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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貅 page 16 作者:决明

  “方——不——绝——”银貅扯着喉嚷嚷,池并没有多宽多远,她喊得响亮,连池的对岸都能听见,偏偏端坐池心的他没有反应,别说眸子没张开,连睫毛颤颤亦无,她不放弃,继续喊叫:“方不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应我一声呀!我是小银呀一一你没资格再排斥我了!你与我是同类,我们都是貔貅!你听见没有!我们都是貔貅——”

  池水无风自涟,水漪由他盘坐之处圈圈扩散,没入水中的长发,极其缓慢浮动着,除此之外,方不绝一如石雕,没有动静。

  “他……”银貅求助地望向身旁文判,他只是浅浅带笑,脸上写着“我无能为力”的无辜。

  “他听不到。”文判遗憾摇首。从最开始便告知过她了。

  她不信,忿忿扭回头,朝方不绝那儿圈嘴嚷得更大声。

  “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喂!你至少露出开心或惊吓的表情呀!你这样算什么呀?!”越吼越生气,对他的不动如山感到愤怒,内心深处真正的怒意,是如文判所言: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不识得她!他忘了她!

  “小银,够了。”勾陈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要她别再一个劲儿地撕扯嫩嗓,做着徒劳无功之事,他轻扶她颤抖的双肩,给她支撑的力量。“我们走吧……”

  见他一面就好。

  说完话就走。

  什么事都不会做。

  不让文判觉得麻烦。

  他可以听不见。

  他可以不开心。

  屁啦!

  方才她说过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教她自己嗤之以鼻!

  她见着了他的面,就好了吗?可他完全没有张眼看她,她贪心地希望他也同样回望她呀!

  说完话就走,她自顾自地说完了,满足了吗?这跟对着山谷大吼大叫有何差异?山谷至少还会回荡她自己的嘶叫,而不是像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哀切切、孤伶伶地,填满地府。

  他可以听不见。可以吗?可以吗?!他听不见她喊他,听不见她说她与他是同类的天大好消息,听不见她说她身体里孕育着两人的孩子,听不见她渴望瞧见他流露将为人父的憨笑……

  银貅被勾陈揽着肩,带离池畔,一步,两步,三步……她不死心地回首,看向池心不受干扰的平静魂体,那么美,那么脱尘,那么遥远……

  她倏地挣开勾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跃进池内,哗啦水花四溅开来,勾陈忙不迭要拉回她,文判阻止不了第一只,第二只倒让他给及时拦下。

  “你不能下去!那池水若沾染上你或我的气息,会使情况更槽!”

  看似一般的池水,是舀自昔日天山月读天尊所处之莲池,清澈干净,不带坐丝杂质,污秽或杂错的魂体只消在里头浸泡月余,便能洗涤净化。方不绝身上人类及貔貅血脉混合,造成他的魂体紊乱,必须靠这池水将其中一方较淡的影响去除掉,使他的魂体恢复完整。令文判意外的是,先前同样情况的方家子孙前来,被洗去的,皆是貔貅那部分,独独方不绝,属于人类的影响,已经消除泰半。

  池水里涤尽“方不绝”的过往,要是勾陈碰到那些池水,恐怕会破坏掉整池天泉的效力,更甚者,还会使净化中的“方不绝”陷入神智错乱,魂体难以完整。

  “可小银——”勾陈指着奋力往池心泅游过去的银貅。

  文判只是摇头,没再多言,就连他,也不知道银貅之举,会带来哪些改变。

  藕臂拨动着,任由池水浸濡衣裙,池水并不深,仅达她的胸口,但水中阻力强大,寸步难行,她费劲泅泳,冰寒池水,教人四肢冻得疼痛,若不是她胸臆内燃烧着熊熊激动,恐怕也忍耐不住。

  “方不绝!”

  这三字,成为她前进的最大动力,她喊着,喊给他听,也喊给她自己听。

  方不绝!

  无声的世界,透不进任何声音,没有心跳声,没有吐纳声,什么都没有……对,本该什么都没有。

  是谁的名字传了过来?好小好小声,听得并不特别清楚,太微弱了,偏偏在寂静空间中,又变得无比巨大。

  方不绝!你真的很过分耶!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被肚子里的臭小鬼们折腾成啥模样?!我吃不好睡不着吐得天昏地暗,脾气变暴躁,动不动就想哭,想起你丢休书给我时哭!想起你拿剑抵向我时哭!想起你抱我的时候也哭!凭什么只有雌性要受这种苦?!你们雄性倒好!吃苦没你们的份,享乐你们手脚倒很快!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水的波动,近乎凌乱。

  是个女人。

  在哭吗?嗓音怎么如此颤抖?

  是……骂他吗?

  方不绝,是指他吗?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连一丝丝都没有。

  我可没有忘记你对我的坏!我还没有原谅你!我仍在生你的气!要不是因为孩子,我才不要来找你——

  他好想……看看说话的女人是何种模样?怎能一边埋怨数落,又一边听来可怜兮兮?矛盾的嗓音好熟悉,好似听过无数回,似糖如蜜,说来动人。

  你有没有听见?!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跟你说话?!

  有,听见了。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

  有。

  你和我都是貔貅耶……我好高兴,当然并非你是人我就不高兴,而是,你没有排斥我的理由了,你再也不能说我是妖怪……我才不是妖哩,我是貔貅,你也是……

  方不绝,你怎么都不理我呜呜呜……

  他连她的哭声都听见了,甚至,感受到手臂被谁颤抖地握住,使尽摇晃。

  张开眼呀,快把双眼张开,就可以看见她了,她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银貅已经用尽了办法。

  她游到他面前,摇他捶他打他,喊他叫他求他,他仍是那副沉眠模样,不响应她的激动。她攀附在他冰冷的肩颈间,窝囊的泪水滴滴答答,一颗一颗掉落他肤上,再滑落池面,如雨水,激开小圈涟漪。

  “方不绝——方不绝——”

  “小银你快回来!你泡在那池水里恐怕对你的身体有伤!过来——”勾陈在池畔急嚷着,完全不管方不绝的死活。

  池中之人并未听见勾陈的声音,他的听觉,仍旧满满只有那个女人,她的哭嗓彷佛贴在他耳边,气息紊乱,边啜泣,边说话,边埋怨,叫着他好陌生的姓名。

  他抬动手指,细微地,在水面之下。她的长发,撩过手背,纠缠过来,好长,好细,好柔腻;她的脸颊,贴在肩窝处,和着湿濡泪痕,好热,好嫩,好温暖。

  他,挣脱禁锢,神智从静寂孤阒的无声天地间离开,缓缓地、耗力地,睁开沉重眼眸。

  察觉纤臂搂抱的壮躯有了些许反应,肌理绷动,银貅抬起头,看个究竟。

  当他与她四目交会,回忆如涌泉,抑制不住,猛然汩汩冒出,池水试图洗涤冲淡的过往,释溶干池水里的人间点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化为星光,一颗一颗,尽数袭回他的脑海,融回他的骨血。没有忘,那些镂刻在心上的种种珍贵,与她共织的幸福光景,他没有忘,天山仙泉亦稀释不了它。

  “小银……”他沙哑而干涩,呢喃她的名字。

  一股想放声大哭的喜悦,存银貅看见他用着她再熟稔不过的温柔目光凝视她时,再也按捺不了,已经分不出是池水或泪水的狼藉小脸上,添上两道新凿的泪泉,哗啦涌现——

  第10章(1)

  他将哭成泪人儿的她,牢牢按入怀中,不允许其中存在任何缝隙。气力逐渐恢复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添加手劲,逼她柔软贴合。

  她胸口激烈起伏,心跳如擂鼓,足见重逢相拥的滋味如何美好。反观他,胸膛平静,没有吐与纳的动静,没有规律有力的躁动心跳,那是魂体失去的本能,不再拥有的天赋,却不代表他对此冷漠无感。

  方才骂他骂得多麻利的她,良久良久也没再挤出半句话,唯一有的,大概就是那声“呜哇——”,以及后头一长串淅沥呼噜的含糊了。

  “先离开池水吧,它还不曾有死魂以外的活人下去过。”文判要两人上岸来,并仔细端详方不绝的魂体变化。

  银貅鲁莽下水之举,不可能让他丝毫未受影响,可是说也奇怪,方不绝的魂体依旧清澄,周身光芒并没有消减或黯淡。按理而言,净化完成之前,忌讳一切外来干扰,昔日不过有只小鬼顽劣调皮,在某魂体进行净化之际,好奇地将手伸进池里搅和两下,那魂体竟瞬间痛苦扭曲起来,即便迅速抢救,对魂体所造成的永久伤害亦无法弥补,无论魂体日后进入哪一轮回道,注定不是痴傻便是残废。

  方不绝看起来却没有这个顾忌。

  方不绝将银貅抱高,当他挺直身躯时,池水之于他,算是极浅,不似银貅泅来时吃力,他丝毫不觉得池水有任何阻力,他的身体好轻,不单单是脱离肉体时仅存魂魄的松快,而是一种……更陌生的力量,从四肢百骸深处窜出来。他不知道如何使用它,是的,他不知道,但他正在用它,莫名其妙的,仿若生前呼吸般简单容易,他稍稍一跃,飞得半天高,再落下,他与银貅已经稳稳当当地伫立在文判与勾陈面前。

  文判贴心地施法,替银貅烘干一头湿发及衣裳。

  “孕妇着凉就不好了。”他微笑道,银貅回他更甜美的笑靥。

  “她泡过那种池水,会不会有后遗症状?”勾陈比较担心的是这个。

  “目测来看,没看出不好的影响。”无论是她或方不绝,两只都看起来好得不能再好,还能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应该不用替他们担心。

  “确定?”再提问的人,换成了方不绝。

  “你自身魂体的危险并不亚干她。”文判提醒道。相较于银貅,方不绝应该更烦恼一下自己。

  “我没有觉得何处不舒服。”方不绝不是逞强,而是体内舒坦的感觉,好似挣脱了千斤重的束缚,不再受肉体禁锢,没有累赘,但又不像他甫死之际,魂魄被鬼差勾出肉身时,那种“鬼”的缥缈游离。所以当银貅一脸忧心忡忡地抚摸他脸庞时,他给了这样的答案。

  “那就好。”文判可承担不起未来的“天尊”变成痴傻或残障这等严重的罪名。他维持俊秀雅笑,与被方不绝抱在臂膀间的银貅相视。“你已经把想传递之事成功地告知方不绝,那么……请回吧?”

  文判客客气气在赶人了。

  “呃……再让我和他多说几句话,可以吗?”银貅一点都不想走,抱住方不绝颈子的双手环得更紧些。

  “一开始,只是见一面就甘愿离开,再演变成多说几句就好,接下来,再相处个几日吧,到最后,怕便直接在黄泉地府里住下了。『贪心』这种潜藏在心底的兽,越养越大,越不懂知足,越贪得无厌。”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就此打住,早些分离,少些念念不舍,这可是文判一贯的处事态度。

  “是呀,小银。方不绝知道他即将当爹的好消息,方家传嗣责任已了,他一定可以走得更心安、更情愿,是不?”勾陈加入劝说银貅离开的行列,同时不断地朝方不绝使眼色。

  你也说她两句呀!难道你想看她等一会儿和文判顶嘴顶嘴顶嘴到争吵,吵出火气,吵至直接和文判开打吗?我保证,她会!

  方不绝瞧懂了,明白接收到勾陈的意思。

  “小银。”方不绝让她慢慢由身上滑下,确定她站稳了步伐,才缓缓抽离撑扶于她腰际的双手,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逼自己这么做。

  他的叫唤,使银貅全盘注意力都定在他脸上,他停顿良久,哑声续道:“谢谢你,也辛苦你了……为我孕育着孩子……”他的目光变得柔软无比,深深注视着她的腹间。

  银貅拉过他的手掌,贴在那儿,因为她看见他的眸里写着他好想这么做。方不绝挑眉微愕,缓缓让自己的掌心笼罩在她平坦小腹上,眸里千头万绪,感动莫名,可他不能放任情感流泄,他怕一旦失控,说出口的话,就会变得不一样,变得无法理智。

  他不能屈膝跪地,倾听不知是否能听清的胎动。

  他不能抱起她旋舞数十圈,激动地笑嚷着他要当爹了。

  他不能……陷小银于任何危险之中。

  “做了母亲,别再毛毛躁躁的,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跑不跳不爬高,要记得吃饭,别饿着自己和孩子。”他认真叮嘱交代,就怕依她的活泼性子,很难有定下来的时候,也没个孕妇的自觉,当自己身体是铁打铜铸的,不怕摔不怕撞。

  他努力思索还有哪些事项没有吩咐,但是太多太多了,一时之间无法说齐,恨不能一口气倾吐殆尽。末了,他吁叹,“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见孩子出世成长,抱歉……回去吧,路上小心。”

  “你——你又赶我走?!”银貅以为会得到他欣喜若狂的拥抱或亲吻,两人共享这个喜悦,绝没料到,他最后仍是叫她走。她急忙反抱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说的另一件事?我不是妖!我和你都是貔貅!你不知你家祖先曾与一只母貅相好,产下后代,你身上流有貔貅的血,我不是与你迥异的妖邪,我们一样……”

  方不绝触碰她的脸颊。“我已经死了,小银,我不是人,不是貔貅,仅是一抹魂魄罢了。”听见他的血液中存有神兽貔貅的部分,他不能说完全没有惊讶,但,惊讶又如何呢?那已是“上一世”之事……他知道得太迟,无法喜悦,喜悦于自己和她,拥有相同的交集。

  多么教人无法反驳两人之间没有身分差异的实话。

  他已经死去,不再是人,当然,亦不再是人貅混种,她与他,最后还是变成了不一样的东西……

  “而且小银你不要忘了,你与方不绝是不欢而散,你明明还没原谅他赏你休书的恶劣行为,貔貅不是爱憎分明吗?你应该气他气得撂完『我怀孕了』这句话就掉头走人,而不是与他藕断丝连,舍不得离去。”勾陈痛恨自己必须棒打鸳鸯,这令专司不受祝福之恋圆满成功的他感到强烈自厌。

  其实他可以鼓励银貅勇往直前——如同他解开金貔的心结,让金貔放下他与那只人类小姑娘毫无意义的争吵,赶在遗憾发生之前,和人类小姑娘破镜重圆,虽然最后仍是迟了一步——劝说他们尽力追逐伟大的情爱,豁出性命,没有爱,毋宁死,但方不绝情况太特殊,银貅也不是强悍如凶兽之流,他的盲目鼓吹,极可能赔上银貅的生命。穷奇殒灭的借镜,虽未亲眼看见,但是从相熟的天将口中听闻那日情景,仍不难想象,神祗要处置掉惹是生非、反乱纲纪之徒,是如何的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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