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初音那亲人的特质令鄂嬷嬷全然不觉生分,令她像是寻着了知音似,将房内那只皮革箱子搬了出来。
“我真的好久没遇到汉地来的客人了,有几十年那么久了。”鄂嬷嬷将箱内的汉文书一一拣出来交给初音。“我眼睛不好,书里头的文章虽然以往都读熟了,可这么久没读它了,极想念的,初音姑娘您可以帮我念念吗?”
捱不过老人的请求,初音仅能接过那些书本,当她看住其中一本老旧纸书,不禁讶于那上头的线装竟仍如此完整。
翻开书页,里头的纸张虽已因年岁久远而泛黄且微微起斑,但大体上算完整,可想而知老人对这些书的珍爱。
“这非拓印本,是手写本呢。”初音说。
纸上工整却带力道的字迹,由纸的正面直透反面,使得纸张微微起皱,
那力道亦透露着书写人的性格,她猜应是名男子。轻抚着那字迹,虽未见过那人,感觉却像见着了人。
“是啊,他不爱拓印,就爱亲手誊写,说唯有亲手誊写才能让字与文有生命,就算文非亲撰,也能表其敬意。”
话里说到了个他,嬷嬷扬起一抹暖笑;而随着初音逐字诵念书本上的文字,蓦地她感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眼眶微湿。
虽是过了这么多年,原以为早死寂了的心,还是会跟着触碰到旧人的物事而微微颤动,像条出了水、将死却死不去的鱼。
且刚刚就这么一瞬,她眼前竟就飘过当初那为良人研墨的旧景,及一些几乎以为要忘去的往事。
“嬷嬷您还好吗?”见老人眼角泌泪,初音忍不住问。
“没事没事儿,应该还有一小段,姑娘您就帮忙念完它吧。”擦擦老眼,她笑。
“嗯。”初音微微颔首,跟着继续读着余下的文,只是当她读到终处,看住文末的落款、日期以及那姓名。“……唐东焕。”
那名字,让她心头霍地一悸!正当她抬眼想问鄂嬷嬷的同时,鄂嬷嬷也许是聆进那名儿而激动了,一个挪身,不小心拨倒了那与汉书本放在一块儿的小锦盒。
这次锦盒落地,开了个口,露出里面的物品。
“那是?”看住盒内物品,初音更加愕然。
“没什么,一些老东西,咳咳!”弯腰拾起锦盒,老人将之紧紧阖上,只是坐回后,竟就开始咳了起来。
“啊,嬷嬷您……”看住狂咳到宛若喘不过气的老人,初音急忙搁下书本,并以指拂向老人的唇角,是血。
不由得她让站在一旁的仲孙焚雁去喊了正在灶房熬药汤的鄂多海来。鄂多海一见,心都冷了。
“昨晚才喝了旧药,怎么又不见效?!”她跪地紧抓着老人发冷的手,瞧她脸色发灰,心里更急了。
“我休息一下就好,不打紧。”
“我去村里找星老爷过来。”虽然鄂嬷嬷频频说了没关系,但最后鄂多海还是起身,不管老人答不答应,她扔下一句,就奔出了门。
第7章(2)
走在往村子的路上,她心头揪得紧紧,虽然日子里出现了萨遥青,但嬷嬷这将她从小把深把尿拉拔大的老人家,才是她彻彻底底的家人,纵使人之寿命本有终点,她却无法想象有失去她的一天。
在自个儿不受岁月影响的状况下,那害怕身边亲爱的人逝去的心情,对比后又更加强烈了。
一路奔跑着,她很快就到了崁儿村。只是,去到星家药铺,却不见那一向都在店头守着的星霄。
在前头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本想出了店铺到村内找找,才跨出店门,店内却忽来一唤。
“找我家老头吗?”
回眸一望,星库尔正从内房走出来,鄂多海皱起了眉,不想搭理。
“是嬷嬷病了吧?老头给的药无效?吐血?”
听到星库尔说的,鄂多海急忙转身。“你怎么知道?”
“老头有点年纪了,常常东西收在哪儿都不晓得,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会信得过他备的药,该是配错什么了吧。”
星库尔说的话,她压根不会信,这会儿反倒想起他先前说过的话,他说了她们很快会再回头来找他……“你说我们会回头找你,莫非你做了什么手脚?”
“怎么可能。鄂嬷嬷可是我未来的亲家,她要有个万一,我也成了不孝,不是吗?”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坐,他满是城府地望住那忧心上了眉梢的鄂多海。
“我不会嫁你的。若真是你动了什么手脚,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他脸上的神情,令她笃定十成十是他搞了鬼了。
“呵,我就爱你这高原姑娘的泼辣劲。”笑了一声,他站了起来,并朝鄂多海走去,来到她身前,低下脸来对她说,“是我在药里头添了料,汉地来的东西,连老头都不知道。但那药不会要命,只会让人极不舒坦。人老了,也许真的会更难捱些,所以你若要解药……就嫁我。”
他在后山上头采的麸金运往汉地去制细箔金或金块,转手财富入星家,其实想要什么就应该就要有什么,只是没想到他想要眼前这女人,却还得如此大费周章。
那一点与汉人交易时要来的汉地毒物,是一辈子守在这山头的他家老头连看都没看过的,无臭无味添进鄂嬷嬷的新旧药材里,他也从未察觉。
毒一天服一些,就像入了皮肉的斑,若无解药,就算剔肉都难除。所以,求吧,他要看眼前这女人如何低声下气求他收她入房。
“果然!”
一听,鄂多海一股气猛然涌上来,伸手朝他脸上挥去,来不及闪躲的星库尔吃了狠狠的一巴掌后,抓下她的手,而在钳制住她的当下,脸顺势凑了上去,一下就吻住了她的唇。
想当然耳,鄂多海自是狠咬了他一口,令他嘴唇破皮流血,吃痛地就推开了她。
望住咬了他一口的鄂多海,他本来极气,但想到总算让他碰到她了,不禁得意地笑了开来。
以袖抹去星库尔在她唇上留下的唾沫,鄂多海忍住满腹的屈辱和怒气,问了:“解药在哪?还有,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真是个聪明识大体的姑娘,不入我星家真是浪费了。”说罢,星库尔从身上掏出一小罐瓷瓶,递向她;而她拿过手后马上转身就要走,于是他又补上一句,“那只是一部分的解药,要完全解除毒性,得连续服用十天,所以明天记得再来找我,药铺店门开之前,我等你。”
服下了星库尔给的药,鄂嬷嬷咳嗽和吐血的状况确实缓解很多,那教要将解药让鄂嬷嬷服下时还挣扎许久的鄂多海,总算暂且安了点心。
所以解药是真的,但若如星库尔说的药得连服十日,要她天天去找他,她却不晓得这几天他又会对她做出什么要求来。
若能让她知道解药放哪,那么她肯定会一刀捅了那该死的男人的!
“想什么?”吃了药,感觉稍微舒坦了的鄂嬷嬷躺在床上歇息,她望住坐在一旁,脸朝着窗外,但手却拚命往嘴上抹的鄂多海问。
“喔,没什么。”这一回神,鄂多海也才发觉自己那往嘴上拚命擦拭的动作,老早把唇瓣给擦破皮了。
“你说遥青去打野味,怎么天都暗下了,人还没回来?”
“可能跑得比较远吧。”是啊,怎么还没回来?她极目往外头觑,就是等着看那人的身影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路的那一头,只是瞧呀瞧,等到日落了,却连个影儿都没有。
“天暗路难走,希望他赶快回来,别迷路了。还有,初音姑娘他们……还在吧?”
“在厅里。那我先去做晚膳了。”
也许是和她一样对那山头矿坑的事情耿耿于怀,也许是真的和嬷嬷谈得来,初音两人纵使早晨真有离去之意,但眼下似乎留下的意愿更高。
家里粗茶淡饭又没床可睡,他们能忍,她便也不多说什么;且初音体贴,仲孙焚雁偶尔也会帮手些粗活,就当他们多留一天,嬷嬷就多一天的伴吧,那么她也好多些精神去思索如何从星库尔那男人手中取回解药。
不一会儿,晚膳做好,众人似是仍等着萨遥青回来;但又过了半个时辰后,等到饭菜都凉了,最后是鄂多海拿起窝窝头朝自己嘴里一塞,让大家先吃了,才结束那一餐不知道原该等到何时的晚饭。
用过晚膳,到了应该熄灯入睡的时间,萨遥青仍是没有出现,那也察觉了鄂多海满脸忧心的初音,抑不住开口询问:“萨公子,还没回来?”
“嗯,您们睡吧,不等他了。”关上大门,落了栓,鄂多海留了一盏灯火给睡在厅内的初音和焚雁,便进了房门。
房内鄂嬷嬷已然入睡,鄂多海摸摸她的额,确定她无恙后这才躺上床,背对着她躺下。
发了一会呆,她反射似地又以手背抹唇。但不管她怎么抹,星库尔在她唇上留下的触感仍无法消去,也因此她便带着满脑子的嫌恶,睁着眼,一夜无眠。
门前镇夜无声息,到了天亮之前,仍没有萨遥青回来的迹象,所以因为无眠而显得有些疲累的鄂多海早早便起了床,在备好早点后,就不得不照星库尔所言,往崁儿村去。
等她到了药铺前,店门还未开,但门前市集已开始有着稀稀落落的村人出现。
当她等在门边,两名市集摊贩正巧走过,他们闲谈着。
“听说夏水村和壮围村有人无病却突然变得疯癫,口吐白沫,高烧不退,身体泌出的冷汗都要流到床下去了,连星老爷去瞧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耶!他到现在还留在人家村里等着治人。”
“那疯病该不会传到咱村里来吧?还是……是那个诅咒?!”
“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八道啊,虽然咱们年轻时没亲眼瞧见,但这山上有什么,可是连咱爹娘爷婆都晓得的,几代传下来的该不会是乱诌的吧。还有,我刚刚从那儿过来,听到一名猎户说,昨晚他和几个人上山打狐狸,居然听到从没听过的猛兽吼叫,那可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一下子就全都跑下山来,该不会是吃人的妖怪回来了吧?”
“你可别乱讲话啊,这样乱传可是会……喔,区大婶,您真早,我摊都还没摆好呢,要买什么啊?稍等等喔,我去摆好了就喊您。”
因为有客人,所以两名摊贩中断了谈话,赶紧往平常自己摆摊的位置去收拾。反倒是那位区大婶,本是站在原处等着,可她眼珠子乱转一圏,刚好就瞧见站在药铺门边的鄂多海。
“你……”她认了一下,然后就马上上前,“你是捡到我家汉子项链的姑娘吧?”
细眼瞧,那大婶竟是当天取走死去猎户遗物的人。鄂多海点头。
“你是住在村外鄂家的姑娘吧。”那天没多说话,但她回去后想了半天,这才想到她。“我……可以问一下你是在哪里捡到我家汉子的项链的?”
“在后山林子里。”
“那除了项链,还有没有瞧见什么?”
鄂多海摇摇头。妇人那原本还带着丁点希望的眼,瞬间便如蒙了灰般暗沉了去。她愣了一会儿,低着头,带着点哭腔兀自开始喃言:“我从没想过我家汉子会一去不回,在那之前还跟我有说有笑的,哪晓得就这样消失了。在那之前听他说山上有怪声,铿铿锵雏的像打铁,该不会就是他们说的妖怪叫吧?我这几天还常梦到我家汉子回来,说什么舍利托生会帮他伸冤……”
打铁?所以那死去的猎户也听到了矿坑里传来的声音了?这回变成鄂多海急了,她站直身问:“大娘,大叔失踪的那天,还有没有跟您多说什么,他在山里听到打铁的声——”
“你来了,很准时。”鄂多海话未说完,药铺门一开,星库尔就站在她身后,他睨了和她对谈的妇人一眼,似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这位大娘,他们摊子摆好了,去吧。”
他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摊贩,明显是想支开人。
妇人不得已被支了开去,鄂多海想问也无从问起,她看住那要她进屋的星库尔,说了:“就这边给吧。”她指的是药。
“进来吧。”没得商讨,他侧过身,坚持要鄂多海进屋。
迟疑了下,鄂多海只得跨进药铺。当她走进,星库尔随即关上店铺大门,那让她机警地旋过身睇住他。
“别紧张,你是我见过最大气的女人,不该关个门就给吓的。”说罢,星库尔去到柜前,在柜上忙和一阵,而后要她也过去,“来瞧瞧。”
此刻,他脸上虽然堆满了笑意,但鄂多海仍是带着警戒,上前一探。
“家里老头儿在别村忙着,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回来,所以我只好自己打点,看看喜欢哪个,可以先拿去戴,总之这些以后都是你的。”
宛若在展示自己的财力似,柜上一排展开来的都是精雕金饰和珠宝,有些是没见过的汉族样式,有些则是传统首饰,但样样精美,让人不住联想这星家还有多少见不着的财源。
走到鄂多海身后,几乎要贴上她的背,星库尔探手拿过一支细致的纯金镶玉坠的汉饰发簪,想为她戴上。
“我想不管什么首饰戴在你身上,都比不过你本人的美。从几年前看到你,别的女人我就再也看不上眼了。你合该得进我星家,别跟个野人厮混。瞧,那平日黏你黏得紧的野人现下不也不见踪影?他,给不了你什么的。”
感觉到耳后吹来一股温热的鼻息,鄂多海一惊,反应地回过身,不过这一回头,星库尔原本拿在她脑勺后比划着的发簪,便也划破了她的额角,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啧,这张美丽的脸可会花的!”急忙将发簪丢上柜,星库尔从身上掏出一条帕子,本想帮她擦去血迹,但当帕子去到她的伤处,那原本还渗血的地方竟消失了。
“这?”是他眼花吗?她明明被簪子划伤了,怎么才一眨眼就不见伤痕?!他错愕。
忽视星库尔脸上讶异的表情,鄂多海头一偏,往旁一站,冷声说:“解药拿来。若不拿来,我不会再上门,一步都不会再踏进来。”
闻言,星库尔便将帕子往一旁扔,改从身上拿出与昨日相同的小瓷瓶,拎在鄂多海面前晃。“这里,一样一日份量,昨天那份吃了,你应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拿过小瓷瓶,鄂多海不语,转身就要走,但一股冲动驱使,她说了:“我知道你们在山上做什么,也知道你们为了掩饰在山上干的活,做了哪些令人发指的歹事。”
“呵,什么歹事?证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