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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织王 page 8 作者:董妮

  她咬着唇,眼眶好热,视线望出去,尽成了一片蒙眬。

  “傻瓜,这有什么好哭的,没有那一段过去,我怎能寻到现在的幸福?我不知道多感激它。”他甚至感谢鳖拜打得他一身伤,否则他不会被她捡到,结下这段情缘。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再吐气。“我没哭。”千万人中得遇他,这是幸事,她开心都来不及,绝对不教泪水破坏了这美好的一切。

  她笑着,勾起唇角,笑得无比开怀,笑得凤眸里秋水荡漾。虽然她其实好心疼他,痛得身子都发抖了。

  用力抱住他,她把他往怀里带,抱得好紧好紧。

  他先是吓了一跳,却感觉到她的温柔,圆眸湿了,双唇抿了抿,绽出的是春风般和暖的笑靥。

  ★★★

  对某些高官富商来说,能够接待皇帝是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但对水云初而言,皇上的进驻只代表着家里又多了几十张嘴吃饭,她肩头上的担子更重了。

  最可恶的就是艾新,居然说她不公平,对他就喊;不工作,没饭吃,待他哥哥便似伺候祖宗,大小眼得也太明显了。

  混蛋家伙,也不想想,她是为了谁才百般讨好康熙帝?

  艾新在皇室里虽已是个“死人”,但他跟康熙的手足之情却是货真价实,康熙无权置喙他的婚姻,但若因她而令两兄弟反目,他肯定还是会难过。

  所以她只能很苦命、很苦命地去赚钱,再度换上那件华丽富贵、好像一座移动金山似的金缕衣,总觉得它越来越紧,束得呼吸困难。

  她又长个头了吗?拉拉明显短了一截的裙摆,稍微把脚弯一下,还能遮住绣花鞋,但再长下去,这衣服就真的穿不上了。

  “唉,到时我拿什么装门面,去跟人家谈生意?”

  如今,水氏织造坊出来的产品已经无法进入大市场了,不是说品质不好,而是产量太低。在政令的限制下,织机被减了,有能力、有本事的织工纷纷另谋他就,其他的织造坊或者转业,或开除老织工,改用年轻人,一来工资低,二来年轻人的手脚快,产量也能提升一点。

  但水云初做不到,那些老织工从爷爷那一辈就在水家做事,他们已经不是雇工,而是家人了。

  再则,她认为老织工们虽创造不出新花样,但胜在技艺扎实,织出来的锦缎比较一般的,花纹更细腻、色彩更丰富,那是再新奇的花样都比不上的。

  没有产量,就跟人家比品质吧!因此,水云初将水氏的客户定位在那些豪门巨贾上,而要跟他们打交道,她就不能太寒酸,否则门房都不放她进门了,还谈什么生意?

  可现在,她的门面快撑不住了,要再花重金打造一套吗?

  真讨厌自己长得这样快。

  满面的哀凄,她踏出了闺房,才转上回廊,迎面撞见康熙帝,来不及行礼,便被他身上的衣服吓一跳。

  “你你你……这这这……”

  “云初,你怎么了?不认得艾兄弟了吗?他穿这件衣服是不是很好看?”出来献宝的是水夫人。

  水云初一把拖过母亲,闪到廊柱后低声问道:“娘,那块布你从哪儿找出来的?”

  “老典家啊!你之前不是说家里放太多贵重东西危险?就把一些上等云锦、古董宝贝都放在老典家的宝库,让他家的护卫帮忙守着?前些天艾兄弟来,我一看他,就觉得以他的气势、风度,简直是为我们家的镇店之宝生的,便去找老典将布拿回来,又请人连日赶工,终于赶上给他做了件袍子,好看吧?”

  “嗯,美到天翻地覆、帅到惨绝人寰。”重点是,典家是当铺!她所谓的护卫根本是谎言,事实是家里没钱了,她不得不典当一些贵重物品,以换取生活所需。

  现下娘亲去把东西拿回来了,就算两家交情再好,做生意也要明算帐,典叔叔没当面拆穿她的骗局已是仁至义尽,她还是得凑钱去还清这笔债啊!

  可她还能去哪里凑钱?要维持水家眼前的华丽表像已耗尽她的心血。

  康熙走过来,后头照样跟着一排护卫和内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那人龙似乎长了一点。

  “如云似霞、光辉璀璨,水家的产品确实让人眼睛一亮。”他举手,轻弹了下衣袖。“无论质地、花样、织法,都不输江宁织造局,还略胜一筹。”

  那又如何,夕阳产业,依旧没有光明的前途。

  “过奖。”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了,她的回应有些迟钝。

  “好的东西不应该被埋没,小四的提议,我会考虑。”康熙留下一句别具深意的话,又解下腰间的盘龙佩,递给她。“既然小四钟情于你,我这做兄长的也不能没有表示,这方玉佩就权充艾家的订亲礼吧!”

  水云初没有听懂康熙前半段的话,却了解自己和艾新的关系已经获得康熙的认同,一时间心湖潮涌,伸出来接玉佩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谢谢……艾公子……”

  “你还是叫我哥哥吧!”满汉之分在康熙眼里从来不是大问题,尤其水云初的聪慧更补足了她在家世和容颜上的不足,因此,对于这个弟媳,他还是满意的。

  “是,哥哥。”盘龙玉佩捧在手上,好沈好沈,成为艾新的未婚妻后,必然会有更多的义务与责任等着她履行,那是一副沉重的担子。

  但想到自此而后,她便能与艾新长相厮守,朝朝暮暮,共对乌铜镜里,青春到白头,她的心又好轻松,仿佛被一朵云托着,就这么飘呀飘地直上了九重云霄。

  康熙又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起步离去。

  水夫人偷偷地凑近女儿耳畔。“云初,乐呆啦?还没嫁呢,心已经全飞到艾新身上了。”

  “娘——”她想到了,要找娘亲大人算帐。“你老实说,除了那块镇店之宝外,你还有没有在典叔叔家拿过其他东西?”她得衡量一下,当铺那边还有多少债得清。

  “没有了。”

  “真的?”

  “当然。”水夫人边说边跑,不敢告诉女儿,她还在醉香楼订了桌酒席。毕竟,老招待客人吃包子也不好意思嘛!

  “那还好。”水云初松子口气,将盘龙佩悬于腰上,步出回廊,才准备出门,迎面碰上了醉香楼的小伙计,说是来收晚上的酒席钱。

  她心底一把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娘,你——好样的!”订酒席就算了,还订最贵的!她忍着泪,万分不舍地掏钱付帐。

  看着小伙计高高兴兴地拿着银票走了,她的心在滴血。

  “一个月!娘,你被禁足了,从现在起,三十天内,不许你踏出家门一步!”她转回屋内,招呼了管家、门房诸人,将水夫人的禁足令发布下去。

  “不能出门,我看你再到哪里乱花钱。”她跺着脚出门,赚钱去。

  今天的目标是江宁有名的茶商苏归鸿,他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传闻貌美如花,但苏归鸿一直舍不得将女儿嫁出去,一年、两年地留着,不知不觉,也到了留不住的年岁了。

  现在苏归鸿要给女儿招亲,肯定得做几套新衣裳,正好织造坊那边出了几块别致又精细的锦缎,若苏家肯花大钱买下,这两个月,水家的周转资金也就有着落了。

  “我一定要做成这笔生意。”但不能由苏归鸿身上下手,那老头子从来不与女人谈买卖,最好的对象便是苏小姐。

  “我应该——唉哟!”谁啊,走路都不看路的,差点儿撞死她。

  “水姊姊,对不起。”这个怯怯的声音,却是蒋欣蓉,水云锦的未婚妻。

  “原来是蒋妹妹。”水云初看她肩背双剑,英气飒爽的样子,跟弟弟还真像,都是爱舞刀弄棍。“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我……”蒋欣蓉才开口,眼泪就滑下来了。

  “怎么了?别哭、别哭,谁欺负你了,告诉姊姊,姊姊替你报仇。”水云初赶紧掏出手绢替她擦眼泪。

  “姊姊……”蒋欣蓉趴在她肩上,放声大哭。

  “蒋妹妹……”水云初看看左右围观的人群,有股仰天长啸的冲动。可不可以放过她?这里是大街上,不适合上演此等滥情剧码的。“你有话,咱们找个茶楼坐下来慢慢说如何?”

  蒋欣蓉摇头,抽噎着。“我只想见云锦。”

  “他就在家里,你想见,尽管去找他。”

  “可云锦不见我。”说着,她又哭了。“云锦一定是气上回爹爹骂了他一顿,所以恼我了,不要我了,哇……”

  想到这爱哭的丫头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弟媳,水云初更想哭,但云锦又跟蒋老爷闹意见吗?她怎么不知道?回头得问问弟弟。

  “不会的,你跟云锦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怎会恼你?”她随口安慰道。

  “可我几次去找他,他都不见我。”

  “也许他那时心情不好,或者有什么不方便呢?你多找他几次,他一定会见你的。”

  “我不要等那么久啦!姊姊,你帮我叫他出来,让我们见见面好不好?”蒋欣蓉拉住她的衣襟,一副水云锦不出面,她就不放手的姿态。

  挣脱不了、说理也不通,水云初实在拿她没辙,只道:“我要先去苏家谈笔买卖,等我办完事,再想办法帮你和云锦会面。”

  “什么买卖会比我和云锦的终生幸福重要?姊姊,云锦已经躲了我三个月,再见不到他,我会死的。”

  “可我要卖——”

  “不管你要卖什么,我出双倍价钱买了,姊姊,拜托你啦!”

  果然是个天真不晓事的大小姐,水云初也算佩服她,但有钱不赚是呆子,她要买就给她喽!横竖水家还占便宜呢!

  “你要买这批锦缎没问题,我也可以带你去见云锦,可你得先等我半个时辰,过后我们一起回家。”她要去找典叔叔结算一下娘亲拿走那块镇店之宝的银两。

  “还要等啊?”蒋欣蓉眼一红,又要哭了。“姊姊,你不会骗我吧?”爹爹总说水家是贪蒋家的财,才不退肯亲,又不来迎亲,目的是想拖着她的青春,以便敲诈出更多的嫁妆。但她不信,云锦一直待她很温柔啊!可水云初的推托却让她起了疑惑。“那……要我等也行,必须留下一样保证。”

  “保证?”

  “避免姊姊放我鸽子。”她上下打量水云初一番,见着她腰间那方盘龙佩,一把抢了去。

  “蒋妹妹,你干什么?!”水云初脸色大变,扑过去就要把玉佩抢回来。

  “姊姊什么时候带我见云锦,我就把它还给你。”几个纵跳,她飞过了两座屋檐,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水云初呆在路中间,眼睁睁看着定情信物被抢走,心好像也被带走一般。

  “怎么可以这样?”那是康熙给的,是她能够成为艾新娘子的保证,也是皇帝的随身物,她绝对不能丢失它。

  “还给我!”拎起裙角,她迈步直追。

  “蒋妹妹,你把玉佩还给我!”她喊着,足足跑了两条街。可一个不谙武艺的平凡女子,怎么跑得过一名轻功一流的侠女?

  汗水湿透了重衣,她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痛苦地干呕着,而蒋欣蓉依然不见踪影。

  “可恶!”不死心,她继续追,以为自己在跑,其实跟爬没两样,走三步,跌一跤,直到两眼昏花,视线望出去净是迷茫。

  “云初……”隐隐的,一个软软的声音拂向她耳畔,好温柔,好熟悉。

  是谁在叫她?她极力地睁大眼,想看清楚来人,却无能为力。

  “云初!”一只有力的手臂捉住了她。

  那温暖的触感唤醒了她仅剩的一点精神。“艾……艾新……”

  是他——两行热泪滑下,她的身子也瘫了。

  “云初!”他眼明手快地将她抱入怀中。“你怎么了?”

  “盘龙佩……”她只有力气说这么多了,随后,整个人便沉入黑暗中。

  但即使昏迷着,她唇畔仍然带着笑,因为艾新来了,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她都不是孤独的。有人作伴、有人相知,她很安心。

  第七章

  昏昏沉沉中,水云初听到两个争执声,是康熙和云锦。

  他们好吵,而且云锦很失礼,她真怕弟弟脾气一发,会在康熙面前吼出“反清复明”,那明年的今天,她就可以雇人给弟弟坟头上的草浇水了。

  她想叫他们别吵了,然后再把云锦捉来教训一顿,却发现自己累到连开口都不行,遑论起身阻止他们辩论了。

  水云锦一直很讨厌满人,本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也就算了,可打艾新的大哥来做客之后,满人的官是一个接一个朝家里来,看得他满肚子的火腾腾往上烧。

  自然,他就不会给康熙好脸色。

  康熙也是七窍玲珑心的人,哪里看不出水云锦对他的排斥,不过他一直很忙,没时间找水云锦谈话,难得今日碰上了,就把心结解了吧!

  他先将内侍和护卫都赶出门,才抱拳道:“在下冒昧打扰贵府,多有得罪,在此赔礼了。”

  艾新的大哥,也可能是姊姊未来的大伯,水云锦并不想将两家的关系弄得太难看,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

  “不敢,只要艾公子今后少招惹些官儿上门,随你爱住多久,云锦都没有意见。”

  “听水兄弟的意思,似乎很不喜诸位大人。”

  “一堆不明是非、不分轻重的蠢货,谁会喜欢?”

  “我观江宁诸官员,虽称不上个个能干,也算清廉,何以招厌?”

  这家伙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水云锦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可知水家是做何营生?”

  “织锦。”

  “那你再告诉我,民间织造坊得罪朝廷了吗?为何要下‘织机不得逾百’的命令?城外一堆土匪强盗,官兵不去抓,成天盯着我们这些织造坊业主,这里不准、那儿不许的,怎么,现在经营织造坊的都成了贱民?”

  关于限令一事,康熙到达水家第一晚,艾新就找他聊过了,说这条政令害苦了很多以纺织为业的百姓。

  但康熙也有自己的看法。“水兄弟是否想过,同样一块土地,用以种植粮食和养蚕取丝所能获得的利益差别有多大?而追逐利益是人性,倘若放任织锦一业横行,则百姓将上地尽数用以种桑养蚕,人人都去做工,国还能成国吗?”

  水云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大笑。“你肯定是那种读很多书,却很少接触外界的人……嗯,就像书呆子一样,有满腹学问,却没半点实际的。你说养蚕,你以为想养就养吗?你知不知道生丝的价格也分三六九等,不是每一个养蚕户的丝都能顺利被收购的,也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可以去做织工。”

  康熙也算个大度的人了,并不太在意水云锦的失礼,倒是躺在床上的水云初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即便百姓不逐利而居,但限令开放后,民间织造坊必然大增,过个一、二十年,锦缎的产量就会高于国内所需,届时,还是会有很多人丢掉饭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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