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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遇到兵 page 4 作者:赖尔

  烛光轻曳,在桌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烛影。李德元就这样静静地望著那跳动的光亮,看着烛泪一滴一滴地滑下,落在小碟里,渐渐凝结。

  当张赛虎擦完脸,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光景:那书生一动不动地盯着蜡烛,表情迷茫到几近痴傻。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之上,将清秀的五宫映出淡淡的投影。

  在刹那之间,张赛虎有点呆,不知怎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也不知是什么感情在作祟,心头莫名地火起,他忍不住冲他道:“蠢书生!发什么白日梦!有空发痴还不如把床铺给理理!”

  这句话将李德元从太虚之境拉了回来。他下意识地直起了身,转身过去整理床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怎么他说什么自己就照著做了呢?就算自己的确是寄人篱下,也不能如此被人使唤来使唤去啊!他是读书人又不是下人!

  这么一想,他便转过脸来,义正词严地申辩道:“虽然你是主人,但也不能如此使唤别人呀!虽说礼法有云:‘客随主便’,但我乃读书人,井非你请来的下人。能不能请你不要这么顺理成章地颐指气使呢?”

  张赛虎抱了双手,斜眼瞥他:“下人能干,你就不能干了么?连铺个被子都要叽叽歪歪的,你所谓的读书人就是这般光做学问不干事的么?

  李德元一怔,他所说的不就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吗?没想到过莽汉虽然说话粗鲁,却也能说出这般道理。自知理亏,李德元再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去铺床。

  一时间,屋中一片沉寂。张赛虎呆呆地望著床前那抹背影,看着他忙东忙西。他的脏衣服已经洗了晒著,所以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的衣服,由于身材差异颇大,灰青色的外杉松松垮垮地罩在他的身上,特别是肩膀根本撑不起来,看上去肥肥大大。看见自己的衣服给他穿成了这副光景,张赛虎敛起眉来,心道这蠢秀才到底有没有在吃饭啊,如此瘦弱。人都说秀才手无缚鸡之力,看来倒是—点也没有错了。

  眼光流动之处,不经意间瞥见,在他长发末端,背后的大片衣服都被浸湿。张赛虎忍不住撇了撇嘴。一手拿起毛巾,走到李德元背后,把毛巾扔在他的头上:“把头发擦干先。”

  李德元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正对上那张怎么看都像囚犯的脸孔,随即,他伸手取下毛巾,浅浅地勾勒起唇角,轻声道:“谢谢。”

  “谢个毛?!”张赛虎跳将起来,大声吼道。可是眼却不由自主的瞥向屋顶,眼光游移不定:“我是怕你弄湿了老子的衣服!你少会错意了!老子管你死活?”

  被对方突然的吼声惊到,李德元怔了半晌,然而片刻之后,唇边的笑意却逐渐扩大。轻轻拾起了手握拳,放在唇边掩饰笑容,他轻轻笑道:“你是属鸭子的么?”

  “啥?!”这次轮到他呆了。

  “我是说,你八成是属鸭子的,”笑意写在唇上,也映进了黑亮的眼眸之中,“就算煮得熟了,嘴却还是硬的。”

  “……”望着那笑容,张赛虎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才咕咕嚷嚷道:“读书人都是这么骂人不带脏字的么?”

  李德元苦笑著摇了摇头。一边用毛巾将发尾擦干,—边看著张赛虎接过他的工作,三下两下就把床铺整理妥当,边整理还边道;“看你笨手笨脚!连个床都铺不好!真不知道读书都读到哪个狗肚子里去了!老子都比你强!”

  若在平时,李德元定是要生气反驳的。可是这时,他却只是垂下了脑袋不作声。“百无一用是书生”,今儿个他可是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了。虽然诗书满腹,可却是填不饱肚子的。饿得头昏眼花之时,满脑子都是香喷喷的烧饼,嘴里还能吟得出诗来?好容易填饱了肚子,可一回忆起来,这唐诗宋词千百首。竟是没有半首是损述一碗阳春面之美味的。若是没有这莽汉,今晚怕是还要露宿街头……

  “谢谢,”明知道他不会领情,可是李德元还是衷心地向他道了一声谢,“你可比那徐老爷要好心多了。”

  “徐老爷?哪个徐老爷?”张赛虎疑惑地问道。

  “那个晋城第一大善人啊,”说到这个,李德元忍不住吐起苦水来,“还说什么好人,还说什么富翁,还说什么书香门第?怎地如此轻贱读书人?!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便是不打算帮忙,也不该如此出言侮辱,竟说我是穷酸秀才,这也欺人太甚了……”

  “你去干什么的?”张赛虎也不跟着接口抱怨,反而打断他的话。

  “呃……”被问到这个问题,李德元不禁支吾起来,红著脸道,“呃……我去……我去……去借……借盘缠……”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哼!活该!”张赛虎冷笑道,“这不叫‘穷酸秀才’叫什么!?借钱你还好意思自命不凡,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

  “呜……”被他这一冲,李德元登时连抱怨的立场也没有了。虽然说得不中听,可这家伙倒真是一针见血地戳中他的痛脚,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被别人瞧不起,他只道对方没有眼光,有眼不识金镶玉!可若被这家伙瞧不起,他只觉得心头凉凉,要多懊恼有多懊恼。

  思忖了片刻,李德元握紧了拳头,“反正离上京赶考之时还有段时候!我明儿个就在街上摆个摊子,帮人代写家书,赚足了盘缠再上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俗语云‘求人不如求己’,我要自食其力!”

  见他那副奋发图强的样子,张赛虎又忍不住冷哼一声,泼上—盆凉水:“连买个纸笔的钱都没有,老子看你哪儿去摆摊?!”

  “呜……”这一句话戳破李德元的构想,让他登时泄了气聋拉了脑袋。

  “老子管你死活?!”一边如此叫嚣,张赛虎却从衣襟中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然后看也不看,脱了靴子就钻进被窝之中,背过身去,再也不去看对方一眼。

  望著桌上的碎银,看那烛火在桌面上投下不规则的影子,李德元怔怔地望著。慢慢地,鼻头就有点酸,一种莫名的暖意从心底升起:这个家伙呀……

  然而,未等他在心中发出感慨,张赛虎扭过头来,冲他吼道;“你还有完没完?!还不赶快把灯吹了上来?!你不睡老子还要睡呢!”

  “哦哦……”被对方吼得怔住,李德元下意识地应道。随即轻轻吹熄了腊烛,摸著黑探到床边,却不想一脚绊到了床榻,于是,整个人栽在床上,正横压上了张赛虎。

  “没见过你这等笨手笨脚的蠢秀才!”黑暗之中,张赛虎咬著牙怒道。再然后,伸手—把将李德元提了起来,扔进了床铺内侧。

  莽熊!李德元被他摔得七荤八素的,先前的感动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刚想暗骂他不知轻重,可是下—刻,却又分明感觉到,那家伙将身子往外挪了挪,给他多留出了些空来。

  暗骂的言语登时融化在喉咙里,渐渐转为—句轻轻的“谢谢。”

  “少罗嗦!你到底还睡不睡?!再吵!再吵老子就把你扔下床去!”

  吼声如预期中的那般响起,声音大到直震得李德元耳朵发疼。一边在心中暗叹这莽熊的粗鲁大声,他—边又缓缓勾勒了唇角,在黑暗中绽开一抹无人可见的浅笑。

  一天之前,只觉得那家伙的长臂恍若千斤大石,压在他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好像鬼魅缠身—般;一天之前,只觉得那家伙的气息,温温热热地喷在他的侧脸耳边,让他觉得难受万分,硬是让他怎么也睡不着,可是,仅仅过了十二个时辰,这一切就似乎变得可以容忍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家伙低低地打起了呼噜。再—翻身,手臂就“碰”一下锤在了李德元的胸口上。原本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被这一下所惊醒,却是懒得与对方计较,合了眼继续梦周公去了。

  这一觉睡得是又香又甜,自然是没有黑熊妖怪来打扰的了。可是,未到天明,大约三夏天的时候,就听“碰——”地一声巨响,直把李德元再度惊醒。

  迷糊着揉了揉眼睛,正在思忖着那家伙伙不会是掉到床底下吧,就在这时,李德元突然感觉身侧一凉——!张赛虎直起了身子,冲门口大骂一声:“哪个混蛋龟儿子敢吵老子睡觉?!”

  “碰——”又是一阵巨响,再然后,便是一阵火光通明。李德元好容易清醒过来,最先见到的,是张赛虎张大了嘴巴活像见鬼—样的表情。正觉得奇怪,李德元探了脑袋,越过张的肩膀看去:这一看惊得他同样是目瞪口呆,宛若石化:满屋子的官兵,个个拿著火把,表情严肃。而中间站着的那个,穿著红色宫服,大腹便便,一看就知道是个当官的。只是面色铁青,死瞪著张赛虎不放。

  张赛虎这才意识到,刚才一时嘴快,骂了句“龟儿子”。这下可糟,骂到县太爷头上去了。呆了半晌,他只好陪笑道:“王大人,您怎么来了?”

  那王大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一抬了手,招呼众官兵上前:“捉奸在床……不对!是捉人犯在床!来人,将人犯李德元锁上!”

  “是!”四个官兵拿着枷锁走上来,眼看着就要往李德元脖子上套,却被张赛虎栏下:“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大人狠狠地瞪了张赛虎一眼:“大胆刁民李德元,杀害徐天福,证据确凿,理当带回衙门审问!”

  李德元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整个人就被吓得傻了。偏了头,讷讷地问张赛虎:“徐天福是谁?”

  “就是你去借钱的徐老爷。”一边回答他的问题,张赛虎一边起身下了床,站定在床前便不再挪动半分。眉头皱得跟个麻花似的,紧紧地纠结在—起。

  “张头儿……”拿着枷锁的衙役低低地唤了—声,然而却被张赛虎一记死光瞪了回去。

  “王大人。”张赛虎抱了抱拳,“敢陶那徐天福何时遇害身亡?”

  “一更天。“王大人冷冷道。

  “既然是—更天,那么李德元便不可能是犯人了,”张赛虎沉声道,“从昨晚起,李地元便寄住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半步。”

  “也许他离开了你却不知道呢?也许他是什么武林高手来无影去无踪、杀了人再回来睡觉呢?”那王大人开始还有心思争辩,到后来似乎是嫌烦了,一摆手:“大胆张赛虎,身为捕快居然帮人犯做伪证,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来人啊!一起锁了!”

  “这……”那衙役面露难色:张头儿一向待他们极好,可这次的情况,大人之命不可违呀。

  “张赛虎,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确定人犯李德元一直在此不曾离开?”王大人下了最后通牒。

  望着面前的景象,古老爷脸色铁青。分明只要自己点了头说下半个“确”字,就非得被绑著丢进大牢里。张赛虎静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垂下了脑袋,轻声道:“不……不确定……”

  “张赛虎,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明明知道我是清白的!”李德元大惊,伸手去拽张的袖子,却被甩了开。

  “老子……管你死活!”张赛虎咬牙道,却始终不敢看李德元半眼。

  “这就对了!”王大人脸色舒缓了开,“来人,将人犯李德元锁了!”

  四名衙役再度上前。张赛虎的身形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挪了挪步子,让出了空。随即,一名衙差一把将李德元从床上拖起,拷上了枷,拽着他走到王大人面前。那王大人面有喜色,转身招呼手下打道回府。

  “张赛虎,我看错了你!”被衙役拖著出门,李德元扭头怒斥,“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可谁知你竟是如此卑鄙小人!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丈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将李德元的话打断。一个衙差狠狠地道:“再吵!再吵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张赛虎听得心头—惊,忙抬了头望向门外,那李德元的清秀面容上,于右脸之处分明肿起了五道红印。唇边嘴角,更是流下一丝血迹,而李德元的眼,却始终死死盯住他的。在其中,他分明读出了愤怒和怨恨的意味。

  这—眼,恍若是烫上了什么烙印一样。让张赛虎心口一窒。待道回过神来之际。已是再也看不见那群人的身影:“老子……老子才不管你的死活!”

  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地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可下一刻,拳头却结结实实实地砸在了门框上。

  第三章

  昏暗的囚室,冰冷的石床上铺著潮湿的稻草。一扇小到只能容下脑袋的窗户上,矗立著几根锈蚀的铁条。望著面前这幅景致,李德元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发出这样的感慨:“原来地牢就是这副景象和想像中的没有两样嘛。”

  虽然很想如此苦笑著叹息,可唇上尚未拉开苦涩的弧度,就被脸颊上的痛楚所牵动,让笑容僵硬在唇边。

  只要稍微扯动一下嘴角,就觉得火辣辣地疼,这让李秀才“丝丝”地抽著冷气,赶紧将来不及上扬的弧度平复。然而,—旦不笑,就觉得背上的痛楚更加强烈——那是刚进牢里的时候,被一名衙役顺手抽的。

  感受着背部仿佛撕裂—般的痛,李德元下意识地反手去摸,可指间刚刚触及,便觉得如同火烧一般。一抬手,只见指上沾染了一丝鲜红,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丝晕眩,缓了一会神才站稳当脚步。

  越是在意背上的伤势,就越是觉得那疼痛难以忍受。总得想点什么办法转移注意力才好,李德元定了定心神,集中精神吟起诗来:“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念著念着,李秀才不禁摇头晃脑,只觉得满心的义愤激昂。然而,一曲念罢,却又隐约觉得不对劲,不由皱起眉头来,边思忖边道:“这首《过零丁洋》虽然气势宏伟,但是在此时却并不贴切而应景啊。文天祥那是面对元统治者的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毫不动摇誓死不降,可是……现在的情况,分明是被诬告上莫须有的罪名嘛。”

  这么一想,他忍不住大乐:“对了!说起莫须有,念岳爷爷的《满江红》就是再适合不过的了!”一边说著,他还忍不住兴奋地击了一下巴掌。

  谁料到这一巴掌拍得过了头,动作幅度颇大,又再度牵动了背部肌肉,疼的他“噢噢”直叫唤。登时,连念诗的心情也没有了,好容易平复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李秀才怔怔地坐在潮湿的稻草之上,抱了双腿,侧着脸望向小窗中那一轮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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