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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圣贤 page 13 作者:兰京

  “等一下!”她赶紧挤入门缝里,跟他一同迅速沉往地下停车场。

  她的脑袋一片混乱,气息一片混乱,心跳一片混乱,前景一片混乱,一下子失去了原本强势的立场。她开始理解爸爸这阵子的焦急与接连不断的动作,也体会到爸爸迫切需要战将与谋略的压力。

  “你有办法帮我爸解决问题的话……那要如何证明你真能达成目标?”

  “你父亲已经在做了。”

  她茫然蹙眉。“爸想跟你签约,但这并不能保证我们家能起死回生。”

  “一旦入赘,我的死活就跟你家牢牢地绑在一起了。”懂吗,小朋友?“你父亲就是以这种方式反制我,免得我赚饱了就跑,亏了就逃。”

  顿时,她心中暗藏的许多浪漫情怀,被沉重的利益结盟斩首。断头台上的断头刀,即使美轮美奂,黄金打造,依旧是残酷的凶器,切断了美好的期待。

  他是为了利益而来?为了往后自己安身立命的金山银山而来?她在他的利益盘算中,只是附带?

  大眼呆瞠,涣散地望望左、望望右,仿?一时找不到焦点。

  ……不行,她没有办法放弃。就算……连一丁点希望也没有了,她还是不放弃。

  “要是你……不愿意的话,你可以放弃啊。”她怯懦地故作好意劝诫,试着诱出他多少潜藏着的意愿。

  “所以我还没签约。”

  还没签约的意思,是要放弃爸提供的利益,还是要放弃她?

  奇怪,她先前追上来逼问他时,他的感觉很恐怖,却很真。此刻他的神态很从容,感觉很和善,却很假。她完全摸不清这个人,也被他混淆了判断力,快分不清自己想跟他追究的是公事还是私事。

  她很在乎爸的困境,但更在乎她与慧东之间难以定义的另一种困境。

  这该怎么处理?哪一个先处理?

  “贝翎。”

  电梯门外的醇柔呼唤,勾住了她的心。美丽的双瞳中满是无助与惶恐,一如在远方沙漠中的伊斯兰穹顶下,电梯里刚冲撞出来的模样。

  他迷惑了。

  在那里,她冲出电梯口的刹那,撞到了他的人,也撞到他的心;撞倒了他的行事规律,撞倒了他的思绪,撞倒了他平稳的步伐,撞倒了他原本的路径,撞倒了他的事业,撞倒了他的人际关系,撞倒了他的控制力。

  原来倾跌的不是她,而是他。

  一只巨掌钳住彷徨受惊的小人儿,稳住了两个同时震颤的灵魂。

  你还好吧?

  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刻。

  第九章

  他需要她。

  即使他明的暗的、有意无意的,都在传达他是为利益而来的讯息,还是无法抹灭另一种更强烈的、有形无形的冲击:他确实是为她而来。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否认,又同时希望她承认。他的混乱连带地使她也混乱,他的不安连带地使她也不安,他的期盼连带地使她也期盼。太多的不明白,无法以理性解释的情况下,她妥协了;甘愿扭曲自己的立场,顺着他,相信他是为利益而来,她也就为了双方的互利关系,与他完成策略性的婚姻。

  爸妈好高兴。他们完全是怀着希望她幸福的心态,来看这件婚事;他们因为深爱她,所以也爱慧东。他所带来的利益,只是附加的。

  妈妈甚至为了全程参与她婚礼的每一个过程,跑去受洗,改信基督教。否则她与贝翎犯冲的生肖、传统的避讳、各种民间习俗彼此矛盾的禁忌,让她无法经手自己唯一宝贝女儿的婚事,甚至连目睹婚礼都会冲煞到贝翎的喜气。

  与其得背对着女儿的终身大事,看一眼都不行,她宁可投靠另一个信仰,让她有生之年可以亲手亲眼陪着女儿做新娘。

  为了贝翎,她什么都愿意。

  所有的祝福、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许,造就的竟是一场灾难。

  慧东对爸爸的事业而言,如虎添翼;对贝翎而言,却是恶梦的开始,毫无她所预期的温馨与甜蜜。

  “真奇怪,我还以为你婚后会变成幸福的小女人,只忙着伺候老公,弃好友于不顾咧。”好友和她坐在顶楼餐厅的临窗高位,闲闲喝下午茶。

  “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圈。”不会干扰彼此原本的步调。

  “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好现象。”嗯哼。

  “慧东这几个月来都在跟着我爸打硬仗。虽然他的策略很强,又有爸撑腰,但是有些老臣对他还是持保留态度,牵制着他的行动。”无法放手一搏。

  “他已经够神勇的了。”才新郎兼新官上任没多久,就把老丈人拱回董座。“是该有人拉住他,免得他冲太快,惹老臣们反感。”

  的确。慧东行事的手法相当有效率,先是挖出在董座上的伯父常拿公司的资源去挹注自己另创的事业,逼他给股东一个交代。整垮了伯父,再回头对付叔叔,挑动叔叔跟上游拿料价格偏高的敏感争议。慧东软绵不绝的缠斗,之前早就布好的局,慢慢收线,让与他作对的人如坐针毡,终而将爸爸一举拱回董座,重掌大权。

  可是太有效率的作法,缺少酝酿期,当然会引发老臣不安。

  “你呢,贝翎?”

  “我还好。基金会能忙的事就那些,不过我妈不能累,所以原本她转投资的代理名牌,现在换我接手。”

  “喔……”好友暧昧长吟。“就因为你在争取代理伦敦百货进口的新品脾,所以才会跟英国帅哥走那么近?”

  “别再调侃我了。”她已经够烦的。

  好友一愣,直盯着贝翎无奈喝茶的模样,半晌不说话,怔住了贝翎。

  “怎么了?”

  “贝翎真的愈来愈……”不知道该怎么说。“性感?”

  “你在讲什么?”娇颜怪皱。

  “我也不晓得。”不小心被艳光射到,所以有点语无伦次吧。“你结婚以后变了好多。”

  “没有吧。”她一直都很排斥贵妇团或千金帮的路线,即使婚后,她依旧一副上班族套装的模样,身上没有什么装饰。唯一闪耀的,大概就是覆在袖口内相当于一辆豪华房车价格的钻表。

  “是喔。”当事人往往在状况外。“以前的你都保守得好凌厉,连胸前的衬衫扣稍微开一点,你都会扭扭捏捏的,让看的人也很不自在。现在你的气韵就大方多了,感觉很赞。”

  她半听半懂,狐疑地揣摩领会。“所以我看起来确实有像在勾引人?”

  “讲吸引人不是比较好听吗?谁给你这么奇怪的理解?”

  贝翎丰盈的红唇开开合合,局促的视线不知放哪才好,只好一边啃着手工饼干,一边远眺台北盆地的高空风景。

  “该不会是慧东吧……”

  她一扯僵硬的笑容。“他醋劲有点大。”

  “你之前都不知道?”太诡异了。“不过也难怪啦,你以前的魅力跟现在完全不能比,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这种缺乏信任感的日子,很不好过。”尤其他们婚后的生活,有许多方面都还未调适,她实在无法一下子承受这么多负面压力。

  “陆妈妈会很担心吧。”

  “正好相反,因为慧东很会哄她。”

  “那你惨了。”爸妈都站在慧东那边,三比一,贝翎落单。“感觉好像你在家中的位置被他取代了。”

  “不可能。”她好笑。“我可是爸妈亲生的。”

  而他,不过是半途入赘的。

  “别太轻敌。”

  “又来了,你每次都爱危言耸听。”活得也未免太刺激。

  但她傍晚一进新居的家门,错愕、沮丧、气愤,所有累积了好一段时日的情绪一并爆发,马上冲往上一层楼的娘家,找妈妈诉苦申冤。

  “慧东又把你买的家俱搬走?”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她真的受够他的蛮横。“房子是我们的,我为什么没有安排的权利?他凭什么一直丢掉我布置的东西?!”

  “他不会随便丢你买的东西的。”妈妈婉言安抚。“他可能是先退回店家或暂时寄放到哪里去,不会乱丢的。”

  “他到底想把我们俩的家搞成什么样?”

  她气到委屈难当,哽住了怒嗓。

  不管这是基于什么立场而联结的婚姻,她对自己新一页的人生都充满着期待。她什么事都尽量顺着家人的安排,唯独爸妈送给他们的新家,可以任由她布置,编织她对未来的憧憬:这是她和慧东的两人世界。

  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各样方式破坏她的精心规画,打散任何属于家的气息——餐厅和厨房不必做了,因为他们不开伙,要上楼多陪爸妈一起吃饭。客厅装潢也不必弄,他们都很忙,没多少时间耗在这种闲置空间。橱柜之类的也不必摆,他没有东西需要收藏,为贝翎做个宽敞的衣帽间就可以,随她去塞个人的衣物,但要做在他视线以外的隐蔽处。家里不需要任何挂饰、摆饰,连一张照片都不准有,一朵花都不准搁置。不需电视、不需茶几、不需书桌、不需另置电脑,Notebook就已足够。

  每次回到新居,看到其中的空洞和萧索,她都好想哭。

  为什么她的家会是这样?

  “贝翎乖,好了好了。”妈妈拍拥着沉在掌中抽泣的宝贝。“妈妈知道你不好受,难为你了。”

  她外表装得再坚强、再独立、再干练,仍有非常小女人的一面;渴望温馨的家园,喜欢充满巧思的布置,想要拥有他俩一起生活的甜蜜气氛,期待家中散发舒适的熟悉感,可以惬意徜徉的两人小窝。

  但是现在的家,给她的挫折太大。

  一进门,她心中总会掠过一阵惊忧:慧东是不是走了?没有任何他住过的痕迹,没有他的生活气息,没有他个人性的物品,没有他俩住在一起的任何记忆。

  她很伤心。即使他并没有离开,这冷清的光景,还是会令她伤心。

  “贝翎,再给慧东一点时间,好吗?”妈妈搂着泪娃娃,边摇边呢哝。“你要多体谅他之前过了太久这样的生活。要他一下子改过来,并不容易。如果你觉得新家很寂寞,就上来妈妈这里,你想怎么布置都可以。”

  “我们已经结婚好几个月了……”

  “他已经当单身汉好多年了,你逼他也没有用啊。”而且妈妈心里也满喜欢这小俩口常常上来找她,陪她吃饭聊天。“妈妈会去说他,但是要慢慢来。”

  她知道,只不过,这像个临时旅舍似的家,常常让她不安。

  他会不会有一天真的就永远消失了?为什么结了婚,并没有带给她多少安全感?他真的只是在调适中,还是早已在做随时撤退的打算?

  慧东知道她的忧虑,而他的解决方式,是激烈的做爱。

  但她累了,不想再耽溺在肉欲中。燃烧的只有身体,心中仍是空洞。

  午夜,沉寂的新家一片漆黑,只有卧房的夜灯微微映照一室情欲的热气。赤裸的身躯娇弱俯伏在床褥上,汗珠晶莹,疲惫的不但是她的人,也是她的心。

  这是他见过最美的生物。活生生地,惹人怜爱地,蜷伏在他身畔,笼罩在他的爱与气息里。他以指背抚弄着她汗湿的脸蛋,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水光。他弄痛她了,爱得太过痴狂,不知不觉地失控,热切沦为凌虐,再一次地摧毁了她浪漫的妄想。

  美眸空洞地凝睇着床单上细致的织纹,迷离在这段除了利益以外,乏善可陈的婚姻。他们真的结婚了吗?或者只是举行了某种表演似的仪式?她是不是错了?当初不该凭着对他充满的强烈感受,赌上了自己的一生?

  他无奈,在床畔挂着的西装口袋内找出了一枝笔,开始在素净的床单上建构理性的线条。

  在柔软的质材上,他依旧能徒手画出复杂交织的几何线条,静静地,吸引了泪人儿的注意。他在画什么?

  她着迷地俯伏着,看他在昂贵床单上一笔一画,逐渐勾勒的图象。

  啊,是他们曾经避居的菲斯古城。

  “再画一个。”她渴望地要求着,不要他停笔。

  这么娇嫩的乞求,连铁石心肠都难以拒绝。而且,他喜爱她对他这小本领的天真仰慕。

  “你要我画哪里?”

  “巴黎……不要,我要呃……”她满脑子风景,却找不出什么具代表性的。“我想要……有爱情的地方。”

  他不必思索,不必打稿,拉平了另一处被单就画了她想要的。奇特的线条、独具风格的建构,似乎很熟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哪里?”

  “泰姬玛哈陵。”他淡漠地精确描绘着,为他娇宠的女人搭造虚幻的梦境。

  “那里有爱情吗?”

  柔嫩的细嗓,像在盼望着天堂。他若有所思地垂眸建构,这富丽堂皇的陵墓。

  “曾有位王子,一直没有心仪的对象。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碰到他所爱的女孩,两人就在一起。他们成为国王和王后,生了许多孩子。”他轻喃着枕畔的童话。“可是王后比国王早一步离世,国王很伤心,就倾尽全力为她建一座最美的陵墓。”

  “就是这座??”

  “可是国王太自私,他的爱只给这一个女人。劳民伤财,就为了盖她的陵寝。后来其中一位儿子叛变,把国王关起来,永不见天日。”

  “太过分了。”

  他莞尔。比起她的不平,他还比较赞同这种揭竿起义的作法。

  “然后呢?”她缠腻着,急急追索下文。“国王有被放出来吗?”

  “好一段时间过后,国王的那位儿子来见他,以为他会很沮丧、很憔悴,没想到竟然神采奕奕,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惨。”

  “为什么?”

  “国王的儿子也这么问。”他在华丽陵寝的对面,又画起一栋伊斯兰式的王宫。“国王说,我虽然被关在王宫的牢狱中,透过牢房的小窗,我还是可以天天望见对面的泰姬玛哈陵,思念我的爱妻。”

  小脸霎时绽放亮丽,单纯地坦露她的向往,仿?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故事。

  他沉默地继续重重叠叠建造,不多赘述那位儿子的下一步举动,就是下令剜出国王的双眼。美丽的爱情背后,多半是现实残酷的面目。

  他知道她仍在新婚的期待中,却一再承受无情的挫折。但他实在分身乏术,也无法告诉她,他稳定下来的行踪会引来多少秃鹰的环伺;同伴诱他重操旧业,仇敌要他不得安宁。他同时间要处理的各种难题,远超过她的想像。

  “慧东是王子吗?”终于碰到自己心仪的女孩,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我不是。”

  “那慧东为什么这么会画建筑?”

  他轻抚打着哈欠的睡美人,享受柔滑发丝自他指间流泄的触感。

  “我在黑暗里面待了很久很久,飘洋过海,久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光明的时候,黑暗被打开了。”他虚弱地呈濒死状态,被人拖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庞大的雄伟的建筑物,非常地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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