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才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下意识地想靠近张赛虎一些,可一个没有留神,踩在裙摆之上,向前栽倒。而那走在前面的张赛虎便成了可怜的垫背,被撞倒了不说,还“冬”一声,整张脸伏在了地上。
“抱……抱歉……”李德元忙不迭地直起身,一边道歉一边龇牙抽着气,手忙脚乱地想去搀他,却被对方拂开。李秀才心下黯然,垂了脑袋:这长裙忒地可恶,要不是急著逃命,又找不到地方有个遮挡,他真想先换下这一身女装再说。
“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啊!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张赛虎爬起身来,黑著脸冲肇事者吼了起来。可还段有吼完,眼光一沉,却见对方在不经意间用手捂了胸口。思及这蠢书生一身的鞭伤,这一摔虽是有自己垫底,不过怕是也撞得不轻。这么一想,张赛虎硬生生地压下了火气:“喂,没事吧?”
“咦?!”李德元一愣。原本都做好了被这莽熊吼到耳膜乱颤的准备,却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生气,还好心询问自己的状况。怔了半晌,心头冉冉涌上一股暖流。
被那书生傻傻地瞪著,张赛虎只觉得耳一热,忙偏过了头,没好气地道:“老子问你话那!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你倒是吱一声啊!”
“哦……”李秀才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摇了摇头,“没……没事!谢谢你!”
“谢个毛!”张赛虎别开眼去,盯著空荡荡的树梢,就是不去看那李德元。隐约觉得,脸颊上热辣辣地烫,张赛虎暗自庆幸:幸亏周围都是黑咕隆冬的。看也看不真切。
然而,张赛虎的庆幸并没能够持续太久:本是迷蒙的暗夜,云朵自此刻悄然移动了身形,露出皎洁的月轮来。银白的月光柔柔地洒在地上,也倾泄了张赛虎与李德元一身。
望著面前的汉子撇了脸满是别扭的神气,李秀才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自觉地勾勒起唇角来。笑意写在唇上,也写进了墨亮的眼眸中。在银月的照耀下,清秀的面容之上,绽开一朵极温和的笑花。
这—暮竟将斜眼瞥来的张赛虎看得呆住了,只是张了嘴怔怔地望着,清秀的眉目,高高盘起的发髻,月光染上了鬓边垂下的两缕青丝,洒上了银白。刹那之间,他竟以为那是落雪—般,不由地伸了手,想为他拍去残雪。直到手触及那柔软的发丝,张赛虎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正是初秋时节,何来的雪片?
清风抚过树叶,“沙沙”作响。一时之间。二人只是相互望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过了半晌,李秀才清咬—声,打破了沉寂:“呵……那个……”糟,怎会没来由地心律不齐?!脉搏快得惊人,几乎让他口齿不清。好半晌,他才顺出一句话来:“那个……方不方便暂且停下进程,我想先将这身女装换下!”
“!”这—句话如同雷击一般,直震得张赛虎一颤;他究竟是作了什么么?!他是缺了女人太久了么?在刹那之间,他竟是觉得,那个蠢书生温文清雅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韵味,让他移也移不开眼……
心头乱作一团,他心烦意乱地用脚蹭了蹭土路,却又惊觉自己的手依然抚著郡蠢书生的鬓角。僵硬了一瞬,下一刻,他改抚为抓,狠狠地拽了这缕发丝,疼得李秀才“嘶嘶”地直喘凉气。
也不顾是不是会牵扯了他的发,也不管他是否生疼。张赛虎烦躁的扯下李德元发鬓上的簪子和珠饰。这种粗鲁的方法,直拽的李秀才整片头皮发麻,疼得飙出泪来。更糟糕的是,—抬眼,看被那莽熊扯下的发簪和珠饰,竟是缠绕着好几缕头发。
天!他非给这莽熊拽秃了不可!哀怨地瞪了对方一眼,却见到—副凶狠狠、像要吃人似的表情。李秀才悻悻地拿了包袱,掏出那件灰色的儒袍,嘴里嘟嘟嚷嚷不知道墒咕着些什么,走到了路边的—棵大树后开始换起衣裳来。
手中攥著那碧钗,张赛虎像对待烫手的山芋—般,想也没想就将之扔了出去。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那玉簪子磕在石头上,碎成了两截。月光静静地照耀其上,反射出柔和的碧玉光芒。
望著地上那两个半截碧簪,张赛虎定了定心神,口中喃喃著“说不定还能留著换上几枚铜板”,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随即,他走上前,拾起碎譬,在月光的映照下,看见了上面纠结的发丝。
不自觉地敛起了眉,他一并将之揣进怀中。
刚才下手……似乎……好像……的确是……狠了一些。这个认知让张赛虎撇了撇嘴角。
在这件事情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明白,这种心中微揪的感觉,叫作“心疼”。只是,当他做出这个结论之后,在后来漫长的时间中,他从没有将这个词儿说出过口。
等了半晌却不见那个蠢书生出来,张赛虎不耐烦地用脚尖敲击著地面。最终,他忍无可忍地绕到了树后,正见到李德元费劲地将手伸到背后,想去解开那女装的系带,却无奈牵扯到胸前与背后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切……”张赛虎从鼻孔中冷哼一声来,表面上依然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可是双手却是自觉地绕到李秀才的背后,帮他把系带解开。而且这次下手明显有了控制,轻缓了许多。
“多……多谢。”明知道,那个家伙是不会领情的,可是李秀才还是冲对方点了点头,轻声道谢道。果不其然,那莽熊横著飞来一个白眼。
将儒袍套在身上,中途因为右臂向后套袖子时会牵扯到背部受到鞭伤的肌肉,李德元微微顿了眉头。然而,没等他开口,张赛虎倒是很自觉地搭了—把手。没有多余的言语,当李秀才穿戴整齐,回头望去,却见他又瞥开了眼去,盯著树梢游移不定。李德元浅浅地笑了起来,向他作了一揖。
“那个……张兄……”想了想,总不能称呼对方为莽熊吧。再说,经过这一番波折,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如此思忖的李秀才,决定称呼对方为兄长,“张兄,那个,我们下面该怎么走会比较好?”
他好心地询问他的竟见,可那一声“张兄”却让张赛虎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横了眼瞪他,吼道:“兄你个毛!老子什么时候有你这种倒楣蛋子似的蠢书生弟弟了?!”
“唔……”被他这一冲,李秀才不由地有些上火他这是什么意思?!好歹面前的情况,二人也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理应同舟共济。可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嫌弃他似的!既然嫌弃于他,早先又何必救他出来呢?难不成到了现在。他开始后悔了?!
这番思村让李德元心下生急,不自觉地有了怒气。这一急,将他书生的好辩之习惯又给逼了出来:“张兄此言差矣!俗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既然相识便是有缘,叫上一声‘兄长’又何错之有?”
一听他那种文诌诌的口气,张赛虎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兄长,这个词听上去忒地不舒服,显得疏远而陌生,倒像是敷衍的味道多一些。张赛虎想也不想地回道:“谁要做你兄长?!老子才没有你这种扫把星弟弟弟!”
这番斩钉截铁的答案让李德元噤了口,原本还能心平气和地辩论到了这时却是心头一紧。既然他后悔救了他,不屑与他相交,那他更是不能死皮赖脸地跟着,丢了读书人的骨气!想到这里,李秀才深吸两口气。沉声道:“然张兄嫌弃小弟,那便罢了。多谢张兄救命之恩,”说著,他冲张赛虎深深地作了—揖,直将头埋了下去,“牵连了张兄,小弟我甚是惭愧,大恩无以为报,就此拜谢……还有……”他顿了—顿,偏过了眼,低眉望着脚下:“还有……先前不曾谢过艳娘,麻烦张兄转告于她,小生的感激之情……张兄,就此……别过。”
说到最后,李秀才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然后,他转过身去,用袖口拭了拭眼角,大步地向山路的一边走去。
“站住!”张赛虎猿臂一伸,拉住了他。这让李德元踉跄了一下,还站稳当,就被张赛虎扯著耳朵大声吼道:“走?你能走到哪李去?!等着被抓回去当杀人犯砍了脑袋么?!”
“我……”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李德元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挺直了腰扳,义正词严道,“我没有犯罪,是清白的,身正就不怕影子歪,虽然王大人不相信我没有杀人,但是不代表别人不相信。我要上京城告状,还你我一个清白!”
“……”张赛虎愣了片刻没吱声。然后勾了手指。重重地砸在李德元的头上:“你就送死吧你!”
李秀才一手扶著被砸得生疼的脑袋,—边哀怨地盯着张赛虎,问道:“为什么?”
张赛虎冷哼了一声:“别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就算你真的能找到一个清官,可还没等你走到那儿,早就给逮住了!就凭你那身板,能一个人走到京城?!别做梦了!”
“……”这—句让李德元登时哑巴了。虽然心有不甘,可说的却也是事实,让他无言以对。愣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了口,轻声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敛了眉,张赛虎长叹一声:“一个字,躲!躲到先避过风头再说。”
这个答案虽不甚满意,却也是唯一的方法。李秀才也随之一叹,耷拉了脑袋。而到了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被对方牢牢抓住。他偷偷试了试,一时挣脱不开只得由着他去了,并在心中暗暗责备这莽熊的不知轻重。
不知怎地,虽然被牢牢桎梏住,可他却没有因为受限而产生不悦感,反倒觉得无比轻松起来。李德元苦恼地皱起眉头:这种奇怪的心境,怎么从没见过哪本诗书中有所记载啊?
***
屋漏偏逢连夜雨。现下,张赛虎和李德元便遇到了这等倒楣事。在山路中行走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天色微微亮了。折腾了一天的二人正准备趁著天光,找个什么地方小憩上片刻。可就在这个时候,昏黄的天幕中竟是飘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没多久就在天与地之间拉开一幕巨大的珠帘。
俗话说,“一场秋雨—场凉”,此时正值初秋时刻,雨水虽然不算冰寒彻骨,可却也是带着微微凉意的。戏剧和话本传奇中常常写到,遇见这种状况,主人公们往往能够找到一个山洞或是破庙什么的,不但可以为主角遮风挡雨,说不定还能谱写出旖旎风光之韵事来。然而,张赛虎和李德元。却是那种喝著凉水都能塞了牙缝、十足的倒楣蛋子。冒著雨找了个大半天,别说是山洞了,连个兔子洞都没有看见。
二人被淋得浑身湿透,张赛虎斜著眼睛瞥了瞥李秀才,如预料中那样,看见了他面色惨白的样子:雨水打湿了额前发丝,李德元咬了青紫的嘴唇。牙齿却不禁有些哆嗦。张赛虎心下一紧,这才想起他几乎是满身的鞭伤,被水一泡定是不好受的。于是,他脱下外裳。
“喏。”偏过了眼,他将衣服递在李秀才的眼前,可眼光却不与对方接触,只是胡乱地看著其他地方。
“啊?”他的举动让李德元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张兄,你很热么?”
“滚!”张赛虎禁不住吼出声,“你这蠢书生就让你的伤口泡到烂好了!”
李秀才一怔,方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伸手接过了他的衣裳,他浅浅地笑起来!这个家伙的话,绝对不能正着听,否则非得给气死不可。真是一个邪头,连话都得反著听才行。
这—想,他轻道一声“多谢”,随即展开衣服,刚想穿上,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张兄,你似乎也受伤了。”李德元依稀记得,他在花舫上睁开眼所看见的那一幕,正是那艳娘为张赛虎缠上绷带的景致,“还是你穿吧。”
张赛虎摆了摆手。那伤是他扛着这呆子冲出牢室时,被衙差们招呼了几棍子,只是些瘀青而已。
“不好吧……张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你穿吧!”李秀才推辞道。然而这番说辞,在张赛虎耳中却只觉得婆婆妈妈,正是他最不耐烦的,于是,他忍不住瞪了眼,恶狠狠道:“你究竟是烦不烦啊!罗嗦的跟个娘们似的!你到底穿是不穿!一句话!再不穿就给老子扔罗!”
好心好意却换来一顿吼,李秀才讷讷地住了口,将已经湿透的外裳披上肩膀,正打算套上身,却察觉一个问题:这衣服没有一处是干着的,既不能御寒,也不能让伤口避免被雨水浸泡的命运。苦笑一声,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想到,虽然那家伙口中并不待见,可却也是一番心意。于是李德元便将衣裳披上了。
原本还微微有些亮光,可渐渐的,伴随著乌云上涌,那一点天光也被遮蔽住。天空阴沉沉的一片,雨势愈加猛烈,仿佛是小石子儿似的,砸在脸上、身上,暗暗生疼。李德元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打算拉了张赛虎,找上一棵大树,能避上一刻是—刻。
瞥见路边—棵樟树枝繁叶茂,李秀才想也没想,便站了过去。可等他走到树下,就被张赛虎一把拉了回来,冲他怒吼:“你疯啦?!找死么?!”
李秀才根本还没明白什么状况,就被张赛虎用力一拽,摔了一个七荤八素的。身上溅了满身的泥水,跌坐在泥泞中的他,顶著一身泥点,怔怔地望著面前那个气急败坏的汉子。
俗话说,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虽然李德元是读书人,平日里讲究的是风度和礼仪,能尽量容忍的也并不十分计较。可是,就算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再加上张赛虎平日里本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这恶狠狠地—拉,让李秀才火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瞪圆了眼就要和对方理论——
“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眼前一亮,天幕中拉开一道耀眼的闪电。继而,“轰——”地一声响,一声惊雷划破沉静。这样毫无预兆的雷电,让李秀才吃了—惊,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张赛虎非要拉住他不可。若是知道会电闪雷鸣,就算再借给他十个担子,也不敢在树下逗留片刻。虽说是好人一生平安,虽然嘴硬地认为自己没有做亏心事,老天爷辟了谁也不会招呼上自己,可也有一句话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像他那样的读书人都有可能被诬陷为杀人犯,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