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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乱 page 2 作者:湛露

  于是他鼓起勇气,热情地点头哈腰,“邱大哥,小人叫皂斗,是刚来的,您多关照。我就在门外伺候,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开口。”

  邱剑平的目光终于慢慢转过来,投在他脸上的那一刻,皂斗忽然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咯蹬一下动了动,只觉得这位邱大哥的目光既像是冰湖深泉,又像是阳春白雪,竟能让人看得呆住。

  再让他想不到的是,邱剑平淡淡地一笑,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大小姐还是这个脾气不改,不管是新来的还是旧有的,都要给人家改成染料的名字。”

  “啊?”皂斗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名字这么奇怪,原来是染料?那这么说来,什么茜草啊、墨烟啊,只怕也都是染料的名字吧?

  那,邱大哥的名字呢?该是个特例吧?为啥他可以是特例?

  皂斗想问,又没敢问,只好将热水倒入木桶之后乖乖出了门,并将房门掩上,可才刚走出几步,里面便传来闩门的声音。

  咦?这邱大哥还挺害羞的嘛,洗澡还怕人看?

  随即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开始哼唱家乡的小曲,“大姑娘我上轿心里乱哟,呀呼呀呼嘿,不知道媒人说的那个相公哟,到底是俊还是丑,呀呼呀呼嘿,可怜我二八青春正年少哟,从此就离了爹娘,背井又离乡,呀呼呀呼嘿……”

  听著外面古里古怪的小曲儿,邱剑平哑然失笑,这个叫皂斗的少年倒是一派纯真,天性乐观,相比之下,他今年也不过十八岁,看上去却少年老成,要是不特意说,只怕所有人都当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吧?

  眼看热气已经充满整个房间,他也依稀能闻到自己身上汗渍的臭味。这几天拚命骑马往回赶,身上肯定是脏得不行,该洗一洗了。

  终于,他解开了黑色的外衣,搭在一旁的屏风上,剑,依然放在手指瞬间可以摸到的地方,这是他自幼以来的习惯。

  身上的中衣还没有脱,他脱衣服的动作比起他出剑的动作真是慢太多了,那一个个的衣扣总像是系著很沉的绳子坠在手腕上似的,让他不得不用最舒缓的动作完成。

  解开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之后,他没有继续解下面的扣子,只是用旁边干净雪白的浴布沾湿了水,轻轻擦著脖颈上的污垢,然后再解开腕子上的衣袖,将衣袖绾上,露出大半截胳膊,再用布擦拭。

  就这样,他用最费劲的动作“洗”著自己的身体,足足洗了有一个时辰,才确定将自己身上的污垢汗渍大致清洗干净了。

  此时,就仿彿是刻意算好了时辰一样,有人在外面敲著房门,他拉开门闩,看见站在门口手捧新衣的人,并不是刚才唱曲的皂斗,而是大小姐白毓锦。

  她的黑眸在他身上滴溜打了个转后,很是失望又很是意料之中地叹口气,“剑平啊,你每次这样洗澡不觉得累吗?”

  邱剑平对于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双手接过她手中的衣服,“谢大小姐赐衣。”

  白毓锦移步走进房内,毫不避讳地一边打量著屋内陈设,一边絮絮说著,“这衣服是我亲自替你做的,肯定合身,不过还是想看看你穿上的样子。”

  他闻言将衣服套在身上,系好带子,她则退后一步瞧著,然后满意地点头。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只是……剑平,你总是板著一张脸,时间长了会变老的。”

  她又上前一步,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毫无防备之时突然翻过他的手掌,惊呼道:“哎呀,怎么手上有这么大一条伤口?”

  他本人倒不以为意,“路上遇到几个强盗拦路抢劫商队,属下帮了个小忙。”

  “别人的死活有那么重要吗?”她撇撇嘴,“值得你把自己的性命都赔进去?”

  “谁的命都是命。”邱剑平刚想解释几句,就被她一句话顶了回来——

  “别忘了你是我的人,只负责保护我。”

  白毓锦很少用这么冷冰冰的口气和他说话,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善,于是她忽然面色一转,又露出妩媚的笑脸,轻晃著他的手腕说:“我是怕你出事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剑平,你让我怎么办呢?”

  这娇侬低语,以及翻脸如翻书一样容易的性子,让他无言以对。他知道大小姐向来喜欢逗弄他,所以对付她的唯一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否则自己若回应上一句话,只怕大小姐还有四五百句话在后面等他。

  在晃著他的手腕时,她的视线无意中落到他身后一张小桌子上,那里放著一个纸包,还用细绳捆扎好。“那是什么?”

  她放开他的手好奇地走过去,打开一看,露出惊喜万分的表情,“冰糖葡萄?”

  拈起一颗放在口中,又甜又软,就是她心心念念惦记了许久的那种味道,她忍不住回身抱住邱剑平的胳膊,甜腻腻地答谢,“剑平,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所以特意跑到京都去给我买点心,我还怪你迟归,真是该打。”

  他挣了两下才挣开她的手,“这是属下该做的,大小姐不必如此客气。”

  “我不是客气,我是高兴嘛。”她又拈起一颗,放到他的唇边,像逗弄小孩子一样细声道:“来,张开嘴,你也尝尝看。”

  邱剑平躲也不好,不躲也不好,只得勉强张开嘴,将那颗葡萄含进嘴里。

  “真是乖,你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就好。”她似乎话里有话,但又不多说,只将话题一转,“今天那个讨厌的孙家少爷又来了,想占我的便宜,哼,我让他掏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来买我的锦缎,看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他不禁失笑,“他到底不是斗心眼的人。”

  “对了,就是这样笑啊,你这样笑最好看。”白毓锦轻拍了拍他的面颊,“下个月又是锦月,你陪我一起去盘锦的集市上看看。”

  “是。”邱剑平拱手,“大小姐先请去忙吧,属下还有行装未及检查。”

  “嗯,一会儿到账房来找我哦。”

  白毓锦翮然离去,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再度将门闩住,快步走到木桶旁,水还有余温,这一次,他的面色有些发青,飞快地解开外衫,脱下中衣,在他的身上缠裹著一层厚厚的白布,白布上还有血丝渗出。

  他一层层地解开白布,最后露出一条很深的伤口,就在锁骨之下的位置,刚才大概是白毓锦拉扯的力气有点大,所以将伤口撕裂了一些,让本已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不过……在那清瘦的锁骨之下,还有一层白布紧紧包裹在他的胸前,而且很明显的,这层布并不是为了缠包伤口——那起伏的弧度,以及厚厚的围挡,仿彿是掩盖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他向来坚毅的面颊直到此刻才露出些微虚弱之态,失了血色的唇办比起一般的男儿似乎要精致许多,连耳边鬓角都比普通的男儿干净清爽。

  拿起浴布,他用温水擦净了流血的地方,再一件一件将衣服重新穿好。

  他,依然还是那个邱剑平,永远守护在大小姐身边的护卫,永无差错,永远坚韧的邱剑平。

  第二章

  “爹临死前非要让表舅一家来管账,我总觉得不大放心。”

  白毓锦翻著厚厚的账簿,眉心蹙紧,“表舅那个人看上去稳妥,不过印堂发灰、眼神凝滞,一看就有问题。”

  邱剑平站在旁边没有说话,以他的身分是不宜在此时开口评论东家的亲戚,不过她是定要他开口,所以逼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他迟疑了片刻,“我对他家的人不大熟悉。”

  “嗯?怎么会不熟悉?小时候我上树去摘花,结果掉下来摔破额头,你被我爹骂了一顿,当时表舅还趁机踹了你一脚,难道你忘了?那种人,就是为虎作伥的势利小人,向来都狐假虎威。”

  说起当年的事,白毓锦至今还愤愤不平,“我摔破头,关他什么事?你是我的人,他凭什么来动你?不过,那次之后我也没让他好过,我在他的茶碗里下了点巴豆,让他整整跑了三天茅厕。”

  想到那位凶神恶煞一般的男子捂著肚子、弯著腰,愁眉苦脸往返于茅厕的样子,虽然时日已久,邱剑平的嘴角还是露出淡淡的笑容。

  她悄悄瞥了他一眼,将他的笑容尽收眼底,“你觉得墨烟怎么样?”

  “墨烟?忠诚伶俐,头脑机灵。”他如实回答。

  白毓锦思忖道:“我想把墨烟安排到表舅这里来监视,你看好不好?”

  “听凭大小姐吩咐。”

  “总要找个合理的名目才好,表舅那人戒心很重的。”食指点著自己白皙的下巴,她的眼珠转啊转的,不知道在转什么坏主意。

  “剑平哥哥,你回来啦?”就在她想著名目的当儿,门口有位少女满脸惊喜地踏步进来,但转瞬看到手捧账簿的白毓锦时,少女的脸色微变了一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表姊,原来你也在这里。”

  白毓锦将账簿翻得哗哗作响,只用眼角的余光瞟著她,嘴里不冷不热地回答,“嗯,月底了,该清账了,所以我过来看看账簿。莹眉是来找你爹的?”

  叫莹眉的少女正是白毓锦的表舅许万杰的女儿许莹眉,她对白毓锦有些畏惧,所以没有立刻进门,站在门外垂首肃立后才回答,“是,我娘说他几日没有回家了,让我过来看看。”

  “哦?表舅为了庆毓坊的生意好几天没回家了吗?真是想不到啊。”她将账簿“啪”的一声撂在桌上,“不过我现在要见他一面也好难,麻烦你见到表舅的时候替我问个好,顺便告诉他老人家一声,我有事找他。”

  将话说完后,白毓锦便姗姗向外走出,耳边听到许莹眉低柔婉转的声音,但并不是对她,而是对她身后的邱剑平——

  “剑平哥哥,你这次出远门有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没有。”

  “我听说,京都的燕子楼是最漂亮的,你去过吗?”

  “只去过一次,算是路过,不曾进去。”

  “那,京都的那些小吃名点呢?你都吃过吗?有没有带一点回来?”

  许莹眉对邱剑平的连连发问,让本来走在前面的白毓锦不得不驻足回头,挑著眉梢催促,“剑平,你不走吗?”

  “是,大小姐。”对许莹眉说了句告罪的话后,他匆匆追上白毓锦的脚步。

  白毓锦则朝表妹嫣然一笑,无话离开。

  “那丫头对你好像很有情意。”她漫不经心地开口,眼神却凝在身侧邱剑平的脸上。

  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动容,“属下没有留意。”

  “嗯,是没有留意还是不想留意呢?”她沉吟道:“明年我就该出嫁了,你比我还大一岁,也该为你找个姑娘了,可是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心中真是拿不准,不如你说说,我来替你参谋参谋?”

  他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属下还年轻,不急于成亲,大小姐不必费心。”

  “哦?是吗?不成亲,难道要你们邱家绝后吗?邱家一脉单传已经四代了,真不知道如果绝后在你这一代,我们白家以后要靠谁来守卫。”

  邱剑平见她嘴里说得感慨,脸上却挂著喜色,明明是很开心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盼著他成亲,还是怕他成亲,真是让他哭笑不得。

  此时墨烟从前面喜匆匆地跑到白毓锦面前,“大小姐,胡知县亲自来给您送生辰贺礼了。”

  白毓锦本来笑盈盈的俏脸突然一板,还不等所有人反应,她已经重重地掴了墨烟一掌。

  他陡然被打愣了,他在白府做事也有三、四年,向来很得大小姐的认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突然被打?

  “你心里不明白我为什么打你?那是因为你这小子最近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我白府里何时容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自以为得了我的宠,所以就不把家规放在眼里了吗?”她冷声的道。

  “墨烟知错。”他急忙跪下,但是她已经径直向前走去,不再理睬他了。

  邱剑平随后从他身边走过,他一拉邱剑平的衣摆,低声问:“怎么大小姐发这么大的脾气?”

  邱剑平的眼波荡起淡淡的涟漪,拍了拍他的肩头,依然和平时一样寡言沉默地离开了。

  墨烟怔怔地跪在那里,直到许莹眉走过来扶起他,还亲自帮他挥土,“大小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就算你跑了喊了,也不至于打一巴掌这么重吧?”

  他尴尬地呵呵干笑著,脸上火辣辣的疼。这一巴掌的确来得有些莫名其妙,而剑平大哥拍他肩头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安慰?让他自求多福?哎呀,做人奴才真是可怜哦。还好,没有让茜草看见他挨打,否则就丢人丢大了。

  挥完了土,她在他耳边柔声问:“墨烟,听说你现在总跟著剑平哥哥?”

  “啊?哦,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啦,我只是有时候替大小姐跑腿,替剑平大哥做点事情而已。”

  “那,这一次你们一起出远门,你一定帮剑平哥哥做了不少事情吧?”

  “啊……哎呀,说起来,我还有事没干完呢。”

  墨烟是何等聪明的人,隐约感觉到她话里有话,立刻找了个借口跑掉,只留下许莹眉站在原地,本来人如其名的一双秀眉几乎打成了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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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奇怪我为什么打墨烟?”白毓锦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动和邱剑平说话,他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大小姐自有安排,剑平无权发问。”他这样说,其实就是点明他已经知道她的心思。

  她微笑道:“不过不知道墨烟那小子明不明白。”

  “他现在未必明白,以后总会明白的。”

  “不过,莹眉这个丫头你可千万别小看了,她可不比表舅那种人,心机都写在脸上。”她说得很郑重,“她对你如此示好,未必就真的是真心喜欢你。”

  “属下知道。”眼看已走到会客厅,胡知县正坐在厅里喝茶,他自忖身分靠后站了一些,只让大小姐一人迎了过去。

  胡知县虽然是官府中人,但是向来畏惧白家的财势,这次会亲自为白毓锦送生辰贺礼便是在邀好献媚。

  白毓锦深知这种人的毛病,不过是想来拍拍马屁,意图日后能从白家捞点便宜罢了,于是笑著说:“有劳胡知县亲自跑这一趟,小女子何德何能啊?”

  “大小姐巾帼不让须眉,芳名广播东岳,不知多少县衙、道台大人都羡慕白大小姐能在本县,所以本县更应该礼敬啊。”胡知县客客气气地陪笑。

  邱剑平本应该随侍在白毓锦身旁,但是眼角余光一扫,看到茜草正在对他招手,便悄悄走了过去。

  “绣坊里出了点乱子,大小姐方便过去吗?”她神情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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