔安静地站着,仿佛美丽的雕像,良久良久,都没有动。
换成其他人,看起来或许会很落魄,但赵湘柔却硬是比别人好看几分。长得漂亮的好处就在这里;美女落寞的时候,还是像在拍偶像剧,不知哪儿有镜头在拍摄似的。
等她远离冰天雪地、再度回到美国西岸温暖阳光下,已经是三十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期间她花了大钱住机场附近的旅馆,付出天价临柜更改机票,等候多时不说,还要跟过节的人潮挤……应该很容易让人失去耐性的,赵湘柔却都淡然处之,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火气或焦躁。
啊,大约,怒火都被冰雪封住了,留在异地,没有跟着她回来。
拖着小行李箱走出电梯,自家门口挂的圣诞灯饰正一闪一闪发亮。她掏出钥匙,一面回想,离开前,没有把灯泡插头拔掉吗?就放着任它闪亮了这些天?
真傻。闪亮给谁看哪?
门一开,迎面却见到不速之客一名。
躺在她的沙发上,看着她的电视,喝着她的啤酒。
“你回来了?把门关上。”
对方只是看她一眼,视线又回到电视转播的球赛上,伸手抄起咖啡桌上的啤酒,仰头灌了一口。
那悠闲自得的模样,实在太刺眼了。赵湘柔埋藏压抑多时的疲惫与火气,突然在那一刻,犹如火山爆发!
“厉文颢!你为什么在这里”拔尖的嗓音宣示着主人的火气,汹汹质问。
对方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回答得慢条斯理。“我们早就说好的,你去东岸找施先生过节,过完新年才回来。这段时间,我可以来这边借住。”
这话没错。赵湘柔想起来了。他们确实有讲好这件事,但……谁会料到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要不要喝啤酒?冰箱里还有,请自己去拿。”厉文颢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墙上的液晶电视,随口招呼,仿佛这儿是他家似的。
这实在太荒谬了!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想学受伤的动物一样躲在熟悉的角落舔舐伤口;结果,居然忘了讲好要把房子借给外人这件事。
其实厉文颢并不是外人。对赵湘柔而言,他可能是她生命中最近似“兄弟”的人物,只不过她现在谁都不想见,尤其不想看到厉文颢跟女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模样。
“你……”赵湘柔甩甩头,试图跟他讲理。“抱歉,我真的忘了。你介意换个地方住吗?我出钱让你跟女朋友去住饭店,怎么样?”
“你怎么了?”厉文颢这才有空正眼看了她一下,不过也因为正好是球赛中间的广告时间。“你为什么现在回来?施先生呢?”
“我们已经over了。”她简单地说。
“喔。”
关上门之后,把自己抛坐在单人小沙发上,赵湘柔吐出疲惫的长气。“我说真的,我不想招呼情侣。你们可不可以换地方谈情说爱?”
“什么情侣?”厉文颢的注意力又被球赛吸引,漫不经心地问。
是啊,什么情侣。
屋子里除了电视喧哗的声响之外,安静如废墟。所以,他的现任女伴,那个老是在他身边出现、笑声如银铃般的小可爱,不在这儿?
“你亲爱的海儿呢?”
“谁?”
啊,所以,他也一个人吗?
看来今年耶诞节真不是情侣相聚的好日子,而是得走回西方传统,要跟家人共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