亟蕤郡位于上日国的北境,东北面的翡雪山连接著央啻国的南边牧场,特殊的地理位置,让此地的对外贸易十分发达,上日国和央啻国的商人往来十分频繁。
虽是初冬时节,但亟蕤郡的天空,阴沉沉一片,异常冷冽。
风,狂啸著。
雪,飞舞著。
此地最大客栈璨曦楼天字一号房内,两个面容神似的少年举杯畅饮,不同的是,一个喝酒,一个饮茶。
顾砚津放下茶杯,看著窗外的狂风肆雪,冷风灌进房内,他深吸一口气,面色沉凝,双眉紧锁,回头看向他的双生哥哥顾砚旋。“我这趟去央啻,什么时候能回来?”
顾砚旋给自己又斟了杯酒,轻啜一口,呵了一口气,看著眼前升起的白雾,透过白雾,望著面容迷蒙的胞弟,无奈地笑了笑。“除非死,否则永无归期。”
“为什么是我?”顾砚津低垂著眼眸,长而卷翘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压抑的痛苦。这辈子,从出生的那一刻,他就被剥夺了一切。
“因为宿命,顾家的宿命,双生子的宿命,你只能接受。”顾砚旋轻叹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他的背后,伸手揽著他,“你该明白,从一出世,我们的命运就被注定,谁也无法改变。下辈子,换你当哥哥,我来承担一切。”
顾砚津往后靠,把头埋在哥哥的怀里,闭上了眼睛。“那么,我能带走什么呢?”
“你的名字。”顾砚旋拍了拍他的肩。他的名字,不在顾家的族谱之中,完全属于他,谁也不能剥夺。
“谢谢你,哥。”顾砚津微微扬起了嘴角,十六年的影子生涯,他只得到了他的名字,“再见。”
再见,这一别,此生再难相见。
穿过翡雪山,他就是央啻国的顾砚津,除非死,否则一辈子都不能回故土,不能和家人团聚,也不能活在上日国的阳光之下。
这是他的宿命。
第一章
已是早春时节,南国春寒料峭,北国雪未融、冰未化,天气严寒如刀。
央啻国的京都敕扬城,仍是冰天雪地的银色世界,雪随著风飞舞,放肆而任性。
砚书坊的暖阁内,著褐色长袍的男子背手而立,俊俏的剑眉敛紧,表情沉凝地站在窗口,任由风雪席卷而入,吹起他的发丝在耳边飘扬。他的心思则飞向遥远的南方。
他离开的那年,风雪如斯,一片冰白掩藏了他所有的过往,凛冽地斩断关于他的一切。
已经八年了吧?
那片故土、那里故人,不曾入梦,只是飘雪的时节,会勾起他深藏的心绪……
“砚津,拜托,把窗子关上好不好?”暖阁一旁的紫衣男子捂紧衣襟,跳脚嚷道,“你要听风赏雪,请出门尽兴去!”
每次下雪,顾砚津都要站在窗口被风雪刮,从冬天到春天,这个坏习惯何时能改啊?
千乘迷鸟对好友的“兴趣”无法理解,当下只想他快快把自己写的书稿看完,他想回窝“春眠”去。
顾砚津闻言,瞥了千乘迷鸟一眼,收回神思,如他所愿关紧窗户,然后坐回暖炉旁,翻看他的新稿。
“可怜的迷冬姑娘又出场了。”顾砚津挑了下眉。他和千乘迷鸟是砚书坊的合伙人,千乘迷鸟负责供稿,而他负责发行以及书坊的经营。
他们已经合作了六年,六年来千乘迷鸟所有书稿的共同之处──都会出现一个嗜酒如命,但命运多舛、结局凄惨,名为迷冬的女配角,只不过每次姓氏不同。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按照百家姓的顺序,这次迷冬姑娘应该姓卫了。
顾砚津眼睛往下瞄,果然如此。
“下一本她还会借尸还魂出现的!”千乘迷鸟一听到迷冬的名字,牙齿就咬得格格响,一副恨不得将这位迷冬姑娘碎尸万段的样子。
“据我所知,迷冬姑娘应该是令妹吧?”顾砚津好笑地看著他,忍不住问出自己多年的疑惑,“究竟她哪里得罪了你,竟让你如此痛恨呢?”痛恨到在书里杀她多次无法解恨,也害得他对迷冬姑娘的兴趣越来越浓烈了。
“她害我有家归不得!”千乘迷鸟咬牙切齿,霍地从暖炉旁跳了起来,两眼直冒火光,举起手气势汹汹地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有这么严重吗?
顾砚津狐疑地抬头看著激动的好友。这个要嘛写风月之事,要嘛沉迷温柔乡的家伙,难得会出现这么激动的一面,可见迷冬姑娘把他惹得很火。
只是,迷冬、姑娘是怎么办到呢?
“迷鸟,你们兄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顾砚津的眼眸闪过一道算计的光芒,虽说和千乘迷鸟合作多年,但是真正对他笔下的迷冬姑娘感兴趣,或者说对千乘家感兴趣,是在最近。
他一向与人保持距离,不亲近也不疏远,和迷鸟相处亦如此,不过年初在慕府对闻名已久的迷冬姑娘惊鸿一瞥之后,一切突然改变,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收集关于她的讯息。
“没、没为什么?我们八字不合而已。”千乘迷鸟顿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对了,稿子可以吗?”那么丢人的事情,打死他都不会告诉别人的,否则他千乘迷鸟以后就没得混了。
“可以。”顾砚津也不逼他,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好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迷冬姑娘似乎很有趣。”
“砚津,你眼睛没出问题吧?”他讶异地坐在顾砚津身旁,化身长舌妇,开始叽叽喳喳的数落,“迷冬那个样子叫有趣?那是吓人好不好?全天下哪里可以找到像她那么能喝酒的女人啊?而且她绝对是怪物中的怪物,从小到大,她不曾醉过,酒量从未输过任何人,这么恐怖的女人,你竟然觉得有趣?”
吓人?怪物?真是有趣的形容。
“哦,是吗?”顾砚津好整以暇地微笑,不以为意。看来迷鸟对自己妹妹的偏见很大。
“当然!”千乘迷鸟拍胸膛,义正辞严道:“虽然她是我妹妹,但我非常有良心地奉劝世人一句话,惹猫惹狗,也不能去惹那只母老虎,她是全天下最不能惹的女人!”
母老虎?
这评语与他见到的千乘迷皋、有天壤之别。
他非常肯定一点,千乘迷鸟和千乘迷冬一定有过节,所以,他不相信千乘迷鸟的良心告知。
“作为一个文人,你的话语过于粗鲁。”他拍了下千乘迷鸟的肩膀,摇头叹气,“还有,有你这样的哥哥,我同情那位可怜的妹妹。”哪有在外人面前这么努力诋毁妹妹的哥哥啊?
他同情迷冬?
“呃?”千乘迷鸟傻傻地看著顾砚津,今天的他,有些反常。
他们两个认识这么久,迷冬已经在他书中出现了六年,顾砚津还是第一次谈到他妹妹的事情,真奇怪,他怎么突然对迷冬这么感兴趣?
“砚津,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妹妹的?”他疑惑地看著顾砚津。不可能啊,迷冬交的朋友,酒量都是一等一的好,以顾砚津可耻的酒量,怎么可能认识她呢?
顾砚津笑而不答,留下满头雾水的千乘迷鸟,走出了暖阁,风雪迎面而上,冰冷刺痛的触感,让他的心更加平静。
他找到新目标了。
这场雪,该停了。
***
千曲楼二楼雅间靠窗的位子,坐著一名红衣少女,面若桃花,眉似青黛,炯亮的双眸却火光四溢,清润的朱唇勾起嘲讽的角度,贝齿轻咬下唇,她懒洋洋地翻看著手中名为《偷欢》的小说。立春的寒意,被她周身的火气慢慢地蒸熟,随之弥漫消逝。
桌面酒樽内温著三壶酒──爽烈劲猛的“滴落”,她伸手提起“滴落”,慢悠悠地斟入晶莹剔透的翡翠杯中,醇厚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平静的酒面倒映出她微怒的容颜。
“啪!”她随手把书扔在桌面,端起翡翠杯一饮而尽,饮酒动作俐落爽朗。
纯度高、酒性烈的“滴落”,常人喝三杯已是极限,而对于千曲楼的当家主子千乘迷冬来说,三壶也不过尔尔。
那只迷路且无自知之明的花鸟,他死定了,这辈子别想踏进千乘家的大门!
这次竟然把她写成杀人越货的江洋女大盗,不但和他的白痴女主角抢夺男人,还蠢到极点地为猥琐的男主角洗劫进贡财物,最后被凌迟而死!
千乘迷鸟以前还把她写成花楼的老鸨、奸臣的歌姬、后宫的奶娘、富家的小妾、黑市的人贩等等,这家伙每次都安排她死得无比凄惨,惨绝人寰到她对他的火气,累积得比翡雪山千年不化的冰雪还要厚!
“红喜。”千乘迷冬喝完三壶“滴落”,开口唤来贴身婢女,伸出两根手指,“再给少爷加上两壶酒!”
千乘家是央啻国的酿酒世家,也有著天下最大的连锁酒楼千曲楼,可千乘家的头号继承人千乘迷鸟,却被千乘迷冬视为家门之耻,因为他不碰酒,也碰不得酒!
千乘迷鸟自讶为谦谦君子,声称酒会误人,他坚决不碰,也不肯继承千乘家业,在他十八岁那年离家独居,卖文为生,写著肉麻兮兮的风月之文,从此与独扛家业的千乘迷冬“恩怨”越来越深。
“小姐,已经有三十二壶酒了!”红喜瞪大了眼睛惊呼,手指比划著,连连摇头,“再这样下去少爷这辈子也回不了家,小姐,你要不要考虑饶了少爷啊?”
少爷已经六年未踏进家门一步了,而老爷又带著夫人云游四海,没有十年八载是不会回来的,难道两个小主子就这样斗一辈子吗?
一绝无可能!”千乘迷冬磨了磨牙,眯起了丹凤眼,余光似火。那个败家子,把千乘家的责任全部扔给她,害她现在不能自由自在地躲在她的酒窖研究新酒,有哪家妹妹像她这么凄惨啊?
哼,他有胆子离家出走,就别想轻易回来!
“唉,可怜的少爷。”红喜咳声叹气,瞥见主子熊熊燃烧著怒火的眼神,马上非常识时务地道:“小姐,我马上去记录!”一溜烟地跑走了。
千乘迷冬这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两指捏起千乘迷鸟的新书,往地上一扔,发泄地踩上两脚,然后翻看掌柜送来的账本。
她每天做牛做马地处理本该属于他的事务,而那家伙就只会躲起来写一些不入流的小说,然后嘻嘻哈哈地和他的一堆美人风花雪月,他们兄妹之间的账,一辈子都算不清了!
越想越火大,直想把那只该死的鸟抓来灌酒──
“哈哈……迷鸟的新书真有趣,果真是奇货可居,顾老板的眼光依然精准无比。”
突然,隔壁雅间传来的说话声,吸引了千乘迷冬的注意。哪个混蛋这么大胆,敢在她的酒楼夸迷鸟那个败家子?
“郑大人过誉,这都是迷鸟的本事,也多亏了各位读者捧场。”清亮的男声不疾不徐,“这是您要的《法书论》善本,请过目。”
“太好了,顾老板,我敬你一杯!”
“谢谢。”
“其实你应该尝尝千乘家的酒,真是天下一绝,辛辣如‘喜尘’,爽烈如‘滴落’,滋甜如‘红笑’等等,总有一种是你喜欢的,不要每次都以茶代酒,太杀风景了。”
什么?!有人竟然来她的酒楼喝茶?
胆子太大了,当她这儿是茶楼吗?
这年头找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她忍不住起身,身体贴近墙,决定暂时做个窃听小人,也要搞清楚是哪些人来她的酒楼夸迷鸟,还敢以茶代酒?
“郑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大家都知道在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杀风景也是迫不得已。”那男子顿了顿,又说:“何况我并不喜酒,千乘家的酒再绝,对我来说也不如茶来得清爽可口。所以彼之美酒,吾之涩水,还望诸位多包涵,莫为我扫兴。”
这个家伙,居然敢说她家的酒不如他的茶,她家引以为傲的美酒,对他来说只是苦水?
他未曾品一口千乘之酒,竟然如此放肆,在千乘家的酒楼大放厥词!
千乘迷冬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她不容许任何人诋毁她辛辛苦苦酿出来的美酒!
他是继迷鸟之后,第二个挑起她怒火的男人,特别是,这个男人还是帮迷鸟出那些无良书的老板,不好好教训他一下,他是不会明白千乘家的厉害!
顾砚津脸上挂著若有似无的微笑,静静地饮著他的茶,看著雅间中高谈阔论的士子痛快畅饮,听著他们讨论朝中的局势,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灿若星辰的双眼闪烁著诡异的光芒。
央啻国现在虽由小皇帝继位,但持政的却是摄政王,小皇帝完全是个傀儡,构不成威胁……
砰的一声,门突地被踢开,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缓缓地抬起头,就见一名明媚如桃花的红衣少女,叉著腰,怒气腾腾地移步雅间之中,晶亮的凤眼俐落地扫了一圈,然后一个字一个字从朱红的唇中蹦出来。
“谁、是、顾、老、板?”
在座的各位还没有从看她骤然出现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听到她的问话,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顾砚津。
接著,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众人,瞬间抛弃文雅的外衣,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兴致勃勃地看著他们,心底开始猜测向来对美人不屑一顾的顾老板与眼前明艳少女的关系。
千乘迷冬,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正式见面了。
顾砚津不以为意,扬起和善的微笑面对她,礼貌地询问:“姑娘,找顾某何事?”
她忍住满腔翻滚的怒火,故意踩著慢吞吞的步伐,“飘”到他的面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绕著顾砚津转圈,仔细地将眼前自千乘迷鸟之后第二号惹火她的男人打量个透。
眉如飞剑,目似星子,眉目间颇有英气。
直鼻薄唇,面容白皙,神情淡定内敛,看似深藏不露之人,为何如此恩蠢地在她的酒楼妄言狂语?
这个男人,看起来比迷鸟顺眼,却和迷鸟狼狈为奸,讥讽她的酒,和迷鸟一样不知好歹,还敢懒懒地问她有何贵干?!
千乘迷冬瞄了瞄顾砚津手中的杯子,浮绿一片,她眯起眼,不客气地哼道:“我是千乘迷冬,千曲楼的老板,听闻阁下对千乘家的酒颇有微词,敢问何处让阁下如此不满呢?”
满屋子都是美酒飘香,就他身上带著淡淡的茶香味,让她非常不爽,她倒要瞧瞧他能如何挑三拣四?
“哦,原来是千乘当家,在下鲁莽,一时口快,得罪了。”顾砚津轻啜一口茶,带著歉然的口气,看著双颊红波微漾的千乘迷冬,暗赞她气恼的模样娇俏可人。
迷冬姑娘比迷鸟书里可爱、有趣多了。
“是啊,千乘家的酒是央啻一绝,怎么会有不满呢?”在席的众人帮腔,不断地朝千乘迷冬和顾砚津挤眉弄眼,“顾老板没有尝过,才会有所误解。”
“听说千乘家酿造的美酒,千乘当家都亲自把关,绝对是精品中的精品,顾老板不解其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